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郁坐进马车,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抵达目的地,地方虽然偏远,但是市面上竟也不见萧条。
才一下车,便有人领她进一偏帐,帐中一人背对着她,听到脚步转身来,行礼道:“娘娘金安!”竟然是朱樱!容郁一路惊险,陡然见到她,倍觉亲切,脱口道:“你还活着啊!”竟是惊喜万分。
朱樱素来不苟言笑,听到这话,不由莞尔,道:“托娘娘的福。”又道:“我家王爷和瑞王爷在帐中等候娘娘,娘娘这身装扮终究不宜。”
容郁知道她是要帮自己洗去易容药物,心道:我被柳洛一路带到幽州,却不知道他在瑞王面前编了什么借口。
洗去易容诸物,又换过女装,有侍女过来领她进瑞王金帐,方一进入,便看到齐刷刷跪了一地,道:“娘娘万安!”容郁许久没得到这等礼遇,沉一沉心,道:“免礼!”
各人分尊卑主次坐了。
容郁这是第一次见到瑞王,他和皇帝并不很像,也许是被塞外的风沙磨砺成这般模样,留了络腮胡,粗犷,声音坚定有力。席中自然美酒佳肴,平郡王与瑞王相对饮酒,容郁细听他们对话,才知道平郡王对瑞王说带她出宫的借口居然是宫中多妒妇,她有孕在身,怕防不胜防。
容郁心道:以忻禹的手段,后宫谁敢兴风作浪!
瑞王却点头称是,说:“堇妃着人行刺这等事都会发生,皇兄实在应该找个人当皇后,整顿一下后宫,我看容娘娘气度不凡,倒是合适人选。”
容郁心中叫苦,这话若是传到忻禹耳中,自己的命就被送掉一半了。口中却只道:“王爷多虑了。妾身哪能担此重任?何况立后之事,皇上心中自有分数。”
柳洛饶有兴致地看她一眼,道:“容娘娘是否不愿为皇上分忧?”
容郁知道他必然又被扯起心事,恨得咬牙,脱口道:“平郡王如此热心,不如请平郡王整顿后宫。”
柳洛与瑞王闻言哈哈大笑,瑞王一口酒喷出去,把席面都污了,只得叫人上来清理,重新上菜。柳洛只得道:“娘娘善辩,恕小王答不上来。”
这时候有歌舞上来,那舞倒也罢了,音乐苍茫荒远,比之宫内精致繁复的乐曲,也算是别有风情。容郁听得出神,忽然瑞王道:“娘娘在幽州遇险,说来还是我的责任,如今娘娘要回宫去,我也没别的可说,只一句话:我担保娘娘一路平安。”
容郁心知必然又是柳洛在捣鬼,又想:借这个机会回宫倒也不错,皇帝总不能削了瑞王的面子。于是起身,敛衣行礼道:“如此……多谢王爷!”
瑞王道:“娘娘打算什么时候走?”
容郁道:“就……明日吧。”
话才出口,忽然就想起忻禹,离宫这么久,他会不会有了新的宠妃?一时归心似箭。
歌舞罢,容郁便托辞疲倦,提前退席,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帐中传来豪迈的笑声,她心中想道:瑞王这样一个人……也会反吗?
回到自己住的偏帐,朱樱在里面等她,见她进来,取出一小瓶药来,说:“王爷说你要回京,这是解药,每日服用一颗。”
容郁知道她虽然很少有好脸色给自己看,但是终究没有害过自己,便低声道:“明人面前不打诳语,前辈应该知道,平郡王还不至于有本事在举手投足间下毒。”
朱樱面色不改,仍是将药瓶丢给她,说道:“我家王爷不下毒,不见得别人不能下毒,这药得之不易,你莫要糟蹋了。”
容郁将药瓶收了,道:“还有别的话吗?”
朱樱摇头说:“幽州到京城,一路山高水远,你自己小心。回了宫就不要再出来,以后离我家王爷远一点。”她转了身要走,容郁在身后幽幽地问:“你以前……是琳琅的侍女?”
朱樱身子一震,并不答话,径自出去了。
容郁独自坐在帐中呆了很久,摸摸袖中的药瓶,叹一口气,问下人要了文房四宝,然后同帐外人说:“去请余大侠过来。”来到瑞王营地以后余年就被请去,据说是瑞王爷另有赏赐。
过了不多时,果然见余年前来,容郁将方才画成的地图交与他,道:“余大侠一路护送,我无以为报,这是柳氏在扬州的据点,我不敢说藏宝图一定在此处,但是比在幽州的可能性要大上百倍。”余年方要说话,容郁阻止他道:“余兄虽然不屑于宝藏事,但是无主之财,唯有德者居之,独孤氏为陈国守护宝藏近百年,实在不应当落得如此下场。”
余年沉默了一会儿,道:“娘娘盛意,余某不敢辞。”
容郁又交代道:“柳氏在此地设有机关,我知道的已经注明在上面,可能还有不知道的,余大侠自己小心。我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不便再与余大侠见面,宫中……我会留心照料。”
余年闻言,向她行大礼,道:“娘娘保重。”收了地图,也不见如何动作,便消失在夜色中。
容郁看了一会儿,一回身,忍不住退了半步,道:“你怎吗在这里?”
柳洛靠在墙上,轻佻地道:“我有事过来找娘娘,结果看到一场好戏。”
容郁低声道:“他救了我……我成全他的心愿也无可厚非,总比有人一去不复返的好。”
柳洛冷笑,“你明知道扬州的东西已经被我取出来了,还让他去送死——原来娘娘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容郁心知已经被他看穿,只好略说了几分实话。她自毒经上发现要解去胭脂醉的毒性委实容易之至,只要将珍珠磨粉,化水喝下即可。余年欺她不懂解毒,所以用了另外一味毒药,虽然能暂时压制胭脂醉,但是毒性远在远在胭脂醉之上。容郁何等机敏之人,当时为逃生故不得不吞服,经朱樱一语点醒,立刻就明白过来。
容郁道:“……他一定没料到我会这么轻易就将东西赠送给他……所以在我身上下毒,原本大概是想在得手之后杀人灭口……他口口声声不垂涎宝藏,可是他在幽州三年,等的无非也就是这个机会。”
柳洛怒道:“你知道他心怀不轨还跟他走!”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怒,他分明恨着眼前这人,可是当他想到她可能遇害,仍然在手心里捏出一把汗来——她与他的母亲长了一模一样的面孔,她和翠湖居以往的女人也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在他中毒的时候,她守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容郁见他发怒反是心安,说道:“你一直没回来,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急于逃离……余年有股狠劲,也能忍,但论心机城府又如何比得过秦相,他假作与你我亲近这一招只怕是秦相授意,秦相既然让他唱红脸博取我们的信任自然会交代他不要伤到我……所以,不必过虑。倒是你,那一晚恐怕险得很吧。”
柳洛不欲多说,只简单地道:“那晚我出了侯府才发现西林寺有变,朱姨不知所向,所以只好前来求救瑞王爷,想不到朱姨比我更早一步到这里。”他心思缜密,一开始就知道在幽州地面上秦祢最不敢惹的人是瑞王,所以见面就诈他,让秦祢深信自己不会来找瑞王,暗地里却叫十一号前来送信,只是之后种种,全在意料之外。
“西林寺的事,是什么人下的手?那塔的倒掉,是你动的手脚吧。”
柳洛别过脸去,“塔是我炸掉的,西林寺的事,只知道江湖人下的手,一时也查不出来。”
容郁心道:连方丈都逃掉了,怎吗可能不知道凶手是谁,十有八九是秦祢一伙人做的案。知道他不肯说,便换了话题问:“你怎吗猜到我会去平懿王墓上拜祭?”
柳洛道:“我没猜到,是朱姨猜的,我找不到你,也只好姑妄一试。”平留王柳言甚少提起父母在幽州的墓,每年都只只身前来拜祭,柳洛没有来过,所以并不往这方面想,反倒是朱樱,对旧事所知甚多,所以一猜即中。
容郁点头道:“王爷是个信人。”
柳洛闻言,一字一顿地道:“只怕娘娘回宫以后,就全然换了说法。”
容郁知道这才是他前来找她的目的。挟持皇帝的妃子具体定什么样的罪容郁不清楚,不过如果他有九族,肯定是一个都逃不过,他带她出京城的时候只怕是没想过要让她活着回宫的,如今却不知道什么缘故改了主意。她知道自己仍是在危险之中——他不肯她死在别人手上,未必就等于他不会杀她,只要稍有不慎,他要她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当下郑重答道:“王爷放心。”
柳洛懒散一笑,道:“我要如何放心,还请娘娘说来听听。”他原本就长得俊美,这一笑之下简直眉目如画,但在容郁看来便是十八层地狱的阎王爷也比这张脸好看些,她知道糊弄不过去,便道:“皇后死的那一日,皇上去过兰陵宫。”柳洛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件事来,收了笑容等候下文。
“皇上同皇后说了什么我原本不知道,不过如今我知道了。那一日皇上必然对皇后提起你母亲,而皇后必然在皇上要走的时候问他:皇上是不是要去翠湖居?如此,皇上念起旧人,心下难平,自然非杀我不可,也所以我才会相信皇后送过来的秘笺,相信只有去兰陵宫见你方能自救。
平郡王,皇后苦心孤诣,无非就是逼我和你站在同一条船上,她做到了。
我知道平郡王对我不放心,不过平郡王对皇上的了解应当比我更深,只要皇上知道我在宫中私下见过你,无论我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他都不会饶了我,平郡王担心我回宫之后乱说话,其实应该是我比平郡王更担心才对,皇上信谁,皇上宠谁,皇上最舍不得杀的是谁,平郡王就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容郁用一种极冷峻的语调将这一番话说完,柳洛的脸色已经变了好几次,最终却没有动火,只道:“娘娘心里明白就最好不过。”
容郁道:“我在宫中被人用药迷昏了送出宫去,幸得平郡王出手相救,我在此——谢过平郡王。”柳洛知道她是要与他统一口径,可是她最后五个字说这么缓慢,这么咬牙切齿,让他在那一刻忽然想:她大概是恨我的吧。
竟然有茫然若失的感觉。
第二日便启程回宫,归心似箭,好在瑞王果然说到做到,一路无惊无险就回了京城,落脚在平郡王府,歇了一晚,次日方晨起,便有人报:“皇上驾到!”
竟然是忻禹亲自来接吗,容郁心里一动,迎出去,果然是忻禹,分别两月有余,再一次看到他的面孔,她竟然忍不住落下泪来,忻禹见她这般形容,知是吃了苦,拥她入怀,柔声安慰道:“回来就好。”
两人回了宫,翠湖居中一切如旧,知棋甚至像往常一样冰了酸梅汤,就好像她一直在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可是湖上的莲已经谢了花,结了果实,大大小小的莲蓬,青碧如水。
整整一日忻禹都陪着她,并不追问她去过哪里,遭遇了什么,只陪她泛舟,替她画眉,亲手剥莲子,湖面上远远传过来乐曲的声音,缥缈杳远,不真切的远,容郁抱住忻禹道:“容儿再也不离开陛下了。”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变故,他是帝王也好,庶民也罢,她都陪着他,哪怕有一日他不肯再留她在身边,不肯多看她一眼,她也认了——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将心作为赌注押上去,输赢她都认。
忻禹哪里知道她有这么多心思,只道:“自然,朕在哪里,容儿就陪朕在哪里。”
一连几夜,忻禹留宿翠湖居。
忻禹下了禁令,就说容妃身体不适,不许人前来探望,连太后都碰了一鼻子灰去。他日日下了朝就来见容郁,陪她说笑,看戏,听曲子,连没批完的奏折都带翠湖居来,宫中人都说,容妃这次回来,比先前更得宠十倍。
他一直没有问过容郁在宫外都去了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倒是容郁自己心中不安,照先前与平郡王商量的,一一都与忻禹说了,略过在幽州遇险的事,只说一路平安。忻禹笑道:“你无恙便好,朕自会帮你讨个公道。”
夏天到了尾声,便起了秋风,容郁的肚子越来越大,太医每日都来把平安脉,说母胎俱好,忻禹有时候将耳朵凑上去听,或者试图去抓孩子的小手小脚,逗得容郁咯咯直笑。
虽然仍是日日都来翠湖居,但是容郁不便,就渐渐不在翠湖居留宿。容郁偶尔听说他去齐妃宫中,或者新纳了妃嫔,却也没有什么不满——只要他对她好,他肯留她在身边,她便没有什么可求的。
闲时翻出毒经来看,晚上仍给忻禹送夜宵去,但是里面加了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
容郁再一次在一个午夜醒来,看到床边的黑袍人,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久到容郁疑心他已经不在人世。
黑袍人见她醒来,说道:“恭喜娘娘平安回宫。”自容郁回京,对她说过这句话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可是从此人口中说来,只让她觉得有阵阵阴风过去,彻骨都寒。
她并不想再看到他。
她知道他只是想找一个人分担多年前的念想与追悔,他找她,不过是因为她与琳琅相像……她一度想要知道更多的事,关于琳琅,更重要的是关于皇帝,可是她终于决定放手。
如果连琳琅的母亲都能在二十年前说:我死之后,所有过去的事都让它过去,恩怨到此为止。那么二十年过去,她容郁凭什么还要被困进这个明明是死局的怪圈里?
该知道的她都已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她也都知道了,平懿王的野心,江湖中的惨案,以及种种风云暗涌,她只是深宫中的宠妃,皇帝让她生,她就生,如果哪一日皇帝要她死,即便能侥幸苟全性命,活着也将是比死更艰难的一件事——她还有余力相信另外一个人吗,她还有另一颗心来爱和恨吗?
黑袍人见她默默然不答话,又道:“让他寝食不安,辗转难眠,容娘娘,你可以很骄傲,二十年来你是第二个。”
第一个是谁?容郁听见自己的心在忍不住发问,可是另一个声音将它死死按住,不去问,不去想。
黑袍人的喉中轰隆隆响了一阵,不知道算不算是在笑,他说:“娘娘是不是想问,第一个是谁?其实第一个你也听说过,是余嫔。”
容郁以为他会说琳琅,但立刻又想起琳琅是二十年前的人,这二十年当中让他动过心的——不想竟是余嫔——可是余嫔也不过这样一个下场。
容郁抓住身下的被单,咬紧唇,不说话。
黑袍人道:“你去幽州一行,是不是看见了些什么,又听说了些什么?”见容郁不答话,继而道:“你不说也罢,不过我九弟的令牌,烦请娘娘交还与我。”
九弟……容郁惊而脱口道:“是你们……”原来一直跟在柳洛身边保护他的人竟然是皇帝的死士吗?怪不得那晚柳洛问他:“谁要杀我?”他只回答说:“不是我!”
自然……不是他。
她取出铁牌,黑袍人伸手接过,道:“二十年前令主用寒铁剑铸造了十二面令牌,令在人在,令亡人亡,九弟这次实在是太大意了。”
他掂一掂铁牌,道:“幽州……我也去过的。”
清曜帝十九年八月二十一日,平懿王远赴幽州;
清曜帝十九年九月十八日,公主璇玑自尽身亡,朝野震动。
清曜帝十九年九月十九日,王府举丧,小王爷柳言在主位并列父母遗像,时人惊诧,举德高望重者质问:“平懿王人在幽州,为何咒其身死?”柳言肃然答道:“我母亲既已身亡,父亲绝对不会独活。”无几,果然有幽州传信,道平懿王暴毙,算算时日,果然与公主璇玑自尽同日。时人皆服柳言先见。
这时候正是秋天里,草木萧瑟。
柳氏父子权倾朝野,前来拜祭之人自然多于过江之鲤,一直到月上中天人才渐渐散去。柳家人丁不旺,偌大灵堂里就只剩柳氏兄妹两人长跪,柠王此时已经娶柳微过门,所以以女婿身份陪跪,黑布白幛,冷清得有些萧瑟。
门被推开,猛地一阵冷风灌进来,幡幛飘飞,猎猎作响,门开处琳琅挽着食盒一步一步走近,她走得极慢,像是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柳微冷冷看住她,那样冷的目光,仿佛利刃,将两边的空气割裂开来,刺进人眼里去,异样的寒,异样的冷。在琳琅就要跨进门槛的时候忽然扬声道:“来人!”
自然早有下人候着,柳大小姐冷冷吩咐:“将这人打出去!”她说的是“打出去”而不是“哄出去”或者“赶出去”,这等行为在丧事期间是不为允许的,可是柳大小姐积威之下下人哪敢说个“不”字,便有人上前去,还未近身,便听见小王爷喝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