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痴心,为着乾安殿里那个位置,也终是辜负了……统共不过一场辜负……
容郁忽然有点可怜那个女子,她抬头看镜中的那张面孔,忽然呼吸一滞,脑中闪过太后的话:
“……要等到一种叫夜莺的鸟儿,在最皎洁的月色里,站在它的枝头,将枝上的刺插进自己的胸脯,然后流出血来,一点一滴都落在将开未开的花蕾上,那鸟儿要忍受那样的痛苦唱歌,唱整整一夜,到天色拂晓的时候那花就开了——那个国家的人都说,夜莺的歌是天底下最好听的,而它用血灌出来的花儿,也是天底下最美的……那种花叫玫瑰……”
她生平从未见过玫瑰,可是当她看到铜镜边斜插的那一枝花的时候,眼中所见,心中所想,无非那两个字——原来是这样的啊,那样娇艳和鲜红的颜色,因为太过美丽,反而让人生出无端的悲伤——因为那样美丽的花也会凋谢啊……而眼见的插在铜镜旁的花开得正盛,甚至能看到花瓣上精英的露珠……容郁骇然了,这样的深夜,怎吗花上还会有露珠呢?难道说——忻禹方才来过?
她抓住床边的铜柱忍不住颤抖起来,这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叹息,压得极低的声音,可是她仍一听就认出来,那是平郡王柳洛的声音。
容郁手足一麻,立刻就想道:琳琅的闺房……自然是在平郡王府,平郡王出现这里,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啊。
“王爷,夜深了,回去吧。”一个略微苍老的女声自外间传来。
柳洛淡淡地说:“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呆一会儿。”
“王爷,先王有交代,不许王爷进此房,奴婢让王爷进来已经是大大违背先王的意思,王爷莫让奴婢为难才好。”容郁闻言惊道:原来平留王竟不许平郡王进母亲的房间吗?这又是为何?莫非他知道有这条地道的存在,怕儿子不小心撞破皇帝行踪而遭致杀身之祸?
可是忻禹又怎吗会杀琳琅的儿子?“琳琅”二字就是他的死穴,终其一生都摆脱不掉了。
柳洛道:“我父亲已经死了。”
那苍老的女声还要说话,柳洛又缓缓重复道:“我父亲已经死了。”话到此处,双方默默然对峙片刻,终于那苍老的女声道:“是。”然后是脚步渐远的声音。
屏风外透出烛火来,有什么东西从屏风后升起,凝成各式各样的形状,越高越细……容郁脸色一变——竟然是烟!他在烧什么?他在琳琅房中烧什么!
容郁猛地站起身来,手上的珠链一动,碰在铜柱上,响声清越。她一时呆住,屏风外的人已经警觉喝道:“谁!”一步跨进来,烟雾中看见酷似飞天的面孔,先是一怔,随后哽咽喊道:“娘!”他向前一步,轻声道:“是你吗?”声音那样轻柔,那样委屈,容郁不由得想道,若是琳琅能看到他这般模样,多年前是否还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做皇帝的死士?
她不敢说话,只泪光盈盈地看住他。
柳洛似是想向她伸出手来,到半空又收回去,他说道:“娘你不要走……你……能不能留在这里陪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那样难过的神色,连容郁都无法拒绝,她微微点一点头。
柳洛面上露出惊喜的神色,他含泪笑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愿意见我……娘,你在下面好吗?我爹……爹过世了,你见到他没有,他一直很挂念你,我也很……很想你……很想你……”话音哽咽,面上亦全是悲伤之色。
“我叫朱姨换的花你喜欢吗,爹说这种花叫玫瑰,他说你生时很喜欢,所以一直都种在宁语阁,娘,我每日都换最好的一支给你,你……喜欢吗?”他殷切地看住她,她眼中酸涩,只拼命忍住,用力点一点头,柳洛眼中立现欢欣之色,他兴奋地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话到尾声,眼泪簌簌落下,容郁呆立在那里,仿佛她就是琳琅,看到自己的孩子孤苦无依,身边的人,手握重权,身居高位,时刻算计和提防他,而他只是一个孩子……父母双亡,世上再无依靠。她想伸手去抱住他让他痛哭一场,但终究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中哀戚。
——若是她死了,二十年后她的孩子也会落到这种地步吧。
柳洛道:“娘,你肯现身见我,就是说,你不责怪我做的那些事情对不对……你……你也恨着他吗?是他逼死你对不对,我一定会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九泉之下,让你和爹能够安息。”他说到这几句话,颜色一正,道:“娘,你放心。”
容郁知他所言必然是与瑞王勤王勾结之事,那个“他”所指必然是皇帝了。她想要摇头,却又拿不定主意——如果站在这里的当真是琳琅的魂魄,她会摇头还是点头?她忖了半晌,面上颜色渐厉,但终究不发一言。
柳洛见她脸色这般变化,心中惶恐,想道:莫非是母亲不赞同我的做法。
于是又道:“娘,你放心,我不会杀他,爹交代过的,我不会杀他……可是你知道吗,姑姑也死了,和你一样,被他毒杀。他在翠湖居里养了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都多少个了,可是我每次听到这个消息,便如万箭穿心……娘,你知道吗,他竟敢这样污辱你!”
容郁见他眉间忿色,又提到自己,用那样怨恨的口气,一时惊惶得站立不稳,手一动,扶住铜柱,只听又是叮的一声响,柳洛脸色一变,喝道:“你是什么人!”
容郁知道事情败露——鬼魂怎吗会有实体?便是碰到铜柱也应是如无物般穿过去才对——急切之中她眼睛一翻,身子往后一仰,面色白纸,做昏迷状。听见耳畔柳洛疑道:“莫非娘要借了她的身才能出来与我相见?唉,是我唐突了,这下可如何是好,把娘给惊走了。”
他后悔不迭,忽又想起一事,匆匆到前堂去将返魂香给熄了,思忖着下次还可以用。
他原本是多疑之人,但是母亲的死始终是他心头至痛,数十年如一日地思念和揣摩,朝思暮想,一旦相见,竟是半点疑心都没起。
返魂香是得一江湖术士赠与,自然付了千金的代价。他原本也不相信,但是这名术士在京城名气极大,城中达官贵人多有光顾,口碑极好,便也半信半疑。不料返魂香一燃,母亲竟真个儿现身见他,虽然是借了他人的肉身,但总算也是见过了。
他看着地上的女子甚为犹疑,杀她事小,但若是杀了她母亲就不能再来见他,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心中矛盾,忍不住屈身仔细打量这女子,穿着甚为华贵,手腕上珠链尤甚。他心里一动,将那珠链解下来看,珠链活扣处似有细纹,对光一照,竟是“忻禹”二字!
一瞬间便如野火烧过,满地都是灰。
他知道她是谁了,除去那名酷似母亲的宠妃容郁,又有谁,还能佩带如此珍宝?可是她又怎吗到的这里?果真是鬼使神差吗?
他长叹一声,对自己说:一切等她醒来再说。
容郁醒来是在第二日的黄昏。
她原是装昏,可是因为累极,竟然沉沉睡去,等到睁眼的时候,一看窗外,云霞似火,竟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却不知道宫里有没有找她,人是在慈宁宫失踪的,太后应当会代为隐瞒吧。
他们母子本就有心结,她这一失踪,无异于雪上加霜。
她一面挂心宫中事,一面呆呆坐起,问:“这是什么地方?”一旁侍女见她醒过来,赶紧告知柳洛,不过片刻工夫柳洛就赶到了,容郁仍在痴痴地问:“这是在哪?我这是在哪?”见了柳洛,先是一呆,然后顾不得男女大防,一把拉住他的衣襟道:“这是什么地方?”
柳洛见她举动中尚有些痴气,眼中迷惑之色甚浓,心里就已经信了个七八成,温言道:“娘娘莫怕,这是小王府邸。”
容郁奇道:“我昨晚歇在慈宁宫,又怎吗会在平郡王府上?”
柳洛道:“容小王细细禀来。”容郁心中好笑,面上却作了一幅洗耳恭听的神色。柳洛挥退下人,道:“娘娘不记得昨晚的事了吗?”
容郁自然摇头道:“昨晚我和含烟聊了几句话就睡了,那时候时辰尚早——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柳洛并不回答她的问话,只心事重重地看了她一眼,负手来回走几步,道:“如此……娘娘暂时不要回宫了。”
容郁脸色一变,道:“这是什么道理?我在慈宁宫失踪,宫里还不闹翻天去!”
柳洛冷冷一笑道:“不要问那么多,娘娘是知道我的手段的,我说不能回宫,就是不能。”容郁揣测他的心思,估计他当真以为只有借自己的身琳琅才能回魂与他相见,因此不惜一切代价要将自己留在身边——可是宫里怎吗交代?她面有怒色,道:“除非你有办法让皇上相信我已经不在人间,否则就是挖地三尺,他也一定会找到我。”
她说这话并非空穴来风,她腹中孩子便是最重的砝码——她相信忻禹放得下她,但是她不相信忻禹会这样轻易放弃自己的一个孩子。
柳洛道:“他最近不会有心思出来找你的,这点请娘娘放心!”
容郁此时已经对昨晚的举措懊悔不迭,忽闻此语,不由想道:莫非……他们已经动手?忻禹他……他还活着吗?此念一起,登时心乱如麻。她为保命曾与柳洛合作,可是自从知道腹中骨肉以后已经灭了这个念头,如今——他们已经动手了吗?
她想到忻禹,越想越乱,只得丢到一边,问柳洛道:“那么平郡王打算如何处置我?”
柳洛摇头道:“娘娘言重,怎敢说处置二字?柳洛不过是想带娘娘同行。”
“你是说,你要带我出使荆国?”容郁脸一沉,柳洛却是满不在乎地道:“谁说我要去荆国,我只打算到边境走一趟——不是如娘娘所愿吗?”最后几个字他特意放缓了速度,便如同从齿缝中挤出来一般,让容郁冷冷打了个寒战,她默默地想:原来他竟然这么恨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不希望他恨她——也许是因为琳琅的缘故,她到底,是她唐门最后一任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