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郁并没有花心思去考虑他从哪里得知今日之事,也许是太后告诉他的,又也许是那个神秘的秦大人转告于他,总之他知道了,她只能在尽可能的情况下不说谎——欺骗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并没有足够的本钱赌这一把,她不敢,亦不能。容郁将手按在腹部,忻禹扶她坐下,她低眉轻声道:“我冤枉了知棋,可是她非死不可。”
忻禹靠在椅垫上,示意她继续说。
容郁道:“今日要杀我的并不是刺客,是……是平郡王,那刺客反是救我之人。”
容郁倏地抬头来,忻禹看见她的眼睛晶晶地亮起来,这是个奇怪的女子,在他的妃嫔中,她的出身算是最低贱的一个,难得她没有凌驾于诸人之上的野心,可是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她敏锐地知道当如何应付,沉着且冷静,哪怕只有一丝的希望仍敢于压上全部的赌注——她是个标准的赌徒,可是能让她坐上赌桌的筹码并不太多。她不同于多年前的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并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或者是无从珍惜。他沉沉叹口气,问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容郁道:“我问起无心亭的来历,知棋……知棋告诉了我。”
“是这样啊。”忻禹道:“那孩子……也太多心了。”他默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天色,先前还有一线的碧,后来逐渐都黑了,树影婆娑,很有些鬼影幢幢,他道:“知棋进宫多年,宫里的事她比你清楚,平日里有她在你身边提点朕也放心些……还是让她回来吧,以前的事,就此揭过。”
容郁身子一僵,想不到忻禹对知棋竟是信到这种地步,她低头想说“是”,可是话到嘴边,竟是说不出来,她试图把心中的念头压下去,可是怎吗都不能够,反复盘旋,仿佛熊熊烈火,竟将心口烧得生痛。
忻禹看出端倪,笑道:“你疑心知棋是我的人是不是?”
容郁心中发狠,道:“臣妾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如此信任于她。”此言一出,便是认了。
这个女子眼中的火焰燃烧得这么明显,便是想装作不知道也为难得很,忻禹似是心情大好,竟出言调侃道:“你倒是坦白,就不怕朕怪罪于你?”
容郁心中一紧,口中笑道:“陛下可当臣妾恃宠而骄。”
忻禹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朕信赖于你,远胜于她。可是容儿你要知道……你身边没个可靠的人儿,朕终是不能放心。”容郁心道:知棋便是可靠之人吗?那可奇了。她虽然这样想,可是心里还是没来由地一热——他说他信任她。
“知棋知道得是多了点,其实也并没什么奇怪的,她的身份……你知道吗?”忻禹继续道。
容郁靠在忻禹身侧,忻禹的气息让她觉得温暖——她开始意识到这个男子是她终身倚靠的人,无论是不是良人,这偌大的皇宫之中,甚至这茫茫人世中,她容郁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只这名男子可以庇佑于她,甚至爱护她。也许他并不爱她,甚至永远不会爱上她,可是一个人能渴求多少,又能得到多少?千万人之中,要怎样幸运的女子才能求得一个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如果是能轻易得到,又怎吗会有人慨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知棋是嘉祐十三年入的宫,这一年并没有征召秀女,可是她家里仍把她送进宫来。知棋本姓余,名绾云,如今你可明白了?”
余绾云。与余嫔之名,只差一个字。容郁愕然道:“陛下是说——”
“你可以信任她,因为她在这宫里并没有可以依恃的人,除去你。”
容郁想了半晌,自帷幕之后取出一木盒交予忻禹,道:“知棋离去之时留下此物与我,我……却不明白她的意思。”
忻禹将木盒托于手上,盯住那“敕”字火印道:“这官封倒有些年头了。”挑一挑眉又道:“你想不想看?”这一瞬间表情佻脱,竟有几分孩子气的天真,容郁一时心中柔软,用一种近乎宠溺的语气说道:“臣妾陪陛下看。”
忻禹微微笑道:“你倒猜猜看,这木盒里装的是什么?”
容郁头大如斗,又不敢坏了忻禹的兴致,只好勉强猜道:“以形状论,盒中所容当是丝帛纸张一类,可是盒子这么小,掂于手中却异常沉重,怕是明珠玉石也未可知。”
忻禹悠然道:“容儿心思机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盒中装的当是一幅画像。”说毕便要揭去官封。容郁心中一急,按住他的手道:“陛下不可!”忻禹奇道:“为何?”容郁道:“知棋此去完全是因为我……我怕她含恨在心。如果这木盒中另有古怪,臣妾死不足惜,若是陛下……那可——”言至于此,眼圈竟是微微一红。
——妾如丝萝,不得独生,当托乔木——他便是她的乔木啊。
忻禹柔声道:“朕明白了。容儿放心,朕敢动它,自有朕的道理。容儿你可听说过公主璇玑?”
容郁的心险险一跳,《柳毅世家》上说:毅行至幽州,赴西林寺见主,主亦笑亦泣,与人曰:吾不日将回京!
恍惚间却听忻禹道:“璇玑公主,是朕的姑母,得赐明月为号,可是在皇族流传的称呼里,仍是叫公主璇玑的居多。璇玑是公主闺名,原本不为外人道,可是因为平懿王的缘故,并不拘泥于此。你听说过平懿王之名吗?”
容郁垂头应道:“听说过的。”
忻禹道:“平懿王崛起于江湖,颇具侠骨,人称侠王。他与姑母相识于危难,姑母慧眼识英雄,平懿王也算是不负所望。传言他们定情之物便是七幅画像。容儿你看,这敕字之下有女子剑舞,便是姑母的印记了。”
容郁闻言细看,果然见敕字印下女子剑舞的影子,和《柳毅世家》封上的印记似是而非,她原本以为是字,原来并不是,只是作为一个深闺女子的印记流传于世。忽又想道:史书是何等庄严的东西,怎容一个小女子随意刻画?便是公主,也未免有失体统。
忻禹自然不知她心中有这许多的想法,只道:“姑母善金石之刻,据传留有七方刻印,用来封存七幅平懿王丹青,姑母死后都流落民间,天下多垂涎之人,但终无所寻处,不想知棋手上竟有一幅。”
听到这里容郁不由出声道:“明月公主……竟然死了吗?”她自知身份低贱,虽深得忻禹宠爱,仍是不敢直呼璇玑之名——那必是极尊贵的一名女子,天子为父,王侯为夫,视她如明珠瑰宝,皓月星辰。
忻禹道:“是,平懿王身死之日她便跟着去了。”说到此处他心口微微一痛,针脚密密麻麻扎过去,并没有血,可是疼痛。他深吸一口气,笑道:“你仍是不许朕亲手开启此盒吗?”
容郁讪讪道:“是容儿多心了。”心中却道:既然只是一幅先人画像,知棋又何必这么神秘地留与她呢?
思虑间只听“咔嚓”,极轻的一声响,木盒已经被打开,里面果然是叠放的一卷素色丝帛,以丹砂为色,画上佳人婉转凝眸,虽因折叠之故不得一窥全貌,但仅从线条与布色来看,已经是大家手笔,而画中女子颜色殊丽,一看之下,竟让人移不开眼去。
那画像叠放只绢帕大小,展开来竟有一人多高,画中女子与真人相若,身着湖蓝色长裙,脚蹬胡靴,耳中玳瑁珠,腕上琳琅一串月白珍珠,成色圆润,当是价值不菲。最难得画中佳人描绘得如此真切,连眼底波光,眉间清愁都丝毫毕现,忻禹不由一阵恍惚……
彼时他尚年幼,母妃在宫中不得宠——外界总传言他能登上帝王之位是因为得母亲之力,先帝宠爱他的母亲,所以将帝位传与他。不,不是这样的,他的母妃,芸妃,并不是当宠的妃子,他甚少见到他的父皇,除去父亲生日的那一天——他见到公主璇玑也正是在那一日。
第一次被乳母领着去给父亲拜寿,那年他七岁,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他想像过父亲应该是怎样一个人,威严,英明,高高在上。可是并不是这样……并不是。灯火明透了,倒影在水里,流动如串起来的星,他穿了新衣,精致的锦缎和刺绣,乳母一再交代:“见了父皇要磕头,祝父皇吉祥如意、千秋万载。”过去很多年他仍记得乳母的样子,穿蓝色的襦裙,面孔清秀,眼神和蔼,在他年幼的时候她是比母亲更亲近的一个人,后来……后来她死了,就在父亲的寿辰上。
他和兄长们鱼贯而入向父亲贺寿,沉默地磕头,然后抬头来,本来他是想说乳母交代给他的贺词,可是那时候他忽然想看一眼父亲,这个他从没见过的男子,给了他血脉与身份——那是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摆脱的东西。
并没有人意识到这个孩童小小的心思,所有人都只看到他抬起头,稍稍愣了片刻,坐在龙椅上的是一个黄衣的中年男子,他的眉目并不如想像中冷峻,而是非常清雅的笑容,因为隔着灯火,所以看起来遥远而且倏忽,像是眨一眨眼就会消失掉,所以年幼的忻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他,大概带一点孩子气的骄傲,连那句“父皇吉祥”也说得格外理直气壮。
父亲身边有人哧地笑出声来,非常短促的一声笑,有一点粗哑,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那人看过去,那是坐在父皇身边的一名女子,她的座位比所有嫔妃都更靠近皇帝,她穿烟红纱衣,十分张狂的红色,一般人穿来都压不住的俗气,可是她穿来……不一样。他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在他看来这名女子并不十分美,以姿色论,父亲后宫里美过她的大把,可是她不一样……不一样。
她不是美,是傲,浸在骨子里的倔傲与高贵,并不是那些在欲望中挣扎的皇子皇孙可以明白。她拥有这个王朝最高贵的身份,而且永不担心失去。
那时候他并不明白,只是为那名女子风华所惑,再一次愣住,他以为她要说什么,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来不及。
剑光怎样划破明影苑的灯光,寒气怎样生生砭过肌肤,那人的目光又是怎样凛冽地看进父亲的眼睛里,周围全都静下去,那么静,他甚至能听到碗碟破碎的声音,风从树叶里穿过去的声音,而惊叫与呼喊都遥远和缥缈——那刺客原本就是以他的身体为掩护,长剑原本是要穿过他的身子再刺穿父亲的心脏。
但是没有得逞。
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忻禹的身边就站着他的乳母,那个在夏夜里唱儿歌给他听的女人,他会记得她那一刻的眼神,她伸手来想要遮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到长剑怎样穿过她的身体,鲜红的血又怎样喷薄而出,染红他一身新衣……但是她没能如愿,她的手伸到他面前,无力地垂下去,那手是苍白和粗糙的,而那血的温度,他在很多年以后想起来,仍然是热的,像火。
她的笑容并不美,只是温暖。
长剑只偏了一偏,目标仍是他的父亲,这一次出手的是那个烟红衣裳的女人,他的姑母,公主璇玑。
他挨得那么近,所以异常清晰地看见公主眼中的叹息,还有狠烈。纤指仿佛轻轻弹了一弹,又仿佛没有,刺客眼中出现难以形容的神色,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恨到了极处的绝望。公主袖中晶亮的锋刃一闪,刺客摔出去,连退七步,仰天倒下。众人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他的面目,地上燃起沸腾的一团烟雾,然后整个人,连同衣物都化了个干净。
父亲的面孔微微有点苍白,仍然很冷静地坐着,下人来来往往地收拾东西,将食物重新摆上来,他的眼光远远放出去,蜻蜓点水般擦过每一个人,然后尽数收回来,自语道:“是陈国余孽吗?”
公主璇玑没有回答他,反是拉住孩童的手问道:“你害怕吗?”
公主璇玑的声音带一点沙哑,孩子意识到她是在问自己,沉默地看她一眼,摇头,然后问:“他死了吗?”璇玑道:“他死了,你别害怕。”
孩子盯住了无痕迹的地面轻轻地说:“……可惜。”他说得那么轻,父亲却是听得分明,拉过他的手,问:“是小七吗?”孩子应声答道:“儿臣忻禹,行七。”孩子故作老成,可是唇齿之间仍是稚气。
父亲久久凝视于他,说道:“这孩子……”他只说了半句,忽然止住,岔过去道:“交与他母亲吧,今夜可吓到了。”商量的口吻,温润如玉。
当晚他被送至母亲的寝殿里,母亲并没有安抚他,而是说:“是时候了。”他抬头,看见母亲眼中和姑母一样的叹息。
之后他仍是见过公主璇玑的,不过远不及见平懿王的机会多。她仿佛在楼池亭台间居多,绝少见外人,连柳言兄妹都难得一见。逢年过节父皇往往以书相召,但是她极少应召,常常推托身体不适。他随兄弟前去探望,虽然在人中不显山露水,然而她仿佛很轻易就能将他挑出来,并不多话,只微微笑一下,那笑容仿与对别个也并无不同,只不知为什么,每每看到他都觉得仿佛被看穿似的。
她知道什么,又知道多少,并不是他能够猜到的深浅。
很多年以后他从《起居注》里看到很多父亲当政时事,知道这位姑母曾经权倾一时,莫说皇子,便是父亲也不敢随意动她。翻手为云,覆手成雨,朝上暗潮涌动,风云突变,都只在指掌之间。后来……懿王柳毅以更强势的姿态登上这个舞台,公主璇玑之名渐渐销声匿迹,据说是公主倾心于金石之刻,于是广为流传,又有一说,懿王为求公主一笑,不惜千金求宝,但不知为什么,璇玑七画像仍是流失,各种因由,只能说是不可说不可说。
那些画像关系到懿王江湖身世,他并不关心这些,江湖上的事,自然有人替他打理。只是他以为她会毁去,但是如今看来,并没有。
忻禹盯牢画像,十年之后他仿佛再一次看到这个女子,就靠在窗边上,似笑非笑的眼睛,纤长的指半托住下颌,指尖不染蔻丹的素净,背后是蓝的天和淡色的云,檀木色窗,他仿佛再一次听到那声短促的笑,她的声音有一点粗……据说原本不是这样的,孝诚皇后死的那一夜公主璇玑被逼喝鹤顶红,是违命侯带剑闯宫才救下一命,但是嗓子终是毁了。
如果这画能开口,当说些什么呢,是不是仍是问他:你害怕吗?
他轻轻笑一声,对容郁道:“容儿,你学这画摆个姿势给朕看看?”
容郁不知就里,当真就学那画中女子姿态,只觉得那姿势十分别扭,非要花好大力气才能定成这副模样,不由心道:那璇玑公主作此姿态却是为何?一抬眼看到忻禹目光灼灼,不由脱口唤道:“陛下!”
忻禹含笑道:“容儿今儿可辛苦了。”容郁不想他忽然将话题岔开,只好接口道:“臣妾辛苦什么,陛下日理万机才真个辛苦。”忻禹道:“知棋既然将这画交代与你你就好生收下吧,容儿,我不瞒你,这画中另有蹊跷,若落到外人手中,事有不宜……你明白吗?”容郁不敢多言,只低眉道:“容儿晓得。”
过得三天,知棋重又回到翠湖居,面上微略憔悴,精神倒还好。容郁屏退下人,看了面前长跪的女子,温言道:“可回来了。”
知棋只把头勾得更低一点,并不出声。
容郁也不做声,于是房间里就静下去,逼得人心里一阵一阵地寒。初时太阳还挂在窗外面,后来遥遥地,眼看就要落下去了。容郁道:“我做的事,我不说,你大概也猜得到。”知棋垂头道:“知棋知道。”
容郁伸出两个指头,微微一抬,知棋仰面,露出沉沉的一双眼睛,她与她的姐姐长得不像,一点都不像。容郁道:“皇上要我留着你,我就留着你。不会再行今日之事,可是知棋,你当知道,我亦不可能再信任你。”知棋叩首道:“是知棋辜负了。”
容郁叹一口气,向窗外看去,天已经渐渐染上墨色,寒树栖鸦,容郁慢悠悠地道:“你留下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知棋仰面看着她,眼中慢慢凝聚出悲伤的颜色,她说:“娘娘打发我去慈宁宫,原也没想过有命回来,那盒子……娘娘开了吧。”
容郁道:“那画像里,当真有什么秘密,你又何必留给我?”
知棋回道:“知棋无人可托,这画像的秘密,却也不应随知棋湮没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