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厚黑教主集大成之作:宗吾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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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厚黑杂谈(9)

他说达尔文研究生物学数十年,把全世界的昆虫草木,飞禽走兽,都研究完了,得出几种结论,科学界奉为金科玉律;独不知达尔文实验室中,有个高等动物,却未曾研究,所以他的学说,或留下不少破绽。那个高等动物,就是达尔文本身。达氏既把人类社会忽略了,那不妨就拿达氏来做标本,再加一番补充研究。于是他便用最有兴趣的文字,设想达氏生下地来,一直到他老死,其心理与行为的发展,即以达氏自己的学说,来反击达氏的学说,依次得出人类社会中的五条公例:

1.同是一个人,知识越进步,眼光越远大,竞争就越少。

2.竞争以生存为界域,过此界域,就有弊害。

3.同是一国的人,道德低下者,对于同类,越近越竞争;道德高尚者,对于同类,越近越退让。

4.竞争之途径有二:一是向外用力,进攻他人;一是向内用力,返求诸己。向外用力者,与他人之力线是冲突的,我与人二力不等,则一胜一负;二力相等,则两败俱伤。向内用力者,与他人之力线是不冲突的;我与人用力相等,则并驾齐驱,一人用力独深,则此人即占优势。

5.凡事以人己两利为原则,二者不可得兼,则当利人而无损于己,抑或利己而无损于人。

根据上述五条公例,就觉得达尔文的“生存竞争优胜劣败”八字应该修正。因为达氏的公例,是从禽兽社会中得来的,律以人类社会,处处矛盾。达氏的公例,如果用于禽兽社会中,当然可以不管,如今公然用到人类社会来了,基于这种学说,造出世界,是人类互相残杀的世界,故非加以驳斥不可。

达尔文说,人类进化,是由于彼此相争,但从各方面观察,觉得人类进化,是由于彼此相让。譬如:我要赶路,在路上飞奔而走,见有人对面撞来,就当侧身让过,方不耽误行程。如照达尔文的说法,则是见人对面撞来,就应该把他推翻在地,沿途有人撞来,沿途推翻,遇着行人挤做一团,就从中打出血路,向前而行,试问世间赶路的人,有这种办法吗?如果要讲“适者生存”,必须懂得这种相让的道理,才是适者,才能生存。

由达尔文看来,生物界充满了相争的现象,由我看来,生物界充满了相让的现象。试入深林一看,即见各树俱是枝枝相让,所有树枝树叶,都向空处发展,彼此抵拒冲突者极少。树木是无知之物,尚能彼此相让,可见相让乃是生物界的本性,因为不相让,就不能发展。凡属生物皆然,满山禽鸟和鸣,百兽众处,都是相安无事之时多,彼此斗争之时少。

因此,又可得出一条公例:“生物界相让者其常,相争者其变。”达尔文把变例认为常例,似乎不对。树的枝叶,如果抵拒冲突,纠结一团,此种树木,必不繁荣,欧洲大战,是人类纠结一团。依达尔文的学说,此种现象,叫做进化,未免讲不通。

依达尔文的说法,凡是强有力的,都应生存,但从事实上看来,反是强有力的被消灭。洪荒之世,遍地是虎豹,他们的力量比人更大,宜乎人类战他们不过。何以虎豹,又几乎绝迹?欧战时,德皇势力最大,宜乎称雄世界,何以反遭失败?民国初年,袁世凯势力最大,宜乎统一中国,何以反遭失败?

有这些事实,所以达尔文的说法,就应该修正。我们细加推究,即知虎豹的被消灭,是由于全人类都想打他;德皇失败,是由于全世界都想打他;袁世凯的失败,是由于全中国都想打他,思想相同,就成为方向相同的合力线。虎豹也,德皇也,袁世凯也,都是合力打败的。于此可以说:“生存由于合力。”懂得合力的就生存,违反合力的消灭,得合力的就优胜,违反合力的劣败。像这样的观察,那些用强权欺凌人的,反在天然淘汰之列了。

达尔文的误点,可再比喻来说明:假如我们向人说道:“生物进化,犹如小儿身高,一天一天的长大。”有人问:“小儿如何会长大?”答:“只要他不死,能够生存,自然长大。”问:“如何才能生存?”答:“只要有饭吃,就能够生存。”问:“如何才有饭吃?”我们还未及答,达尔文从旁答道:“你看见别人有饭,就去抢,自然就有饭吃,越吃得多,身体越长得快。”

试思达尔文的答案,有错无错?我们这样的研究,即知达尔文说生物进化没有错,说进化由于生存没有错,说生存由于食物也没有错:惟最末一句,说食物由于竞争(抢)就错了,只把他最末一句修正一下就对了。

问怎样修正呢?就是通常的:“有饭大家吃。”

平情而论,达尔文一味教人竞争,因有流弊,我们一味教人相让,也有流弊。如何才无流弊呢?于此可再定出一公例:“对人相让,以让至不妨害我之生存为止,对人竞争,以争至我能够生存即止。”

达尔文的学说,可分为两部分来看:他说的“生物进化”,这部分是指出事实;他说的“生存竞争,优胜劣败”,这部分是解释进化的原因多端,相争能进化,相让能进化,不争不让,反而致力于内部,也能进化,其或具备他种条件,也未尝不能进化。达尔文置诸原因于不顾,单以竞争为进化的惟一原因,而流弊遂无穷了。

兹断之曰:达尔文发明“生物进化”,等于牛顿发明的“地心吸力”,是学术界千古的功臣;唯有他说“生存竞争,优胜劣败”,就不免有语病,应加修正。自鄙人的目光看来,举世非之,与举世誉之,有同等的价值。除弟子而外,如有志同道合的逸伯玉,或走入异端的原壤,甚或有反对党,如楚狂沮溺,征生亩诸人,都可尽量地作些文字,无论为歌颂,为笑骂,鄙人都一敬谨拜受。将来汇刊一册,题目《厚黑教主荣录》。千秋万岁后,厚黑学如皎日中天,可谓其生也荣,其死也荣。中华民国万万岁!厚黑学万岁,厚黑纪元二十八年,三月十三日,李宗吾谨启。是日也,即我庚弟爱因斯坦六旬晋一之前一日也。

怕老婆哲学

爱亲爱国爱妻,原是一理。心中有了爱,表现出来,在亲为孝,在国为忠,在妻为怕,名词虽不同,实际则一也。非读书明理之士,不知道忠孝,同时非读书明理之士,不知道怕。乡间小民,往往将其妻生捶死打,其人率皆蠢蠢如鹿豕,是其明证。

大凡一国之成立,必有一定重心,我国号称礼教之邦,首重的就是五伦。古之圣人,于五伦中,特别提出一个“孝”字,以为百行之本,故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全国重心在一个“孝”字上,因而产出种种文明,我国雄视东亚数千年良非无因也。自从欧风东渐,一般学者大呼礼教是吃人的东西,首先打倒的就是“孝”字,全国失去重心,于是谋国就不忠了,朋友就不信了,战阵就无勇了,有了这种现象,国家焉得不衰落,外患焉得不欺凌?

我辈如想复兴中国,首先要寻出重心,然后才有措手的地方。请问:应以何者为重心?难道恢复“孝”字吗?这却不能,我国有谋学者,戊戌政变后,高唱君主立宪,后来袁世凯称帝,他首先出来反对,说道:“君主这个东西,等于庙中之菩萨,如有人把他丢在厕坑内,我们断不能洗净供起,只好另塑一个。”他这个说法,很有至理,父子间的“孝”字不能恢复,所以我辈爱国志士,应当另寻一个字,以代替古之“孝”字,这个字仍当在五伦中去寻。

五伦中君臣是革了命的,父子是平了权的,兄弟朋友之伦,更是早已抛弃了,犹幸五伦中尚有夫妇一伦,巍然独存。我们就应当把一切文化,建筑在这一伦上,全国有了重心,才可以说复兴的话。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积爱成孝,所以古时的文化建筑在“孝”字上。世间的丈夫,无不爱其妻也,积爱成怕,所以今后的文化,应当建筑在“怕”字上。古人云:“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故“孝”字可以为全国重心,同时可说,“天下岂有无妻之国哉”,故“怕”字也可以为全国重心,这其间有甚深的哲理,诸君应当细细研究。

我们四川的文化,无一不落后,惟怕学一门,是很可以自豪的。河东狮吼,是怕学界的佳话,此事就出在我们四川。其人为谁?即是苏东坡所作《方山子传》上的陈季常。他是四川青神人,与东坡为内亲;他怕老婆的状态,东坡所深知,故作诗赞美之曰:“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四川出了这种伟人,是应当特别替他表扬的。

我们读《方山子传》,只知他是高人逸事,谁知他才是怕老婆的祖师。由此知:怕老婆这件事,要高人逸士才做得来,也可说:因为怕老婆才成为高人逸士。《方山子传》有曰:“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俨然瞽瞍底豫气象。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亦无不是的妻子,虞舜遭着父顽母嚣,从“孝”字做工夫,家庭卒收底豫之效;陈季常遭着河东狮吼,从“怕”字做工夫,闺房中卒收怡然自得之效,真可为万世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