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关雎”二字原是极旖旎的风光呢,太后微微一笑,想道:书上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是这些女子,这些被毁去面容的女子,可仍有君子认为她们是“好逑”?
她冷笑一声,休想!休想!谁都休想取代她!
然而心里终是悲凉了,那样悲哀的凉,凉到心底去,便是把整座火焰山搬过来,也无法暖她的心。
这时候夜已经深了,容郁在慈宁宫中,睁着眼睛看帐顶,帐顶有精致的刺绣,好像有风穿过去。
她出身卑贱,也就没有一般妃子的娇贵,比如择床而睡,她平常很轻易就能睡着,可是这一晚偏偏就睡不着,可能是因为这到底是在慈宁宫。
在大宇王朝的皇宫里,人人都知道慈宁宫这样一个地方,但是很少有人真正来过,因为太后不爱热闹,何止不爱热闹,她根本连人都很少见。容郁在兰陵宫的时候见过太后两次,都是在重大节日上,远远看一眼,因隔得太远,连脸都看不清楚,只是锦绣堆里撑起的一个人,肤色甚白,其余就都不分明了。听兰陵宫下人说起,太后不苟言笑,而事实上,她入宫多年,连皇后柳微都不见受过太后什么赏赐——不过皇后出身豪奢,非太后能比,大概也并不稀罕什么俗物。
容郁发现自己转来转去,又想到皇后身上去了,虽然她一直尽力避免去想,但是皇后临终时候面上诡异的笑容,便如关雎宫的存在一样,始终都是她心上的刺。
窗外传来打梆子的声音,长一声短一声,声声断断……竟然已经到二更了。
容郁集中心思想要睡着,但竟是怎吗着都无法入睡。她睁着眼睛看屋顶,想道:如果疲倦了,自然就睡过去了。她看得太过入神,屋顶上几根梁越看越粗,渐渐天旋地转,仿佛蜘蛛吐丝,越缠越紧,到后来仔细一看,竟是一个八卦图。容郁心里一动,想道:皇宫之中怎吗会有这种东西?莫非是我眼花。
也许真是眼花了……她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真的睡过去了。
次日晨起,前去问太后安,太后洗漱完毕便见了她,仍如前晚一样,执她的手殷殷询问。容郁见她这般模样,心中便想:凭她怎样的高位,怎样的权势,在血脉之亲上,到底也和平常人一样亲厚啊。
自然再三谢母后关心。
太后与她同进早餐,餐桌上琳琅摆满了各色的食物,过了一轮又一轮,最后上来的是果脯,那果脯制作格外精致,入口馨甜不说,回味甚甘,容郁一时胃口大开,把整盘都吃下去了,转眼看见侍立一旁的绛绡骇笑,不由赧颜道:“容儿贪吃了……”太后却是满脸慈祥,连连道:“爱吃就好,能吃就更好了……你若是喜欢,来日我叫绛绡多给你送一些过去。”
容郁忙起身谢恩道:“多谢母后。”
太后扶她起来,道:“今日风和日丽,你陪我去花园走走吧。”容郁自然应好。
时已至夏,满园的花开得很热闹,因天光尚早,天气也不如何热,不时有晨风吹过去,一对两对的蝶在花木中翩飞,颜色偏丽。太后执她的手缓行,一边指点道:“那香的是杜若蘅芜,这是茝兰,那是金葛,红的是紫芸,绿的是青芷,另外有绿荑,丹椒、蘼芜、风莲……”容郁几时见过这些奇花异草,只觉得稀罕,又想:不过都是红的绿的,怎吗起了这么些好名字?因是太后盛意,只能一路听下去,听太后细说杜若蘅芜如何样的香法,金葛紫芸又有诸多止血益行的功能。
容郁暗中笑道:原来唠叨是所有的老人都有的嗜好,无论天子之母还是贫家老妇。这样一想,倒觉得太后亲近许多,不似初见时候忐忑。
两人行走甚慢,但用不了多少工夫,也到了花木深处,侍从渐渐落在后面。太后指了一丛蓝色的花对容郁道:“这种花叫风信子,不是我国产物,而是来自要横渡大江大洋才能到达的一个国度,那个国度里有很多珍奇。据说有一种花,颜色极丽,模样儿也是极俊美,但是等闲不开花,要什么时候才开花呢,说是要等到一种叫夜莺的鸟儿,在最皎洁的月色里,站在它的枝头,将枝上的刺插进自己的胸口,然后流出血来,一点一滴都落在将开未开的花蕾上,那鸟儿要忍受那样的痛苦唱歌,唱整整一夜,到天色拂晓的时候那花就开了——那个国家的人都说,夜莺的歌是天底下最好听的,而它用血灌出来的花儿,也是天底下最美的。”
容郁闻言便向风信子看去,想道:怎吗红色的血灌出来的花竟然是这样明丽的一种蓝色?不由眉间微蹙,又想:蝼蚁尚且偷生,世上又怎吗会有这么蠢笨的鸟儿呢?名字倒是好听!
太后见她神色,笑道:“你以为是风信子吗?不是的,那种花儿叫玫瑰。”
容郁讪笑道:“容儿无知。”
太后道:“无知有什么打紧,知道太多了倒是不好。”
容郁一惊,揣测不到太后的意思,不知道她是否以这样的话旁敲侧击提点自己,因此只挤一个疏淡的笑容。好在太后立刻又有下文,说:“风信子在那个国家是很常见的花,春天里风一起,漫山遍野都是,因为开花的时候总是一年里的那几天,从未误过时辰,所以叫了风信这个名字,人们用它表示信守承诺的意思……”
容郁细察那花,五瓣,颜色由边及里渐浅,花蕊是纯白色了,因生得密,一眼望去,只见深深浅浅的蓝,看多了让人眼晕耳眩。却听太后不急不徐地道:“……这花,是平懿王进献先皇的。”
容郁听得“平懿王”三字,精神一振,道:“这么远得来的花,平懿王倒是花了不少心思。”
太后偏头看她,笑道:“你也听说过平懿王吗?”
容郁想起昨晚上忻禹的交代“若是母后相召,提及柳家事,你可一律推说不知”,当即背心一凉,天下竟有这样的母子吗?相防相忌一致于此!口中自然道:“容儿听说平懿王是本朝第一个异姓王,曾有大功于本朝,想来一定是个大英雄。”
太后听她如此说,反倒一怔,道:“有大功于本朝是不错,大英雄吗……”她出了半天神,终是叹道:“这样说原也不错。”
容郁听她口气不对,默察太后神色,想道:难道太后竟然跟他有关系?怪不得宫里对柳氏忌讳莫深……她将风信子种于慈宁宫中怕是怀念的意思吧……钱塘有歌谣说: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她大概也是怨恨柳氏无信吧。
她怔怔地想得出神,太后伸手去摘了一朵风信子,缓缓地道:“平懿王进献此花,却是没安什么好心……”
听到这里,容郁的脸色已经变了,她诚然想知道平懿王的事,可是绝不是自太后口中知道——知道这等宫廷秘闻,便像是种在身上的毒,随时都可能发作,要了她的性命。
想到毒字上,容郁记起太后在几个与前曾在她身上下了毒,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奇毒,竟是连唐门的舞马衔杯壶都不能辨出——也许她正是因为她命不长久,所以太后肆无忌惮,不怕她知道……容郁的唇色微微苍白,她怕被太后看到,低头掩饰。幸而太后正专注于手中风信子,无暇注意她的脸色。
“先皇原有一个同胞弟,封作齐王,若能活到今日,皇帝也要称他一句皇叔,”太后道:“齐王封地富庶,而朝廷年年与荆国作战,不免国库空虚,齐王便觑准了这个空子,举兵入朝,说是要清君侧——当然大家都知道,君侧没什么可清的,他实际上想的,无非是乾安殿里的那张位置。当时兵临城下,封了消息,举朝无策,最后是平懿王出城请救兵,一举解围。容儿,你说平懿王这场功劳如何?”
容郁先前以为是宫闱艳史,心中大不以为然,及听到此处已经知道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当下答道:“功高不过救驾。”
“好一个功高不过救驾!”太后将风信子揉碎了,丢进花丛中,冷笑三声,继而道:“庆功宴上大将军韩起便引酒相贺,道:‘懿王之功至高,无可赏,不若百年之后传位于柳氏。’先帝乃掷杯,应诺。”
容郁听到听到平懿王引兵相救之时已经觉得隐隐不对,到此刻方知缘由——功至高而难赏,平懿王本来就已经难逃劫数,何况还有大将军韩起这一说——这一说就是给平懿望掘了老大一个坟墓,做皇帝的无不希望自己千秋万世代代称帝,便是迫于形势不得不答应,事后也必然不肯践诺。平懿王大概以为自己权倾天下,不怕皇帝不遵诺言,却不知道权势这个东西最是靠不住,翻手可为云,覆手便是雨了。
别说他献这风信子给皇帝,只要不是刀枪逼在颈上,皇帝总是要想办法赖掉的——皇帝绝对不会是君子,君子无论如何都是当不成皇帝的,即便侥幸当上了,也坐不稳龙椅——所以平留王终究没能坐上帝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段氏忻禹。
容郁心中百念千回,口中只断然道:“竟这般大逆不道!”
太后道:“你知道就好。”只五个字,便如晴天一个霹雳打下来,容郁细想自己的举止,应该没有任何出格之处,却不知太后这句话到底意向何指。
太后又道:“柳氏虽逆,但到底有大功于本朝,本朝就不亏待他,所以洛儿仍是世袭的郡王……所以容儿对他,不必过于担心。”
容郁长长出一口气,诚恳地道:“容儿知晓。”
太后见她模样,不由微微一笑,道:“走了这半日,天气又热了,咱们回殿去吧,宫里有冷的酸梅汤,你大概会喜欢喝。”
容郁一时惊一时惧,到此刻已经手软脚软,自然巴不得赶紧回去,当下扶着太后转了身,沿着来时的路回走,一路看见蝴蝶仍在花木中飞舞,却没有半分倦怠。
容郁与太后回了大殿,歇息过后,太后命下人上了酸梅汤,然后又上了早餐上过的果脯,交代绛绡说:“多备一些放到容妃房间里去。”
绛绡领命下去,容郁很是过意不去,可是偏偏那果脯似有特殊的香气,让她欲罢不能,只好再三谢恩,太后扶她起来,仔细打量再三,道:“你昨晚上受了惊吓,这会子不宜回去,就先在我这慈宁宫住个三五日吧。”
容郁不知道太后什么意思,但是感觉上这一次见太后,比前几次要和善百倍,她这样说是好意,自然不能拂了她的意思,应一声好。
又陪太后说了些闲话,就退回房间休息了。
到了下午,因午睡时候出了一些虚汗,于是交代下去要沐浴。自有侍女准备了木桶香花,容郁将自己浸入水中,十分之畅快,到出水换衣的时候,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木桶,不由脸上变色——那桶中水竟悉数变成血红色!她的手撑在木桶上,过了好一阵工夫才忍住晕眩,也明白太后留她的意思——太后终于决定帮她祛毒了吗?
百感交集,不知道该欢喜还是悲哀。
她将手放在腹部,已经隐约能够摸到孩子柔软的手脚,自语道:“你还能护我多久呢?”
接下来几日左右不过陪太后逛花园,闲时说话,太后不让她过分操劳,连丝竹之声都少有闻。有时候皇帝送过来新鲜玩意儿,她也就陪太后在座应个景儿,
沐浴后血色渐稀,容郁知道毒快清除干净了。
这一晚她仍然留宿慈宁宫,也许是因为身上的毒被清除的关系,她的精神好了很多,坐在床沿上,拿一把果脯吃,随口问旁边站的一个侍女叫含烟的道:“你进宫多久了?”
含烟回答说:“十三年。”
容郁吃了一惊,这宫女素面清颜,竟是看不出年纪来,不由追问一句:“你多大了?”
含烟笑笑回答说:“二十五了。”
容郁奇道:“本朝的规定,一般宫女入宫九年就会被放出去,你怎吗……”
含烟道:“被皇上临幸过的宫女是不会被放出去的。”
容郁倏地一惊,抬头去看她,她想从她的眼睛和神色里找出半点难过或者悲哀的蛛丝马迹,但是并没有,含烟的面孔像一块雕塑,虽然是笑着的,可是眼睛里并没有笑意,当然就更看不出悲哀了。
容郁道:“那么……你会在这里呆一辈子吗?”
含烟好不犹豫地回答她:“自然。我家人都死光了,出宫去无依无靠,年纪又大了,活下去都成问题,在宫里做的虽然是伺候人的差事,但是太后宽厚,日子并不难过。”
她说得坦荡,容郁听到耳中竟像是在诉说自己的命运……如果没有遇见忻禹,又或者只一夜情缘,他过后就忘了她,那么她就是另一个含烟——甚至比含烟更不堪,因为她有那样不肯安分的一颗心。
她含了半颗果脯仰面躺下去,口中丝丝的甘甜,然而她又睡不着了,她想起上次的法子,往梁上看去,渐渐眼前模糊,天旋地转,又转成一个八卦图的形状,她恍惚中知道含烟已经退了出去,又在恍惚中觉得那个八卦图像是在哪里见过,她仔细思索起来,可是怎吗也记不得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个图,只觉得那图落在地上,震位上像是含了什么物事,她越想越觉得奇怪,鬼使神差,恍恍惚惚就往震位踏去,一脚落下,忽然遍体生凉,她一下子醒过来,想要惊叫,又赶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