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手捧头,怔了许久,忽又想道:唐门以毒药,暗器独步天下,琳琅身为唐门族长,若能被柳氏明月心毒死,那才真是天下奇闻了。她冷冷笑了两声,忽然明白过来:如果平郡王柳洛没有说谎,只能说明一个事实,琳琅是自己求死。
想到此处,容郁手足冰凉,是谁逼得她无路可走,只能以死谢天下?又是什么事让她不得不死,连尚在襁褓中的亲儿都无心顾及?
容郁心乱如麻,起身走几步,忽然看到案上《柳毅世家》,这本书她已经看过很多次,对平懿王柳毅生平委实再清楚不过,柳毅江南人士,世代经商,到他这一代家中供给有余,便送他习文学武,颇有小成。后游历至幽州,得见明月公主,破荆国兵,上以公主许之,任兵部侍郎,功勋卓绝,上以王位封之。清曜帝十九年,薨,葬于幽州发迹之地。
史书上言语精当。连他称王的缘故都只用了短短四字:功勋卓绝。大宇王朝不封外姓为王,而柳氏独异,这功勋卓绝四字中应有怎样的功勋才能令天子动容,赐下王位?容郁心中一动,又想道:平懿王得了琳琅的宝藏,在京城大有作为,又为什么竟然会死在幽州呢?
这原本是无可疑处,但容郁自从看了琳琅遗书,说起平懿王出身,她便总在琢磨,觉得平懿王大是可疑。
——他得了陈国宝藏,有没有替唐门复仇?从史书上来看应该没有。
——他出身江湖,柳氏,哪门哪派?他入西林寺见公主璇玑公主璇玑便信了他,凭什么信他?除非他之前在江湖上就是大大有名的人物——这样有名,为什么史书上没有片言只语记载?
容郁心想:若能前往幽州一行,或者能解开平懿王的身世和死亡之谜,他发迹于此,又死于斯地,可谓缘泽深厚。
这却是奢望了,除去省亲的机会还真没听说过哪个皇妃能够离开皇宫半步,琳琅父母双亡,再无亲人,便是想找这个借口也无能为力。不由叹一口气,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忖道:这件事,想知道的怕也不止我一个,我不能前往幽州,他未必不能。如此一想,竟然生出一个主意来。
兰陵宫里越发空寂,金珠,玉帘,水晶更漏……都不见半点人气,唯有庭院里的花树神采奕奕,欣欣向荣。容郁忽然想起皇后生时常念的一句诗,说是“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犹发旧时花”。
那时候她十分不解,想来皇后自小锦衣玉食,如群星捧月,出嫁为王妃,继而封后,一个女子所能想到的荣宠,莫过于此,可是连她也知道,皇后是不快乐的,也许是因为忻禹不肯幸临,也许是因为平留王的仇视——他是她最亲的人,然而日复一日地恨着她,恨她毒杀了多年前的那个女子。容郁笑一笑,手指拂过皇后的琴,她对自己说:一定不是你。
如果连柳微这个深闺中的女子都能轻易毒倒琳琅,那绝对是个笑话,一个荒谬的笑话。
“娘娘今日怎吗有闲心来兰陵宫?”容郁转身去,因是逆光,平郡王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恍惚,像是倒影在水中,影影绰绰,不甚分明,然而那口气是不善的。容郁下意识低头去,手指拂过琴弦,一勾,那琴声响起来,音质清幽,便仿佛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叹息,那声音迤逦而来,带着无数岁月的回音。
平郡王冷冷道:“你想惊动什么人前来吗?那可是痴心妄想了,我姑姑生前皇上尚且不肯一顾,何况兰陵宫已经冷落经年。”
容郁道:“我没有学过弹琴,平郡王信不信,这宫里每一个人都不会弹琴,不会琵琶。”
平郡王面色更冷,“娘娘到底要说什么?”
容郁道:“我想告诉平郡王一个事实,你的母亲,不可能是被毒死的。”
容郁以为那少年必然大惊失色,然而并没有,他立在原地,冷冷只问:“你怎吗知道?”话音极冷,与先前几次所见大相径庭。容郁知他疑心甚重,更因先前知棋事对自己难以信任,当下把心一横,道:“平郡王可听说过唐门?”
柳洛摇头道:“没有。”
容郁闻言叹息道:“果然你父亲并不愿意你追究你母亲的事,否则你至少应该听过唐门二字,四十年前唐门以毒药和暗器闻名于世,人所尽知,你祖父出身江湖,你父亲与江湖也是千丝万缕的关系,你竟然对唐门一无所知。”
柳洛争辩道:“四十年前的事,知道或者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
容郁冷笑道:“如果你母亲是唐门中人呢?”
她这话并不比先前更具冲击力,然而少年听得这句话,便如有什么轰然炸开,有无数个声音在对他说:“如果你母亲是唐门中人呢?如果你母亲是唐门中人呢?如果……如果……”
他并不是不知道唐门。
柳家藏书中有记载:唐门地处蜀川,擅使毒,擅制暗器,狡黠无伦,睚眦必报,等闲江湖人不敢生事。清珞帝十年,因私藏陈国宝藏故,遭灭顶之灾,唐门绝艺自此失传。
当时他看了这段书,同父亲说:“以毒药,暗器这等邪门歪术横行于世,为世所不容也是迟早的事,陈国宝藏只是加速了这个进程。”
父亲的面孔似乎是凝重的,他说:“世间有百门千艺,无论哪一种能登峰造极都不能小觑。唐门被毁固然与他们平日行径有关,但是宝藏一事也绝非空穴来风,世人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是没有道理的。”
如今想来,那话里似乎是为唐门辩护一般。
容郁见柳洛脸上神色变化莫端,以为他仍在怀疑自己的话,便道:“你信与不信都不打紧,我原本也不过想要提醒你,真要彻查你母亲的死,不如从你祖父查起。”她上前一步,似是要从他身边走过去,却在错身之时轻声说道:“你难道不知道平懿王死于幽州吗?”
她料定柳洛虽然知道此事,却必然没有细想过,此言一出,果见少年面上飞过去疑惑之色,他沉吟片刻道:“我要查我母亲之死不错,倒是娘娘的用意,我越发琢磨不透了。娘娘到底想要什么?”
容郁见他脸上神气,不由苦笑,想道:我要什么,我无非想要活得久一点,或者,做个明白鬼。
想及此处她心里一灰,明白或者不明白,对一个鬼大概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执著于查清楚琳琅的事,也许是因为不甘心,又也许是那黑袍男子的不断出现让她无法摆脱,她被迫与他共享那一段记忆,所以不得不像他那样,执著于调查琳琅死因。
她慢慢走几步,抚摩四壁的帷幔,那些熟悉的触感和气味让她想起来,她曾在这里呆过两年的时光。
她十六岁的时候就被分配在兰陵宫为婢,负责贵重瓷器的清洗。其实它们一直都很干净,光洁,明亮,她执了轻绡一件一件擦过去,有时候会想想谁在乎呢,根本没有人注意,没有人知道那些瓷器上有怎样精美的花纹,怎样白如玉薄如纸音如磬,又怎样明亮洁净如人的眼睛,都没有人在意,就像没有人在意她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像影子一样,走过去不留半点痕迹。
那时候她会想也许一生都这样了吧,寂寞红颜。如果皇帝开恩,很多人可以回家,可以和亲人团聚,可是她却是没有亲人的,她的亲人都死绝了,只剩她一个,出去也没处可去。如果那时候和母亲弟弟一起死了,大伙儿结伴去黄泉,或者也是快活的吧,可是她偏偏活了下来,求生的意志强烈到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
最让她不敢相信的是自己居然活了下来,被卖到一户好人家,教她认字,教她女红,然后送进宫里来,听说是顶了那户人家女儿的名——谁舍得将自己的亲生儿女送进这等不见天日的地方呢。
只是后来,那户人家也都死光了——好像她命犯孤星,凡是与她沾亲带故之人都死了个干净。
她一直在挣扎,不为荣华富贵,也不为任何名分,只为活下去。
所以当面前这个少年认真地问她“娘娘到底要什么”,她忽然觉得莫大的辛酸和悲痛,原来活下去对有的人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
容郁从兰陵宫回来的时候知棋还在指挥下人清洗花舫。
翠湖居的花舫原本是常备的,但是主子既然提前通知了,自然要另外清洗,熏香,装饰,折腾了大半天的工夫,到忻禹来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忻禹奇道:“今儿怎吗这么好兴致想起来游湖?”
容郁笑道:“不如请陛下猜一猜?”
忻禹道:“莫非是什么节日?”
容郁摇头,忻禹道:“我知道了,必然是荷花开了。”
容郁冷笑道:“陛下多久没注意过翠湖居的景致了,这荷花开了也不止一日两日。”
忻禹笑道:“原来是容儿抱怨朕冷落你了?”容郁面上飞霞——分明昨夜才在翠湖居过的夜,哪有冷落一说。容郁微低了头,咬着唇说:“容儿不敢,陛下若是猜不中,那就由着容儿挟天子游湖了。”
忻禹大笑不止,道:“行了,容儿生日朕也没什么特别的礼物送,索性就成全容儿的念想,陪你游一次寒烟湖吧。”
容郁满怀欢喜,嘴上却不依,道:“原来陛下早就猜到了,还害容儿难过半天,陛下自己说,认不认罚?”
他两人甚少如此花枪,彼此都觉新鲜有趣,忻禹索性道:“行啊,朕认罚,容儿可有什么罚朕的法子?”
容郁笑道:“那就先请陛下随容儿登船吧。”
忻禹方随她登了船,船身一动,悄没声息地进了湖中,船桨划出碧的痕,远远的有歌声送过来,细细要听,却是只有曲子,没有词,偏觉得缥缈,仿佛只一分心就听不到了,可是分了心,那曲子也还在近处,旋绕不去。船舱里只他们两人,月明如水,水明如玉。
容郁依在忻禹怀中,一个字也不想说,只觉得如果时间能在这一刻停止,她可以不去想关雎宫,不去想皇后和太后,不去想多年前覆灭的唐门,就此心安理得做忻禹的妃,也是一件美事。
却听忻禹问道:“……以前,都有谁陪你过生日呢?”
容郁猛地听到这一问,手足一僵,那明月的光辉似乎刺得她眼睛生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