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车店,四川伙计在给一辆有瑕疵的新车上油漆,坐在门口的肖子龙却不见了,同样无影无踪的还有骆必达的车子。骆必达一问,四川伙计告诉他前面肖子龙说他有事,因为今天生病来时没骑车,就借了骆必达的车子。
唯一令他倍感疑惑的是,肖子龙走的时候还拆下了一根店里拖把的木杆子,问他拿来做什么,也不回答,自顾自往北去了。
正说着,一个人忽然来到店门口,因为是一路跑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但问肖子龙在么。
四川伙计说他前面出去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来人一阵遗憾和失望,讲晚了晚了,我来迟了——你们若是看到他,就跟他说一声,王疯子从少教所里出来了。说完,也不顾骆必达的疑问和阻拦,又一溜烟跑开了。四川伙计说这人怎么没头没脑的,王疯子出来,关我们啥个事情。
骆必达不解,问王疯子是谁。四川伙计说也不怪你们这些正经的读书娃子不晓得,王疯子当初是隔壁北区那一块有名的混混,手下兄弟他最多,不过后来因为啥子事情进去喽,现在出来,看来是又要祸害了。
骆必达看见他边点烟边唏嘘不已的抽着,问:那警察不管?
四川伙计笑他傻:王疯子论年龄也就十七八岁,进少教所的时候还不到十六,又是部队大院赶出来的子女,哪个法律管得他?就是这少教所,要是没有当年马贼和他耍架,他才不会进去哩。
骆必达呼吸一紧: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他和谁耍架?!
四川伙计一口烟差点呛在气管里,又火又惊:你吼个啥子!我说马贼,骑马的马,盗贼的……你干啥子,喂,这是店里的新车!你瓜娃子给我回来!
骆必达骑久了自己的老车,新车他一开始还有点不习惯,但这不能阻碍他骑得飞快,甚至有可能这是他第一次骑得这么快。
因为时间是下午三点三刻左右,马路上车子和行人都不多,所以他几本不会有错失目标的可能性。
但肖子龙比他早出发大约三五分钟,从理论上来说,他早该跑得没影子了。但是骆必达的车子今天为了在钢轨上练习,轮胎里的气被放走足足四成,速度自然会减慢。而他自己骑的是新车,还是带调速器的那种。骆必达以前没用过调速器,但在车店看人家买车时用眼睛学过,略微试了几次就掌握了窍门,现在正以最大的齿轮落差比例全速前进。
更重要的是,四川伙计说他是往北去的,这里到北区的捷径只有一条,几乎笔直,路边有不少一些废弃的旧工厂旧仓库和集装箱卡车堆场,走到底就是还未市政规划开发的棚户区,一路上还要经过两个还未废弃的铁路道口。
就是在经过第二个道口时,他看到了肖子龙的身影。
当时那个道口刚经过一列火车,横栏举起,警报声熄灭,肖子龙被耽搁了几分钟,所以过了道口就加速赶路。
骑了大约一分钟,他往西拐了个弯,进入一片废弃工厂的厂区。那里有条小路,是前往北面棚户区的近道。但同时他的耳朵忽然听到背后有车接近,速度不亚于自己,似乎马上就要追上贴近,也来不及细细回头看,右手握的拖把杆从右肩上方穿过向左后猛地斜刺去。
只听“啊”一声,然后是急刹车和脚撑地的声音,但那叫声却很耳熟,减速回头一看,竟是初中生骆必达。
肖子龙看了看他的新车坐骑,虎着脸喝道:给我滚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骆必达捂着右胸,气息被那一棍刺得还有些不畅,却十分执拗,说这车是我的,你拿了它,我就要跟着你。
肖子龙刚要说什么,喉咙却被耳朵抢在了前面。一阵车轮碾沙的细碎声搅动他的耳膜,一扭头,看到西北方向三十米处,八辆自行车一字排开,完全挡住路面。每辆车上都坐了一个人,因为斜背阳光,无法看清他们的脸,只能看到每人手里都提着根棍子。
肖子龙眨眨眼睛,声音竟比刚才平和许多,淡淡问道:王疯子的人?
八人中为首的一个恭敬道:王哥今天刚出来就有个重要的客人找他,所以只能让我们几个在这里恭候肖子龙肖大哥。
肖子龙看他说话方式和一般混混不同,心里明白几分,说我不在街上跑的这段时间,一直听过“西城八旗”的名字,今天王疯子能把你们请来,我和他都算有面子。
对方干笑几下,像高原上的雕在嗥叫:我在市西也都听人说起马贼,但我们八个,你一个,怕是要肖哥吃亏。
肖子龙摇摇头讲,从我在街头跑,就没做到过两件事——一是在车座垫上输给别人,二是让自己吃亏。
西城八旗首领寒光一闪:那我们今天只在车上斗。
马贼将拖把杆横扛在肩,说那就一言为定——只是我身后的小鬼和这些无关,你们不要为难。
八旗首领笑笑:王疯子没给我们这小子的钱,我们不会要他。
但骆必达根本没准备听从他们的战前约定,已经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正要翻身上车准备和他并肩作战。大战当前的肖子龙不多费口舌,左拳看似不经意的反手一挥,就正中少年脸颊。这一拳力道正好,没有打坏牙槽,却顿时让少年一阵轻微脑震荡,眼睛朝上一翻失去了几秒钟的意识,周遭的一切陷入旋转和朦胧。
骆必达看到那个拳头朝自己挥来,脸颊一阵剧痛,然后睁开双眼,发现周遭一片昏暗,迟疑片刻,拿起枕头边的手机察看时间,
晚上八点十二分,窗户外面下着雨。
骆必达心算了一下,自己已经睡了七个小时。他昨天晚上苦苦思索那盘象棋残局,一直到凌晨三点。今天上午有课,只能坚持去上。中午一吃完饭他便倒头就睡,直到现在才醒来。补充完睡眠之后就会觉得腹中饥饿,寝室里的点心干粮却早已吃完。眼见外面雨势渐小,他便拿着伞出了宿舍楼,到学校超市买吃的东西。最近的超市就在学校西南角,再穿过一道小铁门,就是教工新村,这些房子都是旧式公房,绝大多数住着在职或离退休的教授级别人物,少数用作年轻讲师和辅导员的员工宿舍。钟老教授自然也住在这里面,就在12栋楼36号,具体哪户骆必达就不知道了。买完东西,他站在超市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不远处教工新村的楼房,想到前面收银时营业员在看晚间新闻,末尾的气象预报说明天雨停,将是阴天,心里不觉一动,便打伞往教工新村走去。
教工新村属于三不管:学校保安不负责,也没有专门的管理员,铁门这里的门卫室常年无人。所以骆必达毫无阻拦的进了12栋楼的地下车库,果然找到了钟老教授的那辆老坦克。白天显然经过了一番泥泞的路程,此刻车轮钢圈和车身下半部都是未干的泥水。骆必达从边上一辆车的后座垫下面抽出一块抹布,抹了自己雨伞上的水,擦起车来。
这个时间,所有上晚课的老师都还在教室里讲课。老师不比学生,后者可以逃课,前者却是定死,所以不会有谁提前回来,他可以安心做完擦车工作。然而一边擦拭,脑子里暂时忘却那盘残局。
那天他和钟教授在内部阅览室以书为棋对弈,时间流逝,出局的书本叠成的小塔越来越高,直至地上只剩九本书,情势却陷入泥沼。骆必达抱着胳膊在那几本书边来回踱步许久,却仍不知子落何处。
老人此时也已满额细汗,摘下眼镜用手绢擦了擦:这步走对,四步之后我会无路可走只能弃子;要是走偏,便是平局。
骆必达深知这一步的重要性,更不敢轻易决定。对方知道他的心已经不平静,说今天就到这吧。
下棋是需要时间细细思考的,现在两人都以全力以赴,所以要给对方充足的时间。他们约好三天后中午在那间老教室,以骆必达的落子为衔接,决一胜负。
临走之前老人终于想起什么,问道:对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骆必达:默默无闻的学生晚辈而已,不说也好。
老人摇摇头:你我是棋友,又有三日之约,怎么能不互通姓名。
骆必达说既然有三日之约,那就要有赌注,才能显得郑重,等胜负分出,再报姓名也不晚。老人顿时也来了多年未有的兴致,只是问,行是行,可赌什么呢?你也看到,我一个捡垃圾的老头,一无所有。
男生笑笑,语气却认真严肃:就赌你我的车吧。
老教授往上推了下鼻梁上的大眼镜,沉思片刻后点头道:好。
骆必达血管一阵奔涌,紧接着忽然又放松,收起地上的几本书放在桌子上,向老人微微躬身,便算是告别。
谁也不会想到,这就成了他们唯一一次交谈。
三日之约到期的前一天夜里,骆必达将老坦克后车轮钢圈上最后那一抹泥水擦掉,边起身边擦手,却不注意弄倒了竖着的雨伞,他弯腰去捡,脑子里忽然一个灵感闪现,自己苦苦思索的那一步棋像被从抽屉里倒了出来,一个硕大的马字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跳马。
他怔了片刻,猛地蹲下身,用雨伞尖蘸了自行车链条上润滑油与雨水的混合物,在车库的水泥地上草草画下记忆里的棋局,按照自己刚才莫名其妙就闪现的念头往左前跳了一步马,紧接着便可能失了一个车和一个卒,但局面却豁然开朗,吞下对方的炮和士后,老帅无处可躲。
胜负已分。
马贼起身长叹一口气,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车库顶上的黄色灯泡让周身的景物愈发模糊,又回身去看地上的棋局草图,生怕刚才只是自己想得走火入魔结果导致错觉,准备再验证一遍,忽然听到“嘭”一声,像气球被踩爆的声音,声响过后车库显得更加安静。他的脚面却缓了一秒钟才向中枢神经报告刚才感觉到了气浪,赶紧蹲下一看,只见刚才擦拭的老坦克,后胎着地的部分扁如黑线,从一道巴掌长的裂口里隐约可以看到内胎的碎片。
是炸胎。
事后骆必达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副车胎不算很旧,气也没打得很足,擦车时自己没有太用力,车库的气温也是湿冷,所以内胎老化、过强外力、气温升高导致胎内气体膨胀这三个因素一个都站不住脚,所以从理论上来说,炸胎的几率小得不能再小。
除开这些科学能说通的可能性,唯一玄而又玄的解释就是:它知道自己的主人当时已经离开了人世。
骆必达来擦车的时候,钟教授并不在自己家里,而是在学校北门外面的马路上捡废品。当时由于下着雨,所他没有骑车,而是步行。警方推测他是在从马路对面穿过来时被一辆刹车不及的车子带倒,头撞在马路中央的水泥隔离护栏上,垃圾袋里的废品散落了一地。
之所以说推测,是因为肇事车逃逸。
由于事发地点距离北门还有一百米左右,加上那条马路本来车子就不多,平时多是些集装箱卡车,晚上很少出来,而雨夜里路上行人也少,所以老人一开始并没有被发现。不过幸而没有集装箱大卡车经过,否则当时路灯损坏,老人穿着黑色衣服,司机很可能无意中就落井下石的碾了过去。
散落在地的废品和易拉罐终于在两分钟后引起两个路人的注意。
那是一对捡垃圾的外地父子,和老人算是同行,所以初看到这些废品还以为是天降横财,正捡得不亦乐乎,赫然发现隔离栏边上躺着一个人,一摸口鼻,呼吸似有似无,自己差点吓死。那个儿子连爬带跑找到北门门卫室,门卫以为死的是外校人员,也没通知隔壁学校派出所,而是打了个110,无形中就绕了一个大圈子。
也就因为这个圈子,等巡逻的警车赶到现场,查明情况再呼叫救护车赶来,老人已经没了呼吸。
翌日,雨如气象预报上说的那样停止,地面上水迹全无,而一个苍老却挺拔的身影也从此消失。
钟教授早已退休,捡不捡废品别人无法限制,车祸事发地点也不在学校管辖范围内,所以校方似乎能问心无愧,便派人通知老人的子女,同时在学校行政楼公示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贴出讣告,上面没透露死亡原因。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样的问心无愧的。
老教授的去世首先是在研究生和一小批留校老师里被告知,然后就慢慢渗透到了高年级学生里。而高潮则是有人在学校官方论坛上发了一篇悼念文章,里面提及老人的真实身份、生平经历以及死亡原因和地点,但不到三分钟这个帖子就被管理员删除,发文章的账号也被封锁。
幸好学校还有一个学生自发的论坛,不受校方控制,这个帖子在第一时间被他们转载过去,点击量一分钟上百,无论学校信息办公室的人怎么施压都没删除。
一天后又有内部人士在那个论坛匿名发贴,说老人的子女从美国回来整理遗物,发现捐献给贫困地区失学儿童的捐款凭据百余张,加起来总额几乎是他退休工资和子女汇款的全部,这就能解释了他为什么老在学校周边捡废品——那才是他真正的生活费来源。
学生终于开始沸腾。
第三天一早,便有三百个学生在胸口佩戴着黑布做的小花出门上课,这是前一晚在网上自发组织的。中午时这个数字超过了一千,甚至包括一些老师;还有很多人在自己的自行车头上系了一小根白色丝带;到晚饭时,学校近三分之一的学生胸口可以看到黑花,其他学生大都换了素色的衣服出门。夜里七点,包括简若宁在内的五十多名学生手捧白蜡烛在北门外的马路边祭奠亡魂,而理学院一名副教授冒着很大的风险在上晚课前恳请大家起立默哀一分钟,理由是“我们学校最后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老知识分子离开了。”
那天晚上,虽然没有被邀请参加追悼会,但学校很多人用他们各自的方式悼念那个捡废品、吃剩菜的老人,因为在逝者面前,他们无法做到无愧。
其中也包括马贼。
不过他有他自己的方式。
距离擦车整整一星期之后的晚上九点,骆必达再度来到12栋楼的地下车库,老坦克还在原处,车胎依旧破损,却仿佛已如隔世。
按棋局赌注的约定,他是来取车的。
照老传统的说法,人死之后第七天便是头七,逝者魂魄将回到人间,在这天取车,对旧主人来说便不算鸡鸣狗盗之举。只是马贼没有急着用丁字刀打开车锁,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九枚象棋子,在地上仔细摆开,便是那残局布局。他拿起自己的马,一步跳马,然后看着那辆老坦克,自言自语念叨:
“棋已落子,四步内便可夺帅。”
言罢将棋子又尽数收好,起身道:“学生晚辈骆必达,按约定来取赌注坐骑。”
骆必达说完才取出丁字刀,顺利弄断车锁锁心,但刚刚转开穿过车轮的锁牙,就听到车库出入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钟老教授不是骆必达第一次必须面离去的熟悉之人。
第一个是他的父亲。
那年骆必达小学二年级,父亲是名大学教师,经常把儿子带到自己的工作单位去玩。一天夜里他父亲忙着做实验,接到学校来的骆必达被一个研究生暂时带着,谁料研究生一时疏忽,骆必达终于走丢。
学校很大,当时大学里也没招那么多学生,所以路上行人少,有人的都是骆必达不会经过的灌木草丛。加上他从小就不怎么爱哭,哪怕迷路了害怕了也不轻易流眼泪,所以黑压压的校园里一时没人注意到这孩子。就在迷宫般的大学校园里完全迷失自我的时刻,一辆老坦克忽然停在骆必达边上,车上正是钟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