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设下这个局,是为了将勤王党羽一网打尽,还是为了将当初围攻唐门的人一网打尽?陛下想必早已从秦夫人手上取得勤王一伙的名单,为什么还要冒此奇险?”她叹一口气,这么久的恩怨啊,竟然还在纠缠。
“因为我不能让他们再走掉一个……柳氏,独孤氏,慕容氏,还有神剑宫。”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在他还没有见过琳琅的时候,母亲嘱咐他去霜思林,让他记下来那一日在明月阁饮酒作乐的人,他没能赶到,因为他被勤王手下追杀,然后重伤倒在杏子林,那么巧,为琳琅所救。所以有些事,只能说是上天注定。他问过琳琅许多次,那日明月阁中到底都有谁,琳琅说:“平懿王一死,所有的恩怨都已经了结,你就不要再追究了。”
他没有追究,直到琳琅死后。
他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将他们一个一个引出来,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天涯海角,谁也躲不掉。
他原本和琳琅一样以为是江湖误传陈国宝藏事才导致唐门被灭,然而最终他发现不是,平懿王何许人也,并不是区区流言所能左右。
——只因为那流言,本就是他放出来的——唐敏与楚飞扬走得太远,远到连他都找不到,所以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真是个绝妙的办法……他成功了,没有谁会记得他身后的枯骨。
但是唐门中人会记得,一直一直都记得——一百二十八条人命,最后只剩下一个数字,人命啊,和脚底的尘埃一样低贱。
他唯一没有算计到的大概只是深宫中那个不得宠的芸妃。
“知棋是你的人,从一开始到最后,她既没有投靠过平郡王,也没有和秦相有任何瓜葛,那日她带走琅轩,只是为了引我前去平郡王府,我说得对不对?”
“对……我最早发现余嫔原姓独孤,所以她是翠湖居唯一死掉的妃子。不是我不肯救她。知棋为我所用,因为我答应,放过她的父亲和兄长。”
——可是事到临头,他又怎吗可能放过他们。
“平郡王……”容郁微微抬头,想起那个面容清丽的少年,“真是想不到啊……平郡王,那么这么多年,是谁非杀他不可?”
忻禹叹道:“你已经猜到,为什么还要问出来?”
既然柳洛是他的孩子,那么这么多年来步步设计,逼得柳洛不得不被卷入谋反阴谋中的人,除了皇后柳微,还会是谁?他在二十年后翻到朱樱保存的旧物,才发现多年前柳微愿意下嫁的真相。
他原以为这世上最懂柳言的是琳琅,到现在才知道还有柳微。她一早就明白她的兄长不适合龌龊的皇权之争,所以她下嫁于他,救他性命——不是为他,是为她的兄长。
他在这一个时候想起公主璇玑的话:“我原以为他是没有对手的……”
——她不是要为柳言找一个对手,而是要找一个可以取代柳言的人,代替他沾满手的血腥前行。
因为柳言说过:若能自在江湖,方不枉此生。他不稀罕至高无上的权力,不稀罕泼天的富贵,只是他的出身,注定他被束缚在那个位置上,不得不参与争权夺利——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他身后的人,活人和死人。
他想要的逍遥与自在,他终于得到,以一种惨烈的代价……如果他早知道这个结局,会不会有另外的选择?
琳琅说:“我将你推给柳微,因为我知道她不爱你。因为我这一生,都不愿意看到你与任何人恩爱。”
他在时隔二十年之后才看到她的留书,这时候她已经死去多年,这时候平留王已经去见她,这时候柳微也已经魂飞魄散,所有的故人都已经离去,只留下他一个,被禁锢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看无数光影中凝结出她的影子,伸手去,所有念想都成空。
“平郡王的身世你已经知道了,那么琅轩……你会怎样安置他?”
“唐门已经没人了,你是唐门最后的血脉,他会回蜀川去,重建唐门还是独善其身,等他长大以后可以自己选择,无双十二剑会跟他同去。”
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是唐门后人啊……容郁想起琳琅的遗书,那片藏了血的鲛绡……最后,它落到了谁的手中呢?而对于琅轩,能够远离这一切是非,应该是他的父亲能给他的最后的礼物吧。
“那么……如今我是应该去关雎宫了吗?”
“不,是兰陵宫。”
她知道以后她将作为这个王朝最显贵的女人被摆在神坛上,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这世间的荣辱,再无人能动她,也再不会有人爱她,她和当初的皇后柳微一样只是作为一个象征,享尽这世间的荣华,只为与他共享一段记忆。
而他记忆里青衣长发的女子,永不复生。
她离开的时候忍不住最后回头看一眼,最后一眼,皇帝一个人坐在那里,尘光飞舞,写了无数的寂寥与伶仃。
忻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不知道坐了多久,太阳已经下去了,红霞满天,然后那霞光也依次引退,有月亮上来了,就在树梢,不是很远,伸手就能触到。
他起身往慈宁宫去,太后在那里等他,她脸上并不见惊惧的神色,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淡淡地问:“都解决了?”
他说:“都解决了。”
“容妃去了关雎宫,还是兰陵宫?”
“兰陵宫。”
太后喔了一声良久没有说话,大殿里静下去,无比安静,他们都听到有风声从外面过去。太后说:“你终于还是舍不得杀她。”
忻禹应道:“是。”
太后冷冷一笑,道:“……那么,洛儿呢?”
“改段姓,立为储君。”
“什么!”太后目光一竖,惊地坐起来,忻禹仍站在那里,语调没有一丝丝的变化:“改段姓,立为储君。”
太后猛地站起来,几步前去,扬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下清脆响亮,有血丝从嘴角流下来,映着忻禹惨白的面孔,鲜红,鲜红如桃花盛放,鲜红如二十年前她衣上的血。
太后怒喝道:“你们干的好事,竟瞒了我这么多年!”
忻禹慢慢掀起眼皮,看她一眼,那眼中有那么多的讽刺与恶毒,连太后都忍不住退缩了一下,只听他缓缓地道:“不比母后瞒我更多。”
太后直直地站在他面前,道:“你说什么?”
忻禹的嘴角一扬,形成一个弧度,竟然是似笑非笑的模样。他说:“母后,你瞒了我和师妹那么多年啊……为什么一定要逼我来说穿呢?”
“您为什么放柳氏一条生路,为什么迟迟没有对洛儿下手,为什么不能忍受与阿微共存,为什么翠湖居的女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我的母后啊,您当真以为我会相信鸾妃与十一弟有染,相信余嫔会行巫蛊之术,相信徐贵妃内外勾结,意图作反,母后,您认为我当真会相信这些吗?”
太后退了半步,低声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忻禹笑了一声,如同呜咽:“我宁愿我永不知道,可是偏偏让我知道了,偏偏二十年前我就已经知道了,母后,您为什么不能瞒得更彻底一点——您难道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方式叫滴血认亲?”
二十年前,有那样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他得到那个人的白骨,他割开自己的手指,亲眼看到鲜血滴在上面,化开,渗入,一点痕迹都没有,他在那一刻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在那一刻知道他与琳琅最后的结局。
太后面色雪白,“那么、那么她……也知道?”
忻禹点一点头,他知道,她也知道,否则在那一日的赌注中她为什么要押上自己的性命?
因为她根本无路可走,哪一条都是绝路,哪一路都逃不过一个死字,所以她自戕于他的面前,用这样惨烈的死,换得柳氏二十年平安,亦换得他生生世世无法忘记。
她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也没有给他留。她算计好一切,算准每一个人的心思和所有可能,佯装不知道阿微下毒,佯装拼斗不过出此下策,佯装一切都是不得已,可是他知道,明月心与七伤,都不过是她的借口……不过是借口。
借口!
纵然明月心是他柳氏独门,可是身为唐门族长,怎吗会有这样的疏忽?她只是早他一步想到,即便她活下来,他也一定……放不过她。
那是一个皇室的尊严,忍辱负重的是他,罪孽深重的是她,他为了乾安殿的位置狠心绝义,她为了他伤及自己同胞兄弟,而他们都不过是多年前一个人野心的牺牲品,天罗地网,谁也逃不过去。
他在很多年后想起那一日的风,那一日的血,却独独想不起,她在那一日的表情——是惨烈还是悲哀,抑或是欢喜?他都再也想不起来,他被困在二十年前的那一日,鲜血漫过的那一刻,再不能解脱。
太后连退几步,形如槁木,容如槁木,在那一个瞬间轰然老去。
四十年前的偷梁换柱,固然是为着苟全性命,又何尝不是贪图富贵?她需要一个儿子,她明知道唐敏对族人负疚深重,偏偏向她求助,唐敏答应了,带了她的女儿出宫。她以为一生一世都不会被揭穿,不会重逢,却在那惊天一赌中看到琳琅臂上的胎记——她是她的孩子,为着她想要的荣华富贵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让她在很多年后对翠湖居里每一个与她酷似的女子恨之入骨——她的女儿得不到的幸福,凭什么让她们得到?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凭什么让她们替代?
休想!
她以为是柳微杀了她的孩子,她以为是忻禹杀了她的孩子,她甚至怨恨是柳洛让她的孩子死得这样惨烈,却独独没有想到,她的孩子,原来是死在她自己手中。
她慢慢坐下去,慢慢在唇边形成一个微笑,然后慢慢地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