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日上午,天气清朗,因喜事将近,整个皇宫里都透出一股喜气来,翠湖居也不例外。容郁虽然隐隐担着心事,但也只是一闪即过,到这一日,已经准备好了衣裳首饰,成了心到明天去看热闹。
那天下午容郁抱着琅轩在亭子里玩,因湖水开冻,不时有小鱼游上来冒个泡,十分有趣。忽然知棋气喘吁吁地过来,说是太后遣人来抱小皇子过去,容郁道:“我左右无事,亲自抱了去吧。”
知棋笑道:“娘娘怎吗就无事了呢,方才还看见真珠公主往这边来,好像是要问娘娘一些事儿。”可能是缘分,真珠公主在皇宫里最亲近的人就是容郁了。尤其这几日,日日都缠着她问东问西。她生得美,人又天真,容郁实在拉不下脸来说不见,只好亲一亲琅轩的面孔,说:“那好吧。”就要递过去,忽然起疑道:“怎吗不见绛绡姐姐?”跟在知棋身后的女官答道:“因上次含烟的事儿,太后以监管不力责罚了绛绡姐姐,又怕娘娘不喜再见她,所以叫我前来。”容郁见她神态从容,答话有理有节,又持了太后手令,便也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将琅轩递过去,道:“那劳烦姐姐了。”
那女官行过礼,抱了琅轩,施施然去了。
容郁在亭子里呆了一盏茶的工夫,不见真珠公主前来,便想:莫不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便起身往长生殿方向去,才走几步,忽然想起一事,脸色刷地白了,她死死捏住手巾,对自己道:“镇定一点,不会有事。”然而手足发软,眼前金星乱冒,竟是连站稳都不能。她伸手去撑在树干上,低喝一声:“知棋!”
知棋应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容郁冷冷道:“你把琅轩带到哪里去了?”
知棋道:“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小皇子被慈宁宫的姐姐带走了啊。”
容郁反身来,刷地一记耳光,厉声道:“别以为我就不敢杀你,琅轩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她要说发狠的话,只觉得腥气一涌,竟是说不下去。
知棋嘴边淌下血来,不怒反笑,说道:“怪不得平郡王总说娘娘是聪明人,娘娘要回小皇子,委实容易已极——请娘娘往平郡王府一行!”
容郁道:“琅轩在哪里,你先回答我琅轩在哪里!”
知棋道:“娘娘大可以放心,小皇子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只要娘娘一进平郡王府这边就立刻送小皇子去慈宁宫——说不准这时候太后已经在念叨小皇子了。”
容郁冷笑道:“我凭什么信你?”
知棋笑而答道:“娘娘大可不必信我。”
容郁凝视她的面孔,知棋有恃无恐让她既悲哀又恐惧,终道:“我去平郡王府,你如何让我知道琅轩已经到慈宁宫?”
知棋扑哧一笑,说道:“娘娘认为您如今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本吗,小皇子能不能安全到慈宁宫要看娘娘您的表现了。”她啪啪拍了两下手,有护卫出来道:“知棋姑娘有什么吩咐?”
知棋笑道:“娘娘要去平郡王府,你护送她去吧。”
容郁盯住她看了很久,终咬牙道:“好!”转身要走,知棋从袖中取出一物交与她道:“娘娘一路小心,这是出宫令牌。”
容郁劈手夺过,不多一言。
从皇宫到平郡王府要半个时辰,容郁像从未走过这么长的路,她只想快一点,更快一点,不去想平郡王府会发生什么,她不敢去想,一想,便如有尖针扎过心口,尖锐的痛。
平郡王府门口有戎装士兵,全身黑甲,他们见容郁走近毫不意外,为首者上前一步,问道:“可是翠湖居容娘娘?”
容郁道:“正是。”那士兵抬手射出信箭,不过片刻工夫,皇宫那边升起一朵烟花,耀眼生辉,然后化作一大朵的云,缓缓散去。容郁知道那是通知宫内的人她人已经到了平郡王府,却不知是否会依约放过琅轩,她不知道,她只是别无选择。容郁踉跄了一下,那士兵问道:“娘娘不要紧吗?”
容郁偏头看一看他,说道:“皇上……在里面吗?”
士兵道:“娘娘恕罪,小的不知道。”
容郁垂下眼帘,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好……让我进去。”那士兵见她颜色凛然,不由大生敬意。
如果不算从慈宁宫地道误入的那一次,容郁这是第一次到平郡王府。平郡王府布置格局与违命侯府酷似,只是有一点不一样,那就是,平郡王府种了很多的木槿,里三层外三层,在风起的时候落下一地的花。
木槿是种奇怪的花,朝开暮落,却永远神采奕奕,许是生与死隔了太近的距离,来不及留住什么,也来不及厌倦。
她第一次看到忻禹是在木槿林中,她最后一次看到忻禹,大概也会是在木槿林中,他们的缘分始于此,也终于此,老大一个轮回,到最后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一无所得。
一无所得。
她拼命想要忍住些什么,可是眼中分明没有泪,四周飘零的花,像是无边无际的月光,让她每一步都踩在惊涛骇浪上,随时都可能被摔得粉碎。
平郡王府的下人将她引进一幽僻小院,院中有大树,树下石桌石凳,坐了一人,正是忻禹,平郡王与他相对而坐,他身边站了两人,分别是秦祢和余年。石桌上有誊写御旨用的黄卷,不着一字,旁有墨砚,笔架上的狼毫似是被搁得久了,墨汁已经干涸。
四周并无他人,可是在容郁看来,却不知道潜伏了多少高手。
忻禹见进来的人是容郁,微微一怔,继而道:“是你。”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平常,像是早知道来人会是她,可是眼中那神色里,分明有三分伤心,四分失望。
能得他伤心失望……也算是值得了吧。容郁轻轻笑一声,盈盈下拜,“见过陛下。”
忻禹屈指敲一敲石桌,向平郡王道:“我不肯写诏书,难道容妃过来我就会写了吗?”
柳洛道:“陛下难道没有听说过两心知?”
忻禹的脸色微微一变,转向容郁看去,柔声道:“容儿,你在我身上下了毒?”他像是极希望得到否定的回答,但是容郁轻轻点了一点头。
柳洛道:“原来陛下真的不知道,两心知可不是毒,两心知又叫麒麟蛊,至毒至阴。天下皆知陛下这皇位得来不易,平日起居饮食无不谨慎小心,若是下毒,怎能瞒得过宫中高手,即便侥幸得手,御医中擅长解毒者不知有多少,倒教容娘娘枉送性命。”
忻禹似是恍然有悟,道:“桂香浓郁,原来还有这等用处。”要知道蛊是虫尸磨粉练就,腥气最重,若非容郁巧手煮粥,必然盖不过去。
柳洛道:“陛下明鉴,应该归功于容娘娘好心思。”
容郁这时候已经起身,款步前行,到忻禹面前道:“陛下……事已至此,陛下就照他们的意思写了吧……平郡王答应过臣妾绝不伤害陛下性命。”
忻禹五指倏地收拢,握成拳,他冷冷看她一眼,道:“有什么是他能给你,而朕不能的?”
容郁默了片刻,垂头答道:“臣妾、臣妾……不想去关雎宫。”
忻禹闻言一愣,面色稍见惨然,良久方道:“朕是不会写的。”
柳洛轻笑两声,道:“陛下为什么不问一问我,两心知到底有什么妙用?”
忻禹凝视他的面孔,那样一双眉,那样一双眼睛……他知道他恨着他,一直都知道,可是到底没下得了手来杀他——因为多年前,他曾经答应过那个女子保全他的性命。
这么多年,他没有遵守的誓言不知道有多少,可是独独这一次他认了真,独独这一次他心软,所以活该他被困于此。他不知道柳洛如何发现琳琅房中的秘道,更不知道柳洛如何算计出他会在这个时辰,这种情况下出现,然后将他囚禁平郡王府,逼他写退位诏书——因为他不知道他到底算计了他多久。
却听柳洛继续道:“两心知是很奇怪的一种蛊,它原是苗女用来保证情人不敢变心的东西,如今试在陛下和娘娘身上,也算是求仁得仁。中蛊的人终身为蛊母所制,同生共死,而最关键的一点莫过于,这种蛊,是不可以解的。”说到这里,他从袖中取出一物,寒光闪闪,忻禹看得真切,真是寒冰刃,他将寒冰刃递到容郁面前,道:“容娘娘不妨求陛下一道圣旨,也让陛下亲眼见识两心知的神奇之处。”
这种蛊……是不可以解的。容郁惨然道:“平郡王并没有告诉我……它没有解。”
柳洛道:“容娘娘如今后悔了吗?”
容郁定睛看了他一会儿,如果她说后悔,他会怎吗样?会不会杀了她?不会,但是绝对也不会放过她和她的孩子,她如果不与他柳洛站在同一条船上,就与忻禹同一命运。她叹一口气道:“平郡王早就知道容郁没有退路,又何必再说这等话?”当下再不迟疑,接过寒冰刃,在手腕上划下一刀。
刹那间忻禹只觉得血光直扑过来,恍惚中仿佛有人在耳边念:“赐皇子琅轩免死金牌,免三次不赦之罪,钦此。”他仿佛在云雾中穿行,手足都不由自己,他试图想要抬起手或者止住脚,却发现自己是被牵扯的木偶,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脚在动作,口唇在说话,却完全没有办法知道做了些什么,也完全没有办法停下来,他背后的线每被扯动一次,关节处就渗出殷殷的血来,最后交汇成汪洋,到处都是血,看不清前路,也记不得后世,四下都是茫茫。
“多谢陛下。”忻禹面上尽是茫然之色,而笔下御旨却是一气呵成,容郁跪下来谢恩。余年取了冷水往皇帝面上泼去,忻禹觉得浑身一冷,醒了过来,而落在绢帛上的御旨字字清楚,分明是自己的手笔。
原来这就是两心知……“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好一个……两心知。
他看了半晌,忽而笑道:“如果我方才不写,会是怎样的下场呢?”
柳洛回道:“关节寸裂,痛不欲生。”
忻禹道:“我倒想试试。”他先前没有防备,血光一现就不由自主,然而他不相信自己的定力竟胜不过小小虫豸。
柳洛道:“既然陛下有心,娘娘何不成全?”
容郁跪求道:“陛下不可……”
忻禹再度冷冷看她一眼,那样冷的目光,仿佛她并不是曾与他耳鬓厮磨的枕边人……她忽然想起皇后归天的那个早上,心下一狠,举刀再度划下去。血光乍现……忻禹的额上滚下汗珠来,面色逼得惨白,先前还不见怎样,到后来眼中逼出血来,竟是惨绿的颜色,容郁捂住伤口,哭道:“陛下……”
忻禹一个激灵醒过来,他看到石桌上滴落的血,血中似有虫豸在挣扎,不由大感恶心,再向容郁看去,她眼中似是隐有泪光,他默然良久,终是叹一声气,提笔在新铺上的绢帛上写了几行字,忽又问:“洛儿叫朕写退位诏书,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不知道新任君主的名字,是写你柳洛,还是朕的六哥?”
柳洛见他下笔,原以为大功告成,想不到这当口皇帝会突然提起勤王,他心中警惕,说道:“陛下不必想要挑拨离间,此事与勤王无关。”
忻禹道:“即便眼下和勤王无关,退位诏书一下,就和勤王有关了,洛儿你要想清楚……这些年你是自恃朕不会杀你,才为所欲为,众臣也正是知道朕不会杀你,才唯恐你手上的东西泄露,人要皮树要脸,他们无非就是丢不起这张脸,所以惧怕,比惧怕更甚的是怨恨……朕问你,朕退位之后,朝中最有势的人是谁,朝中人认可的皇帝,是姓段还是姓柳?只要六哥应承天下,一旦他继位,所有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将你手中的东西一把火烧掉,谁也看不成,如此……洛儿你认为,他们会跟你,还是投靠六哥?哪怕是瑞王爷……他凭什么帮你而不是帮自家亲兄弟?”
他说的这些问题,柳洛并不是没想过,但是他自恃与瑞王有盟约在先,又得荆国国主亲口应诺,所以有恃无恐,反倒笑道:“陛下深谋远虑,既然都替臣想到了,不妨连禅让诏书一并写了。”
忻禹道:“既然洛儿这么说,朕就遂了你的心愿吧。”言毕当真提笔就要落下,忽两声急道:
“不可!”
“且慢!”
忻禹抬头看去,一人是秦祢,而另一人正从屋中慢慢踱出来,紫金玉带,华贵逼人,不是勤王却是哪个。他原本想问:“六哥何以在此处?”却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六哥,父皇最得意的儿子,生就风流倜傥,雍容华贵,偏生还平易近人,择才而用,不拘一格,便是今日朝堂之上,也有众多士人出自他的门下——不是他不肯弃用,实在是不忍弃用。二十年的光阴,穷乡僻壤的挣扎,他已经不是当初的六皇子,他面色阴沉,眼中怨毒,为着什么,是当初父皇的一纸诏书还是二十年的积怨?
他几乎已经想不起来当初派了怎样的罪名到六哥头上,或者也算不得罪名,只是他书房中有王朝边界的兵力分配图,那么巧,被平懿王看见,那么巧,平懿王猜忌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