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这一切的人里唯独骆必达表情平静,心中也没有什么猜测,因为只有他清楚那几个人为什么要走。看来莫尚桑和他的人在楼上收获很大,应该发现了不少有趣的东西,比如一对正在无人的男厕所里激情碰撞的男女。而对事情正办得有声有色的劳凯来说,莫尚桑的忽然出现也会成为今晚的一大惊喜。
这个世界上总是充满着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剧场内灯光又暗下来,观众们重新回到那种默契的安静环境里去,与此同时台上那两道二十分钟前拉上的帷幕再度徐徐揭开。
现在,他可以好好一睹简若宁演奏小提琴的风采了,一如十年前那样。
骆必达小学四年级生了场大病,不得不休学一年。医生说为了加快康复平时要多去花园之类的地方散步,于是每天都去小区的花园呆一会儿。一开始身边还有家长陪着,但是毕竟父母都要上班,加上他自己还能在家附近走走,所以不久之后便是独自一人散心。骆必达生性喜静,爱看书,不喜欢运动和人打交道,以前从不去小花园那种可能会很闹的地方,但因为医嘱不得不遵守。
按照以往的性格,假如父母不在他不会在花园待很长时间——假如不是简若宁出现的话,在那个星期天。
那时人们每星期还只休息一天,所以周日花园里的小孩特别多,打打闹闹;他不喜欢吵闹,总在比较僻静的角落坐下来。
骆必达记得他当时坐在一棵梨树边的矮石凳上,忽然听到一阵琴声,音色怪怪的像有人在哭,便抬头四下张望,结果在边上那座居民楼的三楼阳台上看见一个小女孩,跟他差不多年龄,黑且瘦,下巴和肩膀夹着一件棕色物品,正用一根“木棍”在拉它——后来骆必达回家向父母描述了一番,才知道那叫做小提琴。
女孩就是简若宁。
但他那时候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念书,只知道她会拉小提琴。今天骆必达已经忘了简若宁当时拉得怎样了,估计应该还是初学,可是他完全把听那种音乐当成奇妙的享受。
第二天老时间骆必达又去了那个矮石凳那里,白等了一下午却没见到她。
他忘了那天是星期一,她要上课的——那之后骆必达便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做每件事情都要有计划,要有准备。于是那天他做了件破天荒的事情:一天之内去了小花园两次。
第二次去时附近小学差不多都放学了,尽管小花园不像他平时去的时段那样安静,但却让骆必达等到了女孩——她似乎每天放学后都要拉一小时的琴。从那之后他每天去花园的时间改到了放学后,就坐在那里看着对面三楼阳台上的女孩拉琴,完全不理会花园里其他角落的打闹嬉戏,仿佛世界上就一个演奏者和一个听众。即使遇到下雨天不能出门,他也会躺在床上耳边回忆她每次练习时拉的曲子。那些曲子一天天变得旋律流畅,技巧娴熟,而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转。
假如没有她的存在,骆必达不会每天在小花园里待上一个小时,那他的病也不会恢复得那么快。当时骆必达不懂这个道理,一直到很后来想起这件事,心里便由衷多了份感激。
所以很多年后,马贼暗中守护那个的女子不必倾国倾城花容月貌,也不必多才多艺文舞双全,更不必形象卡通声音酥软。
她的平凡和善良,就已是最大的美德,并值得让他忠贞不渝。
但那时候的他还小,什么都不懂,连踏进那栋楼的念头都没有,也从未在楼下叫她。等到骆必达快痊愈时,父母已经在东区买了新房准备要搬家,当然也就要转学校。他清楚地记得那天自己最后一次回学校向老师和班级同学告别,然后就在教室里看见了拉琴的女孩。
骆必达当时诧异得把要跟同学们说的话都忘了。
后来推测,女孩应该就是在他病休后不久从外校转进来的——真的是前脚和后脚的差距,他没有能和她说过一句话。上天唯一眷顾骆必达的是,当时班主任碰巧因为什么事情叫了一下那女孩,他才记住了那女孩的名字:简若宁。
然而从那之后骆必达再也没回去过,因为东区的新家离西区的老房子很远,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来,而且他在以前的班里也没什么特别好的朋友。
他曾经一直以为自己将永远也看不到那个女孩子了。
八年之后的那个晚上,马贼推着一辆刚到手的旧车往北门走。就在路过图书馆后面那片草坪时,他看见草坪边两个女生分散地蹲着,在喂时常出现在那里的几只野猫,她们背后还停着两辆自行车,车筐里各有件乐器盒子,一件好像是笛子,另一件看形状是提琴。
骆必达一开始根本没在意,这个世界上会拉小提琴的人太多了。可就在快离她们远去时,有个女生扭头对着另一个喊道:
“简若宁,快过来看。”
马贼一下子刹住车,转回头去看那应声跑过去的女孩子,真的有点像。
从那时起,骆必达原有的世界便彻底颠覆,他开始花时间搞清楚她是不是当年那个在阳台上拉琴的小姑娘。他查过校友录,托人找过学生处的照片资料,最后肯定,八年前那个无意间为自己演奏了一年小提琴曲的女孩就是在外语学院,只是她比当年更高,更白,长相气质也更好了。
但他不会去追她,因为劳凯。
人有时候真是种古怪的动物,你看到劳凯现在的样子,一定想不到他当年也是学校交响乐团的,吹黑管吹得很好,属于典型的艺术青年,所以有不少女生喜欢他,最后劳凯在她们之中选择了比自己小一届的简若宁。
骆必达再次遇见简若宁的时候,她已经和劳凯谈了快一个月,正是最热的时候。他当时就对自己说,骆必达,你八年都可以没有她,为什么现在却要去破坏他们呢?可惜,劳凯不如别人想得那么好,没出半个月就闹出了打架事件,把乐团的另一个学生打伤了。对方偏偏是乐团指导老师的侄子,凭着劳凯的家世虽不至于被处分,但被乐团开除是免不了的。
那之后他就结交狐朋狗友,玩起了黑车,越陷越深,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至于简若宁,因为当初劳凯出事时替他求过情,一直被乐团指导老师另眼相待,否则今晚的第一小提琴应该是她。
即使是这样,劳凯最后还是把简若宁甩了。经过这件事情简若宁再也没了谈感情的心思,不少男生都在她面前铩羽而归,所以骆必达一直都没有去正式地结识她。
但今晚,在这个多事的音乐会之夜,这个局面将被完全打破。
那天音乐会结束后观众像潮水般地退尽,骆必达还是没有看见莫尚桑,也没有看见风纪监察部的其他人。他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关于劳凯的事情,也没兴趣知道。他只是想要让劳凯为他之前对简若宁的无理行为付出狼狈的代价,仅此而已。
马贼不需要想其他太多的事情。
骆必达站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大礼堂一楼大厅,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头看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自己的模糊倒影,觉得时间是过得如此漫长,但又是如此激动人心。他忍不住抬腕看看表,心想自己嘱托的那个人此时应该走到后台了。
今天来之前他就准备了一束百合花,用紫色的塑料纸包裹着,藏在后台一个工作人员那里。那个女生是满久之前陈镇介绍认识的,做事稳妥又不乱说话口碑在学生会内部也算知名,所以今晚她肩负着将这束花送抵乐团化妆室的重任。只不过音乐会结束后他又临时见了她一面,在那张插在花里的卡片上临时添了行小字:“音乐会结束后在大厅等你。”
落款是:马。
今晚将是个特殊的时刻,简若宁最终会在这里见到马贼的庐山真面目。如果说他本来还有些犹豫的话,当看见劳凯羞辱简若宁的那一刻,犹豫立刻消除。他想现在是自己出现的最好时刻,因为简若宁身边需要有个人。
当然,他出现在简若宁面前的时刻,也是马贼生涯宣告结束的时刻,这是他保证过的。
等待中的骆必达有些隐隐的不安,不知道是因为简若宁的即将到来,还是因为自己马贼生涯结束时刻的即将到来。他甚至不知道等会儿见到她后自己该说什么,他不善于表达太多情感。
骆必达面前两扇通往剧场内部的门此刻虚掩,像两个安静乖巧的观众随时等待着那期待中的戏剧性一刻的降临,而女主角很有可能就会从它们中的一扇里走出来。
那个女孩走进后台化妆室时,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也不在她手里那束百合上。因为当时后台出了钱包被窃的事情,学生会的负责人正和乐团成员的失主在另一个小房间谈判沟通。
不过当她冲更衣室里的众多女生喊了声哪位是简若宁同学时,整个更衣室都怔了一下,然后五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了第二小提琴手。捧花的女孩子从众人目光的方向里认出她就是自己找的人,笑着过来把花一举,讲这是一个男生前面叫住她让她转送的。
更衣室里顿时哄声一片。
简若宁绯红着脸又带着疑惑和诧异接过花束,一眼看见了那张小卡片,打开看过之后忽然就扔下了花束冲出更衣室。有个平时和她关系不错的吹长笛的女孩在她身后穷叫道:哎若宁你还没换衣服呢!
简若宁根本听不进去。
外面的舞台上,学生会文艺部的人正在整理收拾电线、椅子和其它道具,他们十分诧异的看到一个连演出服都没换的女生跑到前台,三步并作两步的下了舞台边那几格小台阶。她纤细雪白的手臂提着略显累赘的两侧裙摆,几乎是飞奔着穿过整个剧场的观众席,黑色礼服在红色沙发座的海洋中如同玄色蝴蝶在轻快飞舞——那是属于寻找神秘尽头和开始美丽结局的舞蹈。
简若宁似乎一辈子都没跑得这样快过,但区区一百多米的剧场之路让她觉得似乎用了很长时间,长到每一秒钟都被沉淀了下来,化作凝结的透明琥珀,要把自己的瞬间定在永恒的时间之柱上。
剧场尽头的出入口,大门虚掩。
她的手搭在了门把手上,脚步却停住了,起伏的胸膛被自己强迫压了下来,又过了两秒钟,手臂才作了个往后拉的动作。
莫尚桑第一个冲进礼堂大厅,却只看见一个穿着学校交响乐团黑色演出服的女生站在剧场出入口附近,一脸的迷茫和不知所措,像是在等人。
今晚风纪监察部灾祸横飞,先是被人牵进陷阱看到了厕所那幕,一番全武行上演后大家都去北门派出所说个明白,然后被团委领导一通臭骂,刚走出派出所就接到电话说大礼堂后台有人钱包失窃,于是坐着干事的小摩托车火急火燎赶来,也不管二十公里的限速。
他以为女生是在等警察,便走过去问:你是后台过来的?是你的钱包被盗了?
对方一脸莫名,讲没有……我在等人。
莫尚桑有些失望,又问她前面有没有看到什么人进出。
女生很老实的说除了你我谁也没看到。
莫尚桑倒吸一口冷气,却见一个穿便装的女生从剧场里跑了出来,边走向那个女生边责备说啊呀可找到你了,在这里发什么愣啊?后台出那么大事情,郑老太要大家不许乱跑!说着便拉起对方的手,又疑惑地看看莫尚桑,然后带着黑衣女生走进剧场往后台方向去了。
莫尚桑皱皱眉毛,也不再去想她们。此时后台的工作人员发短信报告说学生会的现场负责人正和钱包失主谈判协调。
那个负责人也比较聪明,没让对方报警,先尝试私了看看,否则报了警就是大丑闻,谁都担待不起。同时他让手下悄悄通知莫尚桑他现在最好别过去,否则要被人家骂个狗血喷头。于是莫部长只能在大厅里边抽烟边等着那边的结果。与此同时那群骑车的干事们也陆续赶到,个个气喘吁吁,不是西装领带歪了就是袖口皱着,还有的连上装扣子掉了一个都没察觉。
都怪那个美院混蛋大打出手,他们明明向他赔礼了道歉。
想到这里莫尚桑忽然灵光一闪,他觉得今晚的事情一定有联系:先是那个电话把他们引开,陷入困境,然后趁着风纪部力量分散的时候,进入后台盗窃……想到这里,他拿出手机拨打那个神秘号码,却得知对方已经关机。
莫尚桑恶狠狠骂了句娘,然后想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事到如今,只有让手下的人把住各个出入口,防止那个小偷在大礼堂里窝藏然后逃出。风纪部的干事很快行动起来,两个绕到了后台出入口,其他人从大厅开始进行地毯式搜索。十分钟后,干事回来向他汇报,内容不出所料,一切正常。莫尚桑脸一沉,问两个在二楼搜索的干事:女厕所呢?女厕所你们看过没?
两个干事一愣,脸色成了猪肝:我们没敢进去。莫尚桑脸色反倒缓和下来了,说你们要敢进去我当场就撤了你们——去后台找两个文艺部女生帮忙,让她们看看女厕所里有没有人。
五分钟后两人回来了:里面没有人。
莫尚桑有些认命的点点头,忽然手机响了,是学生会副主席打来的。原来后台那边的谈判破裂,钱包失主不依不饶要学生会给个说法,终于报了警。过一会儿北门派出所的人会来接收现场。上峰指示他们在学校出面之前,风纪部尽快撤离现场,部门负责人立刻到行政楼去一趟。
莫尚桑咬咬牙,最终还是执行了命令,只不过礼堂后台的两名干事没有撤,而是叫他们一直坚守到警方赶到。安排完这一切,他整整衣服,带着其余人走出大礼堂,自己坐上干事的小摩托,独自往行政楼方向开去。
他知道自己此一去,便可能九死一生。
骆必达听见外面的摩托引擎声远去,又过了一分钟,才慢慢从大厅正中央那个摆放学校微观模型的大台子底下爬了出来。
他很庆幸当初布置礼堂内景的人选择了桌脚很高的台子,给下面留了足够多的空间,大概正好有一辆汽车的底盘那么高——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帮人似乎从来不扫这下面的地板。他拿出自己手机,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又已关机。原来这块电池板用了很久,如今接触不良,常常自动关机。他不知道就是这个老毛病刚才救了自己一命,否则莫尚桑前面打他电话时,展示台下面便会铃声大作。
马贼拍拍胸口和膝盖上的灰尘,骂了句娘。好不容易和简若宁见面的浪漫场面被突如其来的莫尚桑给搅了,这大概也算是前面借他这把刀“杀人”的因果报应。只是错过了这一次,不知道下次能正大光明地出现简若宁面前会是要多久。
只希望不是自己被莫尚桑抓出来示众的时候。
之前他在大厅里等候简若宁的到来,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摩托车的引擎声,还以为是劳凯又回来了。他怕这小子是回来找简若宁麻烦的,便赶紧走到大门后面,却看见是莫尚桑正跳下小摩托冲上台阶。他不知道莫部长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杀了个回马枪,但情况紧急来不及多想,便立刻躲到那张台子下面。
骆必达刚把最后那只脚缩到台下,就听到剧场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透过台下的缝隙,他看到两只高跟鞋走了进来。
那应该就是简若宁吧。
他咬咬嘴唇,却不得不控制自己的呼吸,因为很快莫尚桑的脚步声就传进了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