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郁缓缓点头,道:“却不知平郡王什么时候发现这一点?”
柳洛没有正面答她的话,只道:“我父亲下葬之时我开了母亲的棺。”此事在他心中藏了太久的时间,他每每想到那个风雨之夜,只觉得无边无际的悲哀和恐怖铺天盖地向他袭来。
大宇王朝最重孝道,又尊死者为大,而他亲手打开了母亲的棺木,就在父亲死的那个晚上,一个人,风雨如晦,打在他身上脸上,便如刀剑风霜。
他知道自己非如此不可,父亲叫他不要过问上一代的事,可是他被压在母亲的阴影下,人人都以异样目光看他——不是他想知道,而是他非知道不可。
非知道不可。
那棺木轰然打开,母亲躺在里面,面色如生。她面上有那样复杂的表情,像是愉快,又像是悲哀,还有很多很多的歉疚,不知道是对他,还是对他的父亲。
容郁听得心怦怦直跳,她不知道柳洛为什么对她说起这样机密的事,这个心思缜密的少年,似是处处防备着她,又像对她毫不设防,他的态度实在教她琢磨不透。
柳洛没有理会琳琅惊疑不定的目光,继续说道:“我父亲当年踏遍千山,寻得一副金丝楠木棺材,可保我母亲肉身百年不腐,所以我开棺之时母亲面目如生,连伤口都和死时一模一样。我验过伤,她除了中明月心之毒以外,身上还有六道伤痕,这六道伤痕分别在手,足,肝,脾,肺,肾,各自都只一刀,刀伤处血凝如霜。因并无一刀致命,所以我母亲当日受这六刀伤的时候仍在生。”
柳洛微抬了头看天上的云,太阳快落下去了,此时霞光最盛,容郁只觉得他眼中映着万丈光芒,因那光芒太过炫目,反而让人看不见他眼中的表情。
——一个人五脏俱伤的时候是怎样的痛苦,一个人五脏俱伤如果还身负奇毒又是怎样的痛苦,那刀怎样刺进去,鲜血又怎样喷涌而出,艳如花之盛放。
——那个女子的眼中在那一个瞬间闪过的是谁的面孔,是平留王还是天子?
柳洛道:“你听说过七伤吗?”
容郁摇头。柳洛道:“起初我也不知道,后来找遍书籍,在一本江湖野史上看到。七伤是江湖上一种比武的方式,但是极少被采用,因为这种比武方式……输的一方固然惨烈,赢家却也多半废了。它的规则是:双方以兵刃加诸于自己身上,手,足,肝,脾,肺,肾,心,七处,五脏四肢,一方伤一处,对方必跟伤一处,否则为输。因为这种比武方式实在太过残酷,所以如非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绝没有人肯轻易提出。”
容郁花容惨淡,道:“平留王妃……平留王妃怎吗会……”
柳洛长叹一声:“我也不知道。我父亲一生没有另纳姬妾,可是他从来不提我的母亲,也不许人提,所以对我母亲生前事,我竟然都是从翠湖居探听到的。所以……我竟全然不知母亲和什么人有这样的深仇大恨,非赌七伤不可。”
容郁听他如是说,便知他在翠湖居必有耳目,只是不知道他探听到了多少事。翠湖居上下近百人,要彻查却也不容易,她转念又一想:翠湖居中他人的耳目多了去了,查有什么用,查出来又有什么用,难道央求忻禹全部换掉?
——她有没有命再回宫都是一个问题,想这么远毫无意义。
柳洛道:“我见那伤处血凝如霜,料定不是寻常兵刃,后来果然在百晓生的兵器谱上查到,这种刀的名字叫寒冰刃——寒冰刃,容娘娘,你一直带在身上,是想要刺杀我吗?”
他最后一句话阴森森地问出来,容郁心中一寒,寒冰刃确实一直在她身上,但是她并不是刚烈的女子,从来没想过要使用它。当下沉声道:“平郡王何必说这等话,容郁今日便是有命手刃平郡王,难道还有命逃出百里以外吗?”
柳洛面带讥讽,道:“娘娘是聪明人。”略停一停又道:“这刀,是他给你的吧。”
容郁知他所指是忻禹,却也无从辩解,翠湖居的主子毁在这刀下的不少,柳洛轻易就能打听得到。
柳洛道:“他倒是真喜欢你,连寸步不离身的寒冰刃都给了你。”
容郁苦笑,谁又知道皇后死的那个清晨,忻禹如何阴恻恻地同她说:“容儿,你转过脸来给我看看”,他怎样推枕而起,绝尘而去,徐公公又怎样逼上前来说“娘娘莫教奴才为难”……谁又知道呢?
柳洛嘿嘿一笑,森然道:“这刀上……可是染了我母亲的血。”
容郁不可置否,问道:“七伤之赌,平留王妃只伤六处,尚不致命,致命伤难道是明月心?”
柳洛道:“你猜得不错——还有谁能逼她走投无路,甘受明月心之毒——除了他。”他一言及此,面上还没什么变化,可是眼中隐有血丝——恨到极处,便是这般神色吧。
容郁闻言冷笑,“你又怎吗知道不是皇后下的毒?连你自己也说,明月心是柳氏独门。”她这样说并非空穴来风,以忻禹对琳琅这般一往情深,皇后柳微要杀她实在再正常不过——她是名门千金,如何能忍受一个琴师凌驾于自己之上,日夜占据丈夫的心?仅此一点,她已经有足够的理由置她于死地。
假若当时琳琅与唐门仇家有约比武复仇,被柳微获悉,暗下明月心,琳琅在比武中才发现自己身中奇毒,因明月心是独门毒药,琳琅虽有解毒之能,但是没有时间,而且因中毒故实力减弱,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她与人赌了七伤。
七伤没能杀了她,明月心杀了她。她死在柳微手中,所以平留王终身不肯原谅柳微。
柳微因得不到兄长谅解,在兄长死后抑郁难遣,最后以同样的方式毒杀自己,杀人偿命,终于偿还了一生歉疚。
应该说这个推论十分之合理,唯一不合理的一点就是,容郁在兰陵宫见到的皇后对忻禹绝足兰陵宫处之淡然。或者因为她已经全然绝望?年少时候如飞蛾扑火一般的爱恋在以后的数十年里日日消磨,她斗不过琳琅——谁能斗得过一个死人?她在悲哀中眼见丈夫渐行渐远,终不肯回头。
柳洛何等人物,容郁话音方落,他已经推出她所想,他何尝不知道皇后有杀他母亲的嫌疑,连他的父亲都这样怀疑,母亲是柠王死士,当日柳氏与段氏共争天下,她若是心向柳氏,她要杀琳琅,实在再合理不过……
可是他知道决计不是她,决计不是。
柳洛第一次看到皇后柳微是在一个冬日的晚上,天很黑,风很冷。
父亲无事,在宁语阁烹茶。父亲爱喝酒,但是每年这一日,却爱烹茶。他在很久以后方知这一日是母亲忌日,他无数次想像母亲素衣烹茶,风华绝代,但是后来辗转从他人口中得知,他的母亲和父亲一样,更爱喝酒。
她的母亲并不是名门淑女,她是江湖女子,更像燕赵悲歌,时有易水尤寒之叹。
他坐在父亲身边看一卷书,是什么书已经不记得了,当时只觉得一阵冷风灌进来,然后看到进来的那个女子,一身洁白,面色如霜——即便是那样冷漠的神色仍让人觉得艳,绝艳。
不能用风华绝代来形容她,而应该用绝色。
古书中云: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读书时以为是歌者夸大,及至见到此女,方知世上确实有那么一种人,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是为红颜,是为祸水。
他那时年纪尚小,却也为她艳光所慑,呆立当场,忘了问她没经通报如何擅闯宁语阁。
父亲仍在烹茶,手握住茶壶,稳稳倒入杯中,连一眼都没有瞧她。
那女子却款款行来,问道:“为什么不喝酒?”她的声音如春水解冻,落下满地冰碴,叮当如琴,但带了凛凛寒意,教人不能亲近。
父亲这才抬头看她一眼,转而对他说道:“洛儿,叫姑姑。”
柳洛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他没有出过王府,竟不知自己有这样绝色的一个姑姑,当下欢天喜地叫一声:“姑姑!”
那女子微微一笑,刹那间整个房间都亮起来,如明珠乍现,灿然有光华。她伸手抚他的发道:“洛儿乖。”她的手指纤长如葱玉,有清冷的香隐隐散发出来,非兰非麝,却胜在天然。柳洛被她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呆呆看着她,想道:怎吗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却听父亲说道:“你出宫不便,不必常常回来。”
柳微敛衣而坐,伸手给自己倒一杯茶,浅啜,而后说道:“琳琅嘱我每年今日来看你,我既然应了她,就不能食言。”
父亲默默然喝茶,一杯接一杯,如饮醇酒,眉目间竟有微醺之色,道:“你来过了,看了我,也看了洛儿,你回去吧。”
柳微黯然道:“我来看你,是想看你过得好不好,你这个样子,又教我如何放心得下。哥哥,这世上已再没有什么能够羁绊于你,你要权倾天下,或者逍遥江湖,只要你想,世上有什么是你不能唾手而得——你为什么仍是不快活?”
柳洛见她神色间一直是极冷极冷,但这一段话说来,语中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她似是极想看到父亲的笑容,然而最终却是失望。父亲只喝下大口的茶,喟然道:“阿微,我明白你的心意。你自小心思就重,思虑太多,别把自己给累到了,我的性子你再清楚不过,能快活一日,我必然会快活一日。”
父亲说“能快活一日,我必然会快活一日”,语出平淡,看不出快活,也看不出不快活,可是姑姑的面色却是惨然凄然,终掩面而去。
柳洛在很多年以后才想明白,情之一事,父亲有父亲的不得已——他不是不想快活,可是所有的欢喜与悲哀,没有他爱的人能够与他分享,欢喜索然寂寞,而悲哀却是加倍了,醇酒只能醉人,终不能醉心。
他纵然能够轻易获得世人所羡慕的一切,但是这一切没有她在身边,又有什么值得快活呢?
姑姑每年的这一日都会出宫来看他与父亲,他年年这时候都在父亲身边,看她绝色容光,一次一次哀然问兄长:“哥哥,你为什么不能快活呢?”
后来父亲带他入宫,却不入兰陵宫,他封王,姑姑也没有来看他,只托心腹带信说:“我在生时,莫入兰陵宫。”他也发觉皇帝对姑姑冷淡,继而发觉翠湖居的秘密,那一个瞬间,便如五雷轰顶,他有无数为什么想要问父亲,而父亲只淡然微笑道:“上一辈的事,你不要过问。”
而后,时光如白驹过隙,父亲死了,姑姑殁了,轰轰烈烈的柳家门庭只剩他一个。他只分明记得初见姑姑之时候她亲口说,她受他的母亲所托,年年此日,来看望他的父亲与他——既然母亲能放心将他们父子托付与她,可见是极亲密的人,她是她哥哥的妻子,她是她丈夫的妹妹,血缘相亲,荣辱与共,他又有什么理由质疑她?
如果当真是她害了母亲,这许多年又怎吗可能对他亲如己出——难道就不怕养虎为患?
明月心是柳家独门,传女不传子,传婿不传孙,据说柳家婿都擅用明月心。
因此柳洛断然道:“决计不是。”又说道:“明月心虽是天下奇毒,但是有朱姨在侧,便是毒如鹤顶红孔雀胆也不能要了我母亲的性命,如果是姑姑下的明月心,母亲一定不甘愿受死,只要她不求死,朱姨就有办法救她。”
所以下毒的一定不是姑姑,所以下毒的一定只能是当今天子,因为母亲是他手下死士,生死性命都只是他手中的棋。
朱樱果然不简单!容郁心中一震,口中却道:“如果她先中明月心,再赴七伤之约,剧毒攻心,便是再世华佗也一样救不了她。”
柳洛固执地道:“只要她不求死,朱姨就一定能够救她。”
容郁听他说得这样斩钉截铁,不由也信了八分,想道:如果琳琅当真是忻禹逼死的,那柳洛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了……想及此处,脱口道:“所以你要杀他?”她的声音颤抖——她在这个瞬间明白为什么她失踪之事宫里的反应这样若无其事。
比宠妃出事更严重的只能是天子出事——忻禹发生了什么事?
柳洛道:“我说过我不会杀他,更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杀他,娘娘是关心则乱了,此刻我不在京城,一旦龙驭归天,继位的不是勤王就是瑞王,我不但一匙羹都分不到,还有杀身之祸,这等蠢事,娘娘认为我会做吗?”
容郁默然,许久方道:“他是不是受了伤?”
柳洛道:“娘娘好眼光,是云韶府的人行刺。”
“小蛮?”容郁想起苏心月临走之时说的那句“娘娘小心小蛮”——原来那一日小蛮表演绿腰之时苏心月觉得不妥,并不是因她先学柘枝后学绿腰,所学不纯,而是因她舞中有杀气。
容郁不通音律自然听不出来,苏心月以为小蛮是欲对容郁不利,不想她真正想要刺杀的,竟是皇帝。
柳洛道:“娘娘倒是消息灵通。”
容郁不解道:“云韶府是堇妃一手打理,又怎吗会有人渗进去行刺——那背后之人,是瑞王还是勤王?”
柳洛笑道:“我初闻此事也是娘娘这种反应,不过这次我们都猜错了,她背后没有人。小蛮是堇妃亲自调教,亲如姐妹,堇妃不得宠,时有委屈也向她说。后来皇上家宴,勤王久闻堇妃善舞,酒到半酣,便向皇上请求召堇妃一舞。我估计他也不是真醉,不过借了这个由头试探皇上底线,而当今那位忍功实在了得,竟当真召了堇妃来,勤王借酒装疯调戏堇妃,后来闹得很不像话了,皇上才斥责堇妃失礼,叫她先行下去。堇妃生平从未受过如此侮辱,遂生死念,被小蛮知晓,故有此举——估计如果娘娘当时在场,也会一并行刺了。”
容郁不想背后竟有如此曲折,想那小蛮忠义,堇妃失意,而结局就不必问了——大抵不过如此,忻禹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她长长叹一口气,道:“上次平郡王问我,我到底要什么,今日我也斗胆问平郡王一句,你既然不想要皇上的命,那你又想要什么?”
柳洛长身而起,一昂首,朗声道:“清曜帝十五年,秦王围困京城,内外封锁,天下兵马不闻其变,时有懿王柳氏,受帝之托,乃出死士十八名,九死一生方得出城,调动各地勤王之师,解帝之困。庆功宴上有大将军韩起引酒相贺,谏道:‘懿王之功至高,无可赏,不若百年之后传位于柳氏。’清曜帝乃掷杯,应诺。”
容郁听他字字铿锵,与先前太后所言对照,自知不虚。懿王柳毅借调兵之机与韩起私订盟约,韩起垂涎拥戴之功,乃严阵于京城之外,效齐王之举逼迫清曜帝就范。清曜帝前门拒狼后门引虎,无奈之下掷杯应诺,却将时间推迟到自己百年以后……他百年以后忻禹继位,其间或许也有无数惊涛骇浪,你死我活,总之就没柳家什么事了。
可是清曜帝一言既出,便是千秋万载也抹不去了。
容郁心中雪亮,眼前这少年野心极大,他是想旧事重提——可是有忻禹在,能容他提吗!
柳洛道:“我只是想取回我柳家应得之物。”
——也是父亲遗愿吧,他无数次猜测父亲对他寄托的希望。父亲从来都不对他说,只沉默地教导他文韬武略,不许他过问母亲的事,可是他临死之时终是将名册交给了他,那名册便是柳家屹立四十年,便是天子之尊也不能动的原因。
容郁不知就里,只想道:天下承平日久,皆以段氏为真命。瑞王与勤王无论如何,好歹都还是先帝之子,名正言顺,你柳氏想要夺权尚有可能,想要乾安殿的位置却无异痴心妄想。
于是仰面冷笑三声,极尽鄙夷之意。
柳洛问道:“你笑什么?”
容郁道:“我笑王爷如此抱负,却为容郁三言两语哄得远离京城。”
柳洛挑一挑眉笑道:“你当真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