书城文学一线生命,多少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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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说惑(3)

事久心淡。张斓的情绪总算缓了过来,开始跟着妈妈学做家务活儿、下地干农活。

胡麻扬花了、打籽了、结果了,遮眼远望,田畴里齐膝高的胡麻丛顶着无数个浅棕色的小圆脑袋,迎风攒动。张斓娘俩吃过晌午饭,带了苹果和早起烙好的大饼,来到胡麻地里。娘俩蹲在地上,各自埋头拔起胡麻。正是秋阳灼人的季节,不一会儿,张斓的面孔就给火辣辣的太阳晒得通红,额发汗滴,蹲在前边忙得满头大汗的妈妈回头见状,心里一揪,赶快过来蹲在张斓的身边,用左手撑起太阳伞给她遮阳,右手与张斓一起拔着胡麻。张斓的全身罩在伞底下,妈妈的整个身子却在太阳的暴晒中。张斓干累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妈妈又赶紧从包里翻出一块儿塑料布铺上,说,玲啊,累了就躺下歇会儿吧。张斓躺了下来,妈妈又给躺着歇息的张斓撑起了伞,给她轻轻地扇着凉,不让强光晒到女儿,不让热风吹着女儿。八九月的山野田头,阳光亢奋,空气燥热,如胡麻粒一般的张斓,躺在天地的宽大怀抱里,呼吸着泥土的气息、胡麻的馨香,被浓浓的母爱笼罩着,沉沉地睡去……张斓觉得身心无一丝燥热,自己正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展开试卷,眼睛非常清楚地看到了试卷上的每一道考题,她边答题边奇怪地想,自己的眼睛不是好好的吗?谁说我看不见了?她毫不费力地解答完所有试题,第一个交了考卷……坐在张斓身旁的妈妈为沉睡的女儿撑着伞,直到胳膊发麻、眼皮沉重、打起盹儿来……醒来的张斓,一睁眼看到的,是像花伞一样斑斓的“天空”,好美啊。梦中的情景仍清晰可现,她痴呆呆地躺着,回味着甜蜜的梦境。俄顷,猛地醒悟,自己退学已有个把月了,怎么可能再坐到教室里参加考试呢?她一下子坐起,快步走到胡麻丛前蹲下,左手拔一把,右手跟上一把,狠劲地拔了起来,连根的胡麻杆带起了碎裂的土屑,飞溅到了她的脸上、身上,两手的手指肚很快被干硬的胡麻杆儿挒出一道道口子,裂口里、手指甲缝里渍满了暗绿色的汁液和泥垢,她仍不管不顾狠劲地拔着。妈妈将一把把胡麻攒拢成堆,用绳子捆成一大一小两捆,妈妈帮她掮起小捆,自己提起大捆往右肩膀上一甩,母女俩背着胡麻捆,一前一后沿着坡路向山下走去。走神的张斓脚下一个踉跄,顺着陡坡叽里咕噜滚下去几米远,翻滚中,她听到了身底下胡麻被碾压的声音和妈妈的惊叫声……

9年后的五月,爸爸带张斓踏上了北上京城的求医路,这是父女俩为治眼伤走得最远的一次,也是最后一线希望了,尤其张斓,既惴惴不安,更希望通过大医院专家的诊治,让后天失明的眼睛恢复一些视力,哪怕是提高一点儿呢,毕竟,这是去中国一流的眼科医院找一流的专家看病,应该有希望的。

京城就医之行,让父女俩的最后一线希望彻彻底底地破灭了。眼科专家明白无误地告诉父女俩,张斓的伤眼已完全失去手术指征,双眼视力绝不可能恢复。听到这个结果,张斓顿时感到大脑一片空白,极度绝望,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大门的,只觉得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繁华世界不复存在,自己像游魂一样地飘荡着,她好像听到爸爸在不停地对她说着话,却听不懂爸爸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要说个不停?唯一的感觉,是两个脚后跟上的几个大水泡生疼生疼的,那是被走得已不成样子的塑料鞋给磨的。回到宾馆房间,她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直哭得胸脯剧烈起伏、浑身大汗淋漓、像要声断气绝……许久,她隐约听到了除自己哭声以外的另一种粗大的哭声,那是从一个无法压抑的男人的胸腔深部迸发的恸哭——是爸爸在哭,不是爸爸,又是谁呢?在这个窄小的房间里,除了他父女俩,再无人有如此强烈的痛苦需要尽情宣泄——她猛地欠起身,擦去依然汹涌的眼泪,朦胧看到,坐在桌前的爸爸,正将那张惯常乐观可亲的脸庞,深深地埋在既捏粉笔捧课本教书育人、又拉车下地操持庄稼活儿的两只大手掌里,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发出了男人才有的撼人心魄的哭声——张斓一下子扑到爸爸的面前,抱住了爸爸剧烈抖动的肩头,边哭边说“爸呀,你别哭了,是我不好,是我害得你这么难受”,她一手扶起爸爸低垂的头,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摸索到纸巾,给爸爸擦着流淌不尽的眼泪,“爸呀,我的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看不见的,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现在学业有了,工作也有了,能挣钱养活自己、养活你和我妈了,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只要咱们全家过得好,没有啥的,有多少瞎眼人不如我呢。爸呀……咱们回家吧”。

爸爸抬起一张泪脸,颤声说道,“玲啊,都是爸爸不好,爸爸没本事,没有钱给你早点儿看病,如果早点儿来北京给你看病,你的眼睛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你起码能看见的啊……玲啊,我太没用了,是我把你给耽误了,玲啊……”父女俩抱在了一起,哭在了一起,热泪流在了一起……

事过很久,妈妈才告诉她,你爸从北京回来好长一段时间,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头顶的头发少了一大圈……张斓闻言心头震颤,强忍住泪,她怕自己掉泪又惹妈妈伤心,可为爸爸伤心的泪却涌满心腔,她想起了在北京看病的前一天晚上,她要洗头,爸爸觉得宾馆的脸盆不卫生,就用一次性纸杯,一杯一杯地接了不知多少杯水给她洗,将她黑黑亮亮的长发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细腻体贴得就像妈妈,那种无与伦比的仁慈父爱,全部融进温暖的水流,经爸爸那十个粗手指头的轻搓细揉,从她的发根一直揉进了她的心底深处。她突然悟到,受伤的虽是自己的眼睛,但并非只有自己是最痛苦、最不幸、最悲伤的,自己所有的痛苦、不幸、悲伤,爸爸不但全部具有,更有她所没有的那种深不可拔的内疚、长久的自责与一生可能也无法排解的担忧。

张斓对自己说,你固然不幸,却并非最最不幸,妈妈这样牵挂你,爸爸这样为你忧伤,你如果爱他们,就应该为他们减轻那无尽的牵挂和深重的忧伤,不然,他们的爱,只是无私地全部给了你,而你,却无以回报。她的心底有一种声音越来越强烈地说着:不能让爸爸妈妈为你操碎心、为你不停地操心了!

春去春又回。早春时日,一辆长途大巴在新营乡进站,从车上一前一后下来一对儿戴着墨镜的姐妹,早就在车站翘颈巴望的妈妈看到已出落成大姑娘摸样、脸蛋儿红扑扑的张红张斓姐妹俩,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由得擦起了高兴的眼泪。夜晚,闻讯来家看望姐妹俩的亲戚、同学、村邻们终于感叹着散去后,张斓说她和姐姐要给爸爸妈妈来个工作汇报——她精心地给爸爸做了个全身按摩,姐姐给妈妈的按摩也不输妹妹的手上功夫。那些天,爸爸乐得快找不着北了,妈妈的脸上更是笑开了花儿。

种在心田的太阳花

来盲人按摩诊所按摩的老外将23号按摩师张斓称做“玛利亚”,久之便成了她的英文名字。许是那个两条腿长出按摩床一大截子的英国人刚一见她那张文静微笑的脸,就想起了圣母玛利亚吧。这是张斓到按摩诊所工作后遇到的第一个老外顾客,有些紧张,谁都听不懂对方说的是什么,张斓只好用手示意。这个英国人以为床头的呼吸圈是放脚的,俯趴到按摩床上后,就把两只大脚规规矩矩地往呼吸圈里塞,却只塞得下两只大脚的脚尖。开始按摩的张斓两手刚一放到老外的腰背,就感觉老外将方向搞反了,忍不住笑了起来,告诉他头脚的方向,又做了个手势,让他掉个个儿,老外边笑边掉方向重新趴好。腊月天,老外只穿了件短袖衫儿,手心还是汗津津的。按摩老外的双上肢时,张斓手下感受到的是一梭梭富有弹性的结实肌肉和毛茸茸的长胳膊,张斓就想,老外的基因跟我们是不一样啊。

其实,这个“玛利亚”刚来爱德按摩诊所那阵,很少笑脸,总是抑郁寡欢,这按摩实在是太难学了,比她学盲文要苦要难很多,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来,压力大得整晚上躺在床上睁着眼盼不到天亮。她报考医科大学盲人高等教育“中医推拿按摩专业”自考专科后,对那些个经络学说、行气血、调阴阳之类的理论和术语简直搞不明白,听得一头雾水,几次想要放弃,但一想,要当一个好的按摩技师,这些基础理论不学扎实是根本不行的,“不明脏腑经络,开口动手便错。”

她咬牙坚持着。先天失明的姐姐张红先到新疆求学,比她晚来诊所一年,刚来那段时间也觉得坚持不住了,姐俩背过人就难过地抱在一起哭,一擦干眼泪又互相鼓励。张斓抚摸着自己细弱无力的胳膊,暗自发誓,一定要挺住,再难也不放弃。白天,王结主任给诊所的新学员们当起了模特,让张斓等十几个学员在他的颈背、腰胯、四肢轮流练习推摩、按揉、振颤、点按、牵抖、旋转、摇按等十几种手法,一天下来,主任的后背、四肢疼得火烧火燎的,却装作无事的样子,掫着左右转动比较困难的脖颈,不断给学员们鼓着劲。张斓的心里好感动啊,觉得再学不会学不好的话,对不起这么好的主任。晚上十来点钟下班回到宿舍,她又“一、二、三、四”练起了俯卧撑,实在撑不住了,趴会儿歇口气接着练,直到练够当天的数才罢休。睡在下铺的姐姐摸着她的脚和床梯,帮她爬滚到上铺床上,姐姐说你赶紧休息吧,不然明天没精神上班。她却不敢放纵自己疲惫不堪的躯体,又拿出布莱叶盲板放在胸前,将读讲机耳塞塞进耳朵眼儿,手摸着盲板上六个变化的凸点组成的编码,做着日复一日的盲文功课。张斓边学边想,真得感谢布莱叶啊,不是这个法国人这样了不起的发明,我们盲人就彻底成了废人了。张斓和张红学的是“汉语双拼盲文”,那些个带调音节,声方、韵方、声母等等,让从小没上过学的姐姐比妹妹学得吃力很多,读过四年书的张斓到底胜姐姐一筹,但姐姐的十个手指头在反写正读时却比妹妹灵巧,速度自然就比妹妹快得多。张斓总认为姐姐手指头的灵巧跟她从小会做家务活儿有关,比如姐姐切土豆丝,切得匀且细,让人不相信那是一个盲眼姑娘的手艺。

春节快到了,汉族姑娘小伙儿们都忙着买年货订车票,见张斓没动静,大伙儿说,张斓你从家出来已经一年了,还不赶紧回家过年去?你不想你爹妈?张斓摇摇头说,我不回家,明年再回吧。张斓其实想趁长假多练练手。

没有回家的员工们在诊所这个“家”里,随着主任一起“看”春晚、一起包饺子守岁,一起去歌厅唱歌、做游戏,游戏输了就唱歌,不会唱的就学动物叫,她唱得不好,只好学鸡叫。那个晚上,学公鸡打鸣的、学狗儿狂吠的、学猫咪尖叫的、学驴叫乱吼的,叫得是怪声怪调,笑得是人仰马翻、滚做一团……阵阵欢笑声时时盖过优美的旋律,好不热闹。一忙一乐过得真快,什么都忘了,可长假的后几个晚上,忙过乐过的张斓一躺到床上,就克制不住地想爸爸妈妈、想奶奶,想得心焦,想年年春节家乡的红火热闹,想自己如果在家的话,应该挨家给奶奶给姨舅叔婶磕头拜年祝新年好了。磕了头拜了年,长辈们就会给孩子们压岁钱的,想到压岁钱,她心里既暖暖的,又多少有点儿不平,每次奶奶给哥哥的压岁钱都比给她和姐姐的多一倍,她小的时候,奶奶给她五毛压岁钱,必定会给哥哥一块钱,后来兄妹们长大了,哥哥的压岁钱还是比她和姐姐的多一倍,她和姐姐都是一百元,哥哥接过钱就躲一边儿偷着乐去了。她从小就知道,男孩子处处都比女孩子沾光。

诊所里,忙碌的学习生活、受人尊重的温馨感觉和兄弟姐妹般的浓浓情意,让张斓一度寂寞空落的日子变得美好充实起来。盲眼的张斓想去公园玩、想去商场买衣服买头饰买生活用品、要乘车去十多里路外的医科大学听课、找教室、尤其课间要上厕所等等常人抬眼抬脚就能办到的事,都是诊所的男同事和小姐妹们陪伴她做到的。到崆峒山、到沙坡头去爬山、骑马、骑骆驼,男女之间你搀我走一段、我助你一臂力,犹如兄弟姐妹,自然而纯真。男同事笑答张斓的道谢,说谢啥咧,那不就像自己的左手拉自己的右手吗?到森林公园感受瀑布的乐趣,水中石阶难住了盲眼姑娘,双眼健全的男同事就像大哥哥一样,俯下身子背起女孩子们跳过了石阶。张斓暗自感动,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爸爸背我,还没有谁背过我呢。

被顾客点名按摩的张斓越来越忙了,阳光心情的张斓,脸上的笑容就像映日葵花,金灿灿的。有一天,她跟诊所的几个按摩师猜起了太阳。这天清晨,来上班的张斓“看到”了一缕阳光,心下高兴,想这又将是个快乐的一天,她笑盈盈地推开明亮的玻璃门走进诊所。李宝军、李丽他们正在擦着楼梯扶手、整理内务,见张斓进来,听过天气预报的李宝军想逗逗她,就对她说,张斓,今天天气不好啊,是个大阴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