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中国十大文豪欧阳修
7544700000040

第40章 上书(1)

通进司上书〔康定元年〕

十二月二十四日,宣德郎、守太子中允、充馆阁校勘臣欧阳修谨昧死再拜上书于皇帝阙下。臣伏见国家自元昊叛逆关西用兵以来,为国言事者众矣。臣初窃为三策,以料贼情。

然臣迂儒,不识兵之大计,始犹迟疑,未敢自信。今兵兴既久,贼形已露,如臣素料,颇不甚远。故窃自谓有可以助万一而尘听览者,谨条以闻。惟陛下仁圣,宽其狂妄之诛,幸甚!

夫关西弛备而民不见兵者,二三十年矣。

使贼萌乱之初,藏形隐计,卒然而来。当是时,吾之边屯寡弱,城堡未完,民习久安而易惊,将非素选而败怯。使其羊驱豕突,可以奋然而深入。然国威未挫,民力未疲,彼得城而居,不能久守,掳掠而去,可邀击其归。此下策也,故贼知而不为之。戎狄侵边,自古为患。其攻城掠野,败则走而胜则来,盖其常事。此中策也,故贼兼而用之。若夫假僭名号,以威其众,先击吾之易取者一二以悦其心,然后训养精锐为长久之谋。故其来也,虽胜而不前,不败而自退,所以诱吾兵而劳之也。或击吾东,或击吾西,乍出乍入,所以使吾兵分备多而不得减息也。吾欲速攻,贼方新锐;坐而待战,彼则不来。如此相持,不三四岁,吾兵已老,民力已疲,不幸又遇水旱之灾,调敛不胜而盗贼群起,彼方奋其全锐击吾困弊,可也。使吾不堪其困,忿而出攻,决于一战,彼以逸而待吾劳,亦可也。

幸吾苦兵,计未知出,遂求通聘,以邀岁时之赂,度吾困急,不得不从,亦可也。是吾力一困,则贼谋无施而不可。此兵法所谓不战而疲人兵者,上策也,而贼今方用之。今三十万之兵食于西者二岁矣,又有十四五万之乡兵不耕而自食其民,自古未有四五十万之兵连年仰食而国力不困者也。臣闻元昊之为贼,威能畏其下,恩能死其人。自初僭叛,书已上。逾年而不出,一出则锋不可当,执劫蕃官,获吾将帅,多礼而不杀。此其凶谋所畜,皆非仓卒者也。奈何彼能以上策而疲吾,吾不自知其已困;彼为久计以挠我,我无长策而制之哉!

夫训兵养士,伺隙乘便,用间出奇,此将帅之职也,所谓阃外之事而君不御者,可也。至于外料贼谋之心,内察国家之势,知彼知此,因谋制敌,此朝廷之大计也,所谓庙算而胜者也,不可以不思。今贼谋可知,以久而疲我耳;吾势可察,西人已困也。诚能丰财积粟,以纾西人而完国壮兵,则贼谋沮而庙算得矣。

夫兵,攻守而已,然皆以财用为强弱也。

守非财用而不久,此不待言,请试言攻。昔秦席六世之强,资以事胡,卒困天下而不得志。汉因文、景之富力,三举而才得河南。隋唐突厥、吐蕃常与中国相胜败,击而胜之有矣,未有举而灭者。秦、汉尤强者,其所攻,今元昊之地是也。况自刘平陷没,贼锋炽锐,未尝挫衄。攻守之计,非臣所知。天威所加,虽终期于扫尽,然临边之将尚未闻得贼衅隙,挫其凶锋。是攻守皆未有休息之期,而财用不为长久之计,臣未见其可也。四五十万之人坐而仰食,然关西之地物不加多,关东所有莫能运致,掊克细碎既以无益而罢之矣。至于鬻官入粟,下无应者;改法权货,而商旅不行。是四五十万之人,惟取足于西人而已,西人何为而不困!困而不起为盗者,须水旱尔。外为贼谋之所疲,内遭水旱而多故,天下之患,可胜道哉!夫关西之物不能加多,则必通其漕运而致之。漕运已通,而关东之物不充,则无得而西矣。故臣以谓通漕运、尽地利、权商贾,三术并施,则财用足而西人纾,国力完而兵可久,以守以攻,惟上所使。

夫小琐目前之利,既不足为长久之谋,非旦夕而可效。故为长久而计者,初若迂愚而可笑,在必而行之,则其利博矣。故臣区区不敢避迂愚之责,请上便宜三事,惟陛下裁择。

其一日通漕运。臣闻今为西计者,皆患漕运之不通,臣以谓但未求之耳。今京师在汴,漕运不西,而人之习见者遂以为不能西。

不知秦、汉、隋、唐其都在雍,则天下之物皆可致之西也。山川地形非有变易于古,其路皆在,昔人可行,今人胡为而不可?汉初,岁漕山东粟数十万石,是时运路未修,其漕尚少。其后武帝益修渭渠,至漕百余万石。隋文帝时,沿水为仓,转相运置,而关东、汾、晋之粟皆至渭南,运物最多,其遗仓之迹往往皆在。然皆尚有三门之险。自唐裴耀卿又寻隋迹,于三门东、西置仓,开山十八里,为陆运以避其险,卒溯河而入渭,当时岁运不减二三百万石。其后刘晏遵耀卿之路,悉漕江淮之米以实关西。后世言能经财利而善漕运者,耀卿与晏为首。今江淮之米岁入于汴者六百万石,诚能分给关西,得一二百万石足矣。今兵之食汴漕者出戍甚众,有司不惜百万之粟分而及之,其患者,三门阻其中尔。

今宜浚治汴渠,使岁运不阻,然后按求耀卿之迹,不惮十许里陆运之劳,则河漕通而物可致,且纾关西之困。使古无法,今有可为尚当为之,况昔人行之而未远,今人行之而岂难哉?耀卿与晏初理漕时,其得尚少,至其末年,所入十倍,是可久行之法明矣。此水运之利也。臣闻汉高祖之入秦,不由东关而道南阳,过郦、析而入武关。曹操等起兵诛董卓,亦欲自南阳道丹、析而入长安。是时张济又自长安出武关,奔南阳。则自古用兵往来之径也。臣尝至南阳,问其遗老,云自邓西北至永兴六七百里,今小商贾往往行之。初,汉高入关,其兵十万。夫能容十万兵之路,宜不甚狭而险也。但自雒阳为都,行者皆趋东关,其路久而遂废。今能按求而通之,则武昌、汉阳、郢、复、襄阳、梁、洋、金、商、均、房、光化沿汉之地十一二州之物,皆可漕而顿之南阳。自南阳为轻车,人辇而递之,募置递兵为十五六铺,则十余州之物日日入关而不绝。沿汉之地山多美木,近汉之民仰足而有余,以造舟车,甚不难也。前日陛下深恤有司之勤,内赐禁钱数十万以供西用,而道路艰远,辇运逾年,不能毕至。至于军装输送,多苦秋霖,边州已寒,冬服尚滞于路。其艰如此。夫使州县纲吏远输京师,转冒艰滞然后得西,岂若较南阳之旁郡,度其道里入于武关与至京师远近等者,与其尤近者,皆使直输于关西。京师之用有不足,则以禁帑出赐有司者代而充用。其迂曲简直,利害较然矣。此陆运之利也。

其二曰尽地利。臣闻昔之画财利者易为工,今之言财利者难为术。昔者之民,赋税而已。故其不足,则铸山煮海,榷酒与茶,征关市而算舟车,尚有可为之法以苟一时之用。

自汉、魏迄今,其法日增,其取益细,今取民之法尽矣。昔者赋外之征,以备有事之用。

今尽取民之法,用于无事之时,悉以冗费而糜之矣,至卒然有事,则无法可增。然独犹有可为者。民作而输官者已劳,而游手之人方逸;地之产物者耕不得代,而不垦之土尚多。是民有遗力,地有遗利,此可为也。况历视前世,用兵者未尝不先营田。汉武帝时,兵兴用乏,赵过为畎田人犁之法以足用。赵充国攻西羌,议者争欲出击,而充国深思全胜之策,能忍而待其弊。至违诏罢兵而治屯田,田于极边,以游兵而防钞寇,则其理田不为易也,犹勉为之。后汉之时,曹操屯兵许下,强敌四面,以今视之,疑其旦夕战争而不暇。然用枣祗、韩浩之计,建置田官,募民而田近许之地,岁得谷百万石,其后郡国皆田,积谷无数。隋、唐田制尤广,不可胜举。其势艰而难田,莫若充国,迫急而不暇田,莫如曹操,然皆勉焉。不以迂缓而不田者,知地利之博而可以纾民劳也。今天下之土不耕者多矣,臣未能悉言,谨举其近者。自京以西土之不辟者,不知其数,非土之瘠而弃也,盖人不勤农,与夫役重而逃尔。久废之地,其利数倍于营田,今若督之使勤,与免其役,则愿耕者众矣。臣闻乡兵之不便于民,议者方论之矣。充兵之人遂弃农业,托云教习,聚而饮博,取资其家,不顾无有,官吏不加禁,父兄不敢诘,家家自以为患也。河东、河北、关西之乡兵,此犹有用。若京东、西者,平居不足以备盗,而水旱适足以为盗。

其尤可患者,京西素贫之地,非有山泽之饶,民惟力农是仰,而今三夫之家一人、五夫之家三人为游手,凡十八九州,以少言之,尚可四五万人,不耕而食,是自相糜耗而重困也。今诚能尽驱之使耕于弃地,官贷其种,岁田之人与中分之,如民之法募吏之习田者为田官,优其课最而诱之,则民愿田者众矣。太宗皇帝时,尝贷陈、蔡民钱,使市牛而耕。真宗皇帝时,亦用耿望之言,买牛湖南而治屯田。今湖南之牛岁贾于北者,皆出京西,若官为买之,不难得也。又宜重为法以困所谓私牛之客者,使不客于民而乐为官耕,凡民之已有牛者使自耕,则牛不足而官市者不多。

且乡兵本农也,籍而为兵,遂弃其业。今幸其去农未久,尚可复驱还之田亩,使不得群游而饮博,以为父兄之患,此民所愿也。一夫之力,以逸而言,任耕缦田一顷,使四五万人皆耕,而久废之田利又数倍,则岁谷不可胜数矣。京西之分,北有大河,南至汉而西接关,若又通其水陆之运,所在积谷惟陛下诏有司而移用之耳。

其三曰权商贾。臣闻秦废王法,启兼并,其上侵公利,下刻细民,为国之患久矣。自汉以来,尝欲为法而抑夺之,然不能也。盖为国者兴利日繁,兼并者趋利日巧,至其甚也,商贾坐而权国利。其故非他,由兴利广也。夫兴利广则上难专,必与下而共之,然后通流而不滞。然为今议者,方欲夺商之利,一归于公上而专之。故夺商之谋益深,则为国之利益损。前日有司屡变其法,法每一变,则一岁之间所损数百万。议者不知利不可专,欲专而反损,但云变法之未当。变而不已,其损愈多。夫欲十分之利皆归于公,至其亏少十不得三,不若与商共之,常得其五也。今为国之利多者,茶与盐耳。茶自变法已来,商贾不复,一岁之失,数年莫补,所在积朽,弃而焚之。前日议者屡言三说之法为便,有司既以详之矣;今诚能复之,使商贾有利而通行,则上下济矣。解池之盐,积若山阜,今宜暂下其价,诱群商而散之,先为令曰“三年将复旧价”,则贪利之商争先而凑矣。夫茶者生于山而无穷,盐者出于水而不竭,贱而散之三年,十未减其一二。夫二物之所以贵者,以能为国资钱币尔,今不散而积之,是惜朽坏也,夫何用哉?夫大商之能蕃其货者,岂其锱铢躬自鬻于市哉?必有贩夫小贾就而分之。贩夫小贾无利则不为,故大商不妒贩夫之分其利者,恃其货博,虽取利少,货行流速,则积少而为多也。今为大国者,有无穷不竭之货,反妒大商之分其利,宁使无用而积为朽壤,何哉!故大商之善为术者,不惜其利而诱贩夫;大国之善为术者,不惜其利而诱大商。此与商贾共利,取少而致多之术也。又今商贾之难以术制者,以其积货多而不急故也。利厚则来,利薄则止,不可以号令召也。故每有司变法,下利既薄,小商以无利而不能行,则大商方幸小商之不行,适得独卖其货,尚安肯勉趋薄利而来哉?故变法而刻利者,适足使小商不来而为大商贾积货也。今必以术制商,宜尽括其居积之物,官为卖而还之,使其货尽而后变法。夫大商以利为生,一岁不营利,则有惶惶之忧,彼必不能守积钱而闲居,得利虽薄,犹将勉而来。

此变法制商之术也。夫欲诱商而通货,莫若与之共利,此术之上也。欲制商,使其不得不从,则莫若痛裁之,使无积货。此术之下也。然此可制茶商耳,若盐者,禁益密则冒法愈多而刑繁。若乃县官自为鬻市之事,此大商之不为,臣谓行之难久者也。诚能不较锱铢而思远大,则积朽之物散而钱币通,可不劳而用足矣。

臣愚,不足以知时事。若夫坚守以贼,利则出而扰之,凡小便宜,愿且委之边将。至于积谷与钱,通其漕运,不二三岁,而国力渐丰,边兵渐习,贼锐渐挫,而有隙可乘,然后一举而灭之,此万全之策也。愿陛下以其小者责将帅,谋其大计而行之,则天下幸甚。

臣修昧死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