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言叫她不要走,她就不走,柳言叫她陪着他,她就真的一路陪他——他怔怔地盯住镜中的面孔,他想要张口问她是不是这样,可是张一张口,竟然笑出来,笑声这样喑哑,像是无尽的伤心,又像是更多的讥讽。
他算是她的什么人?主子,靠山,搭档?但绝不是情郎。
她的情郎,应该是那个在阳光下陪她说笑,陪她饮酒,陪她骑马行猎的明朗少年,他白马轻裘,他意气风发,他权倾天下,只为她欢喜,他连父母深仇都可以置之不顾,她为什么不能爱他?明明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不像他,永远在黑暗与阴谋中窥视,在每一次见面与分别的时候交给她的不是匕首,便是比匕首更为凶险的名字,所以她在柳言的面前能够说笑无忌,天真如平常少女,而在他的面前却是凛冽如剑,抽出来寒光逼人,收进去默如群山。
他永远都没有机会和她在阳光下并行,永远都不可能看到她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笑容,也永远都……得不到她。
他们是在黑暗中彼此缠绕的植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生死结盟,所以总要在生与死之间做一个抉择。
抉择……她死还是他死……忻禹看见镜子中自己的唇在慢慢地往上,勾出一个笑容来,纵然比哭更难看一些,但总算,也是一个笑容。他说:“所以你一路都躲着我,不与我说话?”
琳琅道:“王妃对我成见很深。”
他冷笑,一字一字地从唇齿间逼出那些疑问:“那么为什么,你还要母妃向柳氏提亲?”
“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琳琅的指甲从铜镜上划过去,比着自己颈上的血管,仿佛一用力,就会流出鲜红色的血,染得满室都如桃花。
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他咬牙: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因为他与她的联手谋划,借平懿王的野心与疑心,大哥二哥三哥先后死于非命,四哥病重,眼看着就熬不过今年,五哥戴罪,削去爵位,永不复用,而朝廷上声望最高的六哥,也终于被贬出京城,除非新君登基大赦天下,否则回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前面已经没有其他皇子了,平懿王的目光终于移到他身上,虽然他的母妃不得宠,虽然他的才干在众皇子中也半点不见出色,但是他……没有出过错,一点错都没有,中庸自守,让人抓不住把柄。
——这是他多年苦心经营的结果,他原以为六哥会多替他挡上一年,哪怕是半年……但是墙倒众人推,六哥走的时候余晚亭中送行的只有他们兄弟。
他经营了这么久,避开所有可能被盯上的危险,但是平懿王终究还是看到了他,平懿王何等手段,不出三月,他手边已经没有一兵一卒可供调用,没有一臣一将可代为奔走,柠王府虽然沉静如死水,但人人都知道,波澜暗涌,都在这平静的表面之下,连他的父皇都在担心,这潭死水用不了几个月就会变成真正的死水,他救不了他。
皇权衰落到这等地步,谁都救不了他。
所以当芸妃替柠王向柳氏求亲的时候,全京城都当笑话看——他一个随时都可能失势甚至死掉的皇子,竟还有余心觊觎柳氏骄女,柳氏一手遮天,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柳微号称京城第一美女,倾慕于她的美色,拜倒在石榴裙下的贵族子弟不知凡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即将倒霉的七皇子都没有可能娶得美人归。
甚至有好事之人私下问小王爷柳言,柳言回答说:“阿微会嫁一个如意郎君。”言下之意,柠王爷并非他柳氏东床之选。
但是几日之后柳微给出答复,虽然父兄都不赞成,但是她自己说:“我愿意。”
平懿王一度将她禁足,不许将此话外传,但是公主璇玑带她入了宫,公主璇玑说:“朝荣夕辱,情意难得。”她虽然不是柳微的亲生母亲,但是作为嫡母,她有权力决定她的婚嫁。
当时朝中多有腹诽之语,但是惮于公主威名,竟并无一人敢直指其事。
总之柳微穿了大红的嫁妆,八抬大轿,风光无限地进了柠王府。
是夜,有人在窗外吹了一夜的箫。
他不知道柳微进府以后平懿王是否还动过心思,但是最终放了他。于是京城便有传言说:“老六千勤万好,比不得老七命好。”
命好?他想要仰天大笑,可是怕最终看到满脸的泪。特别是在此刻,看见镜中一双人冷然漠然,他低低地说:“琳琅,阿微为什么肯嫁我?”
琳琅道:“她看中你前途无量。”这话像是从鼻子中哼出来,让他忍不住想要抚一抚她的长发,笑她刻薄,但是最终没有,他的手落在梳妆台上,木质的尖锐硌得他手心有点痛。
他前途无量?以她柳氏现时景况,已经是登峰造极,只等皇帝一驾崩就可以直指君位,到时候他还有什么前途?免不了如当初的宇文氏,挂一个违命侯的头衔远远发配出去。
他继续说道:“我问过她,不止一次。”她每次都仰面看着他,笑靥如花,“王爷风神俊朗,英姿勃发,阿微倾慕已久。”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答案,一字不差,无懈可击。可是他知道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她不是简单的闺阁女子,生在柳氏这样的家族,以庶女的身份受到万千宠爱,她有她的手段。她自然知道她的下嫁会让她的家族付出怎样的代价,她自然也知道若他当真登基为帝,必然会有后宫三千,佳丽无数,她并没有像隋朝独孤皇后那样逼他立誓永不相负,说明她一早就知道,他一定会负她,一定会。
“阿微就和你一样,貌若仙子,心如蛇蝎。”他咬牙说出这几个字。
——即便他也能想到借阿微的身份挡住柳家的明枪暗箭,但绝对想不到最终竟是由琳琅劝说他的母妃向柳家提亲,更想不到阿微到底有什么理由答应他。
琳琅转过脸来看他,忽而微笑道:“……只有她才能帮你,王爷,你以为白纸一样单纯的柠王妃能够做什么,不过是摆在书房里的花瓶,那不是你要的。”他看见她的笑容,在月色里清丽无双,忍不住俯身去吻她,温润和柔软的唇,不像她的眼睛一样冷,一样常年阴暗。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眉目间一抹潮红。
窗外的露仍然在滴着,很久才能听见轻微的响声。
琳琅在他耳边道:“王爷,娘有遗言。”
他的身子一僵,问道:“她说什么?”
“她说:过去的事让他过去,唐门与柳氏的恩怨到此为止,以后你要做什么,不必再听从任何人,你的选择,听从你自己的心。”
她只是简单地复述,然而落入他耳中,便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将三山五岳齐齐都平了去。他放开她,盯住她的眼睛问:“……所以,你选了他?”
琳琅低眉笑道:“柠王何必扮痴情人?你我都并不适合这个角色,你要的是江山,是天下,并不是……一夕之欢。何况平懿王临行前已经将我配与小王爷。”
——拼得一生休,尽君一日欢,有的人可以,她做不到……要她眼看他坐拥三千后宫吗,还是让她目睹他与阿微恩爱?
她竟然还能够笑得出来……他自然知道自己并不是痴情的男子,他想要乾安殿那个位置,痴情就只是一个笑话,何况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她。
从来没有。她只是他的死士,属下,合作伙伴,绝不是……心上人。
她没有阿微那样绝色的容貌,也没有她身后骄人的权势,她也是黑暗中生存的人,他凭什么爱她?他也笑了一下,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得不笑,谁是痴情人?小王爷柳言或者有这个资本,他没有。
无论是眼下步履维艰的柠王还是若干年后君临天下的皇朝天子,他身边会出现无数的女人,环肥燕瘦,国色天香。她只是一个卑贱的江湖女子,既没有显赫的家世可以左右他的决定,也没有绝代的风华让他永生铭记,她甚至并不温柔,不知道如何讨他欢心,不知道解语如花,他迟早有一日会将她打入冷宫,永远忘记她,就像忘记他生命里的一次落日,一缕余晖。
他不忿的大概是她没有选择自己。
多可笑,江山与美人,不能兼得的他又不是第一个,早在很多年前就有一个叫夫差的笨蛋为美人失了江山——何况琳琅算不得绝美。
只是那一刻,就好像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从生命里失去,再也拾不回来。
……所以在一年以后他才会握她的手说:“琳琅,我只相信你。”
所以被骗答应赌局的平留王才会在无可选择的情况下说:“我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