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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峨眉山下来后,我去了秘密基地。
我人生的第一个藏匿之处。
赤水河上有一座桥,分隔四川和贵州两个省。桥的一边是贵州的赤水,另一边则是四川的九支。
桥很小,在地图上不用标出来。小时候我站在桥上,觉得它是建筑中的庞然大物,当我得知它竟然连接了两个如此大的省域,对它更是充满了崇敬之情。
它对我而言如此特殊,以至于后来,无论是号称东方威尼斯苏州的三百八十多座形态各异的桥,还是连接天堑变为通途的长江大桥、扬浦大桥……通通无法取代这座无名小桥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从成都坐车到泸州,再从那里转车去赤水,一整天都在长途汽车上颠簸。
到了赤水,交通就变得便利起来。随处可见的面包车、摩托车,全部都是出租的交通工具,因为数量多,而且路途近,计程车不按照公里,而是按照人头计算——一个人一块钱,就像公共汽车一样,这真是我坐过的最便宜的出租车了。
只消五分钟就抵达目的地,一个叫赤天化的地方。
整个赤天化,实际上就是一座天然气加工厂。几乎是垄断式的,除了厂房,还有几千员工的宿舍,以及供他们娱乐的电影院、游乐场、浴室、文化宫,供员工子女受教育的幼儿园、小学、中学、技校。
在这里的人,完全可以不用踏出几平方公里面积的赤天化,就可以终老一生。
我一直觉得它是一个世外桃源,如果我从来不曾离开的话。
即使我隔了十几年回来,它依然是那个样子,没有改变。卖着一块钱一碗大肠粉的摊子,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味道,原来的布置,连物价都不曾涨。
在这里,时间几乎就是停滞的。
我挽起裤脚下了小时候下过的河,爬上小时候爬过的树,骑在小时候骑过的大象滑梯的鼻子上,躺在小时候滚过的草堆里……我的心情就像小时候一样,什么也没多想,只是单纯地玩耍。
也有一些轻微的改变——比如我小时候始终坚信是一个无底洞,人掉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水潭,我现在毫不犹豫就能赤着脚下去,并且大大咧咧地跋涉到对岸;小时候始终不敢靠近的几块墓碑,现在则很好奇地揪着野藤爬上陡坡去,仔细辨认上面的字:人民……黄……
我逗留的时间很短,似乎只是为了缅怀过去的自己。离开的时候,我想着要带点什么作为纪念,很巧的是,墓碑山下的殡仪馆里,有人刚刚去世。我一从山上跳下来,一朵白色的纸花就随风滚到我的脚边。
我把它放进了包里。
离开赤天化后,我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
在长途汽车站徘徊的时候,接到高傲的短信。
“你现在在地球哪个角落啊?或者你现在在哪个异次元空间?”
我回他,“太阳系第三大行星亚洲中国贵州省赤水市长途汽车站左边一排小面店儿的第三家进门第二张桌子。”
“感觉你很潦倒,贵州那边是不是很穷啊?你有肉吃吗?”他说,“有空的话,到上海来吧,我正好要去那里出差,9月17号,逗留一个礼拜。这个礼拜我管你饭、管你住。”
“怎么会没肉?我吃豆花饭,番水鱼,过桥米线和烧烤都快活死了。”我编辑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对劲,赶紧倒回去重新看他发来的信息,“你出差?你出什么差?难道……你工作了?”
“不要像火星人进攻地球了一样的恐慌。就这样,17号上海见,你会坐火车吧?你个穷鬼!我是坐飞机,就不去接你了,你也别来接我,我和公司里的人一起。”
17号……我算一下,也没剩几天了,但愿赶得及。
虽然9月5号就已经从赤水动身前往上海,却因为我玩心太重,一路上耽搁了不少日子,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17号晚上10点多了。
高傲可能以为我无论如何都该在他之前到,所以当他收到“我还在火车上”这样的短信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回复道:“你!说!什!么!”
结果还是他来接我。
高傲再三嘱咐我要从北广场那个出站口出来,我心想,又不是第一次来上海,难道还能迷路不成。这样的心态往往会报复我,于是我迷路了。
高傲等在北广场,我却跑到西南广场;等我经过地下隧道跑到北广场,他又冲到东南出口……最后他火了,勒令我除了站在一块出租车牌子下面之外哪里也不许去,要是他抵达那里看不见人,他就立刻抬腿走人。
我哪敢怠慢,这位将是我未来一星期的衣食父母,我立刻连滚带爬地赶往出租车牌子下。
那块牌子虽然不大,但因为有内置灯管,所以非常显眼。我远远地看去,并没有看到高傲,心里一惊,难道这祖宗真的气跑了?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四下张望好一会儿,还是没发现他的影子。
混账,真的走了?我咋办!我气势汹汹地把包往地上一掷,掏出手机打算发信息,但是编辑了几个字又打消了这念头,明明是我迟到,哪能怨别人啊。他走就走了吧,我也不是一个人就对付不过去。
刚要转身,一只手从后面捂着我嘴,声音低低的:“老实点,把钱都拿出来。”
我耷拉下肩,回过头,毫不犹豫地就把手机塞给他,背包也丢过去,“都给你,只要你管我吃管我睡。”
高傲笑说:“你倒不怕嘛。”
“又没几个钱怕什么啊。”
他打量我一番,“晒黑了不少。”
我说:“我本来就不白!”
高傲穿了西装,虽然不难看,可是看惯他穿休闲类服饰的我,怎么瞧怎么别扭,刚想反唇相讥两句,被他看穿企图,立刻警告:“不想流落街头就少评论别人的衣着。”
我说:“你也知道你这身很奇怪?”
他不自在地扯了扯领带,衬衫扣子早就解开了两个,“没办法,有人穿着夹克和客户谈业务的吗?”
“客户?高傲,你还真是人模狗样啊!”
此人一巴掌拍在我背上,打得我往前一个趔趄。
“快点,计程车11点以后起步价就涨到13块了。”
我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忍不住说:“告诉我地址我自己过去就行了,干吗跑来接啊。”
“你单独去,总台会盘问啊。”他打开皮夹,抽张卡片出来,“我叫他们多做了一张房卡,白天我工作的时候你进出可以稍微自由点。”
我接过来,放进口袋,“你还挺细心的嘛,不过——我和你住一个房间吗?”
他立刻瞪我一眼,“标准间两张床,你还想怎样!”
我笑起来,“知道了知道了,我也不会那么没良心地要你另外开一个房间给我——就算要我睡你房间的地毯我也认了。”
他哼了一声,对司机说:“曲阳路1000号,兰生大酒店。”
出租车在夜色里快速无声地疾驰,我忍不住问:“高傲,你做什么样的工作?”
他低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丢给我,“业务代理。”
我仔细一看,是一个经销展览会的工作入场证,我说:“你在什么样的地方工作?”
他说:“医药公司,这次是想买几条专门负责医药包装的流水线设备。”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懂,不过似乎很厉害——你工作的会场可以让我进去吗?”
“你想去?”高傲有点意外,“我是有一叠子票,不过很枯燥,而且会场又远,根本没必要去。”
我不怀好意,“我对这种展销会的确是没兴趣,可是很好奇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
“切!”高傲瞪我一下,“有什么好看的,随便你,不过我可告诉你,我要和代表团的车一起走,你得自己打车去。”
“哦,打车多少钱?”
“不贵,也就五十几块吧。”
“这叫不贵?!”我哀嚎起来,“在上海另一头了吧?”看见此人似笑非笑的神情,立刻明白过来,“你故意耍我玩呢,哎,不去就不去,我乐得赖在酒店里睡懒觉。”
他嗤笑几声,说:“不是我不想让你去,确实没意思。不过你要想看我工作的样子,我可以在跟客户吃饭的时候叫上你,怎样?”
“还有得吃?”我不点头我是个棒槌,“那太好了,高傲同志,谢谢你。”
车停稳了,我拽着背包跳下去,趁着高傲问司机要发票,抬头打量了一下酒店大门。
穿着红色制服的接待生,还有大厅里的喷泉让我眼花缭乱,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高傲,没跑错地方吧?”
“发什么傻,人家给你开门你没看见啊。”高傲催促道。
我发现那服务生已经拉着弹簧门等了许久了,“谢谢!”我朝服务员感激地微笑。
高傲把我踢进电梯里,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说,要是和你一起工作的代表团看见我睡你房间,会怎么想呢?”他掏出房卡,“还用你问?订房的时候我特意把其他人的房间都订在17层,15那层就我一个人,不用担心碰到什么闲杂人。”
“哎,好像偷情哦。”我喃喃自语,“这就是寄人篱下的感觉吧。高傲,我忽然想去住青年旅社了。”
“你闭嘴。”
他把我拖出电梯,向右向右向前进,绕得我七荤八素后停在1512房门口。
“记得房间号,别迷路了。”
“你带着我绕我才会迷路呢,那边就是电梯,我们直接左拐走过来不得了?”
高傲把我踢进房里。
“酒店冰箱里的东西不要吃,贵得要死。我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在茶几上——你吃过饭了没?”
“没啊,火车上的盒饭难吃死了。”
“怎么不早说!”他怒目而视。
“你又没问我。”
“算了,懒得再出去,叫room servers吧,菜单在抽屉里。”
我在印了华联超市的袋子里找出酸奶吮了一大口,“我不饿呀。”
“少废话,让你叫你就叫。”高傲从浴室出来,头发梢上滴着水,扯下领带丢在床上,找出菜单随便翻了翻,拨电话,“请送一份素胶面和一杯牛奶到1512房。”
挂上电话,他盯着我瞧了几眼,“我去洗澡,待会儿送来了你签单——别给他钱,签字就行!”
我恼羞成怒,“你真当我是土包子啊!”
“差不多,你不刚从贵州回来吗,谁知道睡在哪个窝棚里,待会儿洗澡好好泡一泡。”
他一身睡衣舒舒服服地出来时,我正盘腿坐在地毯上吸面条,“高傲,我太爱你了,你这素胶面好吃得不行,我本来不饿,闻到味道就饥肠辘辘的——你吃过这家酒店的素胶面?”
“怎么可能!”
“那你怎么知道在这么多菜里选素胶面?”
“我只是凭感觉而已——再说大部分酒店里的素胶面都是便宜又量多。”
我无语地抬头,“我这辈子就只能吃便宜又量多的吗?”
“不是挺适合你的?”
他跷着二郎腿坐在床沿一边擦头发一边朝我笑了。
第二天睡得迷糊的时候,只听见高傲在耳朵边上说:“我走了,出去一定要带上房卡。没事我会早点联系你,手机开着啊。”
“哦……”我揉揉鼻子。
“冷气太强我关小了点,别再开大了,被子别乱蹬。”
“我知……”
“早餐的券放在桌子上——算了,估计你也起不来。中午简单吃些饼干泡面,晚上带你去吃好吃的。”
“嗯嗯嗯。”我点头如捣蒜,求他快走。
几秒钟后,门轻轻地被带上。
中途我又醒了一次,只觉得房间里昏暗无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于是翻个身继续大睡。再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间里依然是一片昏黑,我大脑已经完全清醒,诧异地摸过手机看时间:12:48!我跳起来,都中午了?为什么还这么暗?
拧开灯,这才发现落地窗那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隙都没有。
我把窗帘朝两边推开,外面的高架桥映入眼帘,高度与我平齐。
居然一口气睡了十几个小时,真是奇迹啊。我在落地窗前蹦蹦跳跳地做早操,找出电热水壶灌了水插上电,进浴室刷牙。
梳洗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高傲自己带的沐浴露、润肤霜、洗发膏、?喱水、剃须膏等瓶瓶罐罐,此外还有一些形状奇怪五颜六色的小香皂,像贝壳、熊猫、花、糖果、海星……高傲自己肯定不会用这么娘娘腔的东西,那他是给我带的?
我拆了一个拿来洗手,没想到居然遇水即溶,冲出一洗脸池的泡泡。
我大乐,连忙拆了一堆丢进浴缸,然后拧开水龙头。
不消一会儿工夫,超大的浴缸里全是白泡泡。我又发现一大袋子花瓣,有薰衣草的,有玫瑰的……传说中超级奢侈豪华的花瓣泡泡浴啊!我毫不犹豫地撕开袋子倒了大半包花瓣进去。
当我对着这一大缸子杰作赞叹时才想起我只是要刷牙,根本不想洗澡。
摸摸头,总不能浪费啊,无奈之下,宽衣解带。
经常看到电视里有人躺在全是花瓣或者泡泡的浴缸里喝香槟,一泡就是N个钟头,一直很不理解,就算再舒服也不至于能耗这么长时间吧——当我端着一碗泡面和一瓶冰红茶,还有一大袋开心果,躺在这样巨大的浴缸里时,我才真正体会到那些演员不亦乐乎的心情。
不过也有乐极生悲的一面——手机嘀嘀地响起来,肯定是高傲的短信,可是我无论如何还想再泡一会儿,于是置之不理。
不一会儿,“你爸爸大肚皮呀,恭喜恭喜你……”再度震天响,我的天,我居然忘记把手机拿进来,没关系,再泡一小会儿,一起来我就主动打给他。
不过事与愿违,无限拖延的下场就是我泡在一池子水里睡着了。后来我才知道薰衣草有催眠舒神的作用——谁让我从来没用过。
所以当高傲怒气冲冲地进来时,我战战兢兢地缩在浴缸里,一方面是因为自知闯下大祸惹毛了衣食父母,另一方面则因为那可是一池子不折不扣的冷水!
高傲气势汹汹地扭开门把手,见状良久不语,只无奈地垂下头,“给你10分钟!”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我一溜小跑进入淋浴室,开着热水狠冲了5分钟。
穿戴整齐唯唯诺诺地来到外间,高傲像大爷(事实上确实就是大爷)一样靠在沙发上,拿着我的手机边摁边斜眼看我。
我说:“我确实是睡着了……”
“洗澡洗到睡着,你怎么没忘了吃饭?”
“就是吃太饱了才会睡着啊。”我跟高傲兴致勃勃地说,“你那个香皂实在是太好玩了,一丢进水里就溶化,哪里买的?”
“我叫你手机开着,不理我是吧?”
“我不是开着吗。”
“就是没随身带。”
“我能带着手机跳进浴缸里?你戴手表洗澡,我就带手机。”
“少钻字眼。”高傲火了,“不带你去了,晚上自己解决吧。”
我叹气,这大爷还真容易得罪。“别气了,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就你那穷酸样。”
我笑,“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上海,难道我就不能知道一些好吃又便宜的地方?”
上了出租车,我跟司机说:“武昌路140号。”我又跟高傲说:“放心吧,保证便宜到你认为不管谁掏钱都无所谓。”
我带他去的那家披萨屋,真正物美价廉。烤饭无比美味,厚厚的一层芝士加肉粒、培根、香肠,闻起来叫人食指大动。
高傲对我充满怀疑,“你怎么知道这样的地方?”
我说:“你不要总把我当白痴好不好。”
他说:“可是你在我眼里就是个白痴。”
我对着天花板翻了一个很标准的白眼。
他继续说:“正常人不会到处游手好闲,即使他们想要学余纯顺徒步穿越罗布泊,也最多嘴上说说而已。可是你过着猪狗不如,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居然还觉得这就是人生。除了白痴,别人可干不出这样的事。”
我说:“那我就是白痴好了。”
他还不放过我,“你也不小了,该考虑一下个人的事情了吧——不过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是想都没想过。”
我看了他一眼,用叉子叉着肉粒。
“真的一个都没有遇到过?”
我舔着嘴唇不说话。
“心里也没有具体的标准?”
我撑着下巴,注视高傲。
“你可能真的没人要了。”摇摇头得出结论,他拿起叉子,面色自若地吃面前那份芝士猪排。
我冷不丁丢出去一颗炸弹,“你呢?好像比我还大一岁吧!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过没?”
“男性提倡晚婚。”
“别来这套。”
“三十岁时我会考虑。”
“那我四十岁再考虑。”我不假思索地说。
高傲瞪我一眼,“踢死你!”
我挥舞着叉子,“猪排分我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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