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傅雷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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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做人(19)

假定在港演出成为事实的话,即使不招待记者(聪向来不喜欢这一套),个别撞到旅馆来的恐怕还是难免,要挡驾而不得罪他们也不大容易。我知道你善于应付,聪也该有相当经验,不过港九情形复杂,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麻烦,报纸的党派背景又错综万状,尚恳事先多与沈先生考虑。目的无非要稳稳当当开完演奏会,既不招惹特殊势力,也不引起国内误会!

关于聪的生平(节目单上),最好不必介绍,事实上也不需要;万一非要不可,最好笼统些,简略些。措辞以平铺直叙为宜,少用夸奖字儿,报纸上的消息尽量简单为妥。想沈先生也是此中老手;只因聪的情形特殊,地位微妙,反而越少宣传越少渲染越好:这一套恐非一般做宣传工作的人所熟悉,故不惮烦琐再和你提一遍。

说到那位沈先生,既然能和聪一见如故,我们也不难想象他是怎样的人品学问(别看聪老堆着笑脸,遇到俗物他也会冷冰冰的似理非理的呢)。请代我们向他深切地致意,深切道谢他帮这许多忙!

这封长信看得你快头昏了,就此带住,并祝康乐!

安叩。

五月十三日夜。

为伦敦日程事,我昨天已另去信弥拉查对,要她向聪的英国经理人问问清楚。上海—伦敦间的航空信,同港沪之间的信一样,只要六七天。

梅馥在电话中听说她编的小毛绒衫裤,弥拉最喜欢给孩子穿,梅那副得意样儿活像小学生受了老师赞美。她已开始编织周岁的小衣裤了。

芳芳见了聪,印象如何?很想听听她的意见!

家和:

一别十五年,突然听到你的声音,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奇怪的是你的声音好像变了。大概是电话机的关系吧!你一向声音偏尖,昨天却偏于低沉。倒是阿榴的声音和以前没有大分别。也难为她一个人撑一个家,居然还教琴,她说生活比以前好了些,我们真高兴(她是否也愿意和我们通通信呢?不妨由你转)。

今天急于写信给你,主要是请你想法找出《大公》、《文汇》两报的材料,不论是事前的新闻还是事后的报道或评论,只要关系到聪的都希望剪寄(请查仔细,勿漏掉)。假如你家里不订,烦托朋友收罗(日子近大概还容易找),这对我有用。其他的评论(包括西文的)以及音乐会的节目单,想你定会收齐寄来的。

刚才又通了二十分钟电话,其实是二十小时、二十天也不会餍足的。我们两人一夜未睡好,阿聪说也是如此,而且他已有四五天睡不稳了。我们一家人的气质太像了。像昨天这样一个黄昏两场,也只有他敢顶,而且能顶。幸而是只此一遭,别的地方绝无此例,否则再年富力强也不行的。

李太太购画事谈妥没有?不是我们要强挨给她,而是她既要不着(在港她到×古斋挑过,不中意),聪手头又有现成的,乐得给人方便,而聪也了却一件事。只是请你再在电话中提醒李太太,七八两月聪一家多半不在伦敦,如此事不在六月底以前办,只能等到九月初了(再望告知李太太,画款在伦敦取画时交聪。切勿预付)。

我们寄你的一幅你喜欢吗?我们在家曾挂过三个多月。国内现在就是这一位老辈还有好作品。人也朴实可爱,我虽和他交往历史很浅,倒是挺投机,谈谈艺术,境界理想彼此比较接近。

聪说还得和宋奇通电话,不知他们有什么话提到我们(因为宋氏兄弟五年多不与国内任何人通信)?倘聪与你谈及,请转告我们。这些事聪以后不会在信里报告的。

聪小夫妇间过去常有些小小冲突,我总是两面劝解,为此我就用法文写给弥拉,为了不让聪看懂。今天他在电话中说了弥拉许多好处,我们放心了。总之,聪在这方面又是像我。五天前弥拉来信,说好好坏坏统扯一下,聪的好处远远超过缺点。把两人的话一对照,我们更放心了。再谢谢你的安排、关切、奔走。你我之间当然不必客套,但这份感激的情意不说出来,憋在肚里也不好过。

我们掐指算着,大概十二日可收到你的长信了。为了试试目前港沪间航空信究竟有无作用,故此信到的日期,请记下来告我!

祝好。

安叩。

同上。

梅。

一九六五年六月五日上午。

能否打听到港音乐厅有多少座位?

和:

午前接十二日信。芳芳的眼睛,我看主要是强烈的水银灯刺激所致,第一要休息,静静地养,书报也不要看。中医吃平肝清凉的药固然不错,但熏眼是否相宜还得考虑(此刻打不着电话,夜里问了好中医再写信告诉你)。病既然由于刺激,当然不能再用刺激去对付,便是药物的刺激恐怕也有弊无利。这是凭常识说的,明儿再告你,我的话对不对。但愿不要受了红外线或紫外线灼伤就上上大吉了。这是职业病,急也无用,病人自己更不能急。越急越糟。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〇年间我目光大退,眼科医生就要我休息三个月,并警告说,再让眼神经疲劳下去,即有失明危险。我就三个月不工作,只翻翻碑帖字画消遣。拍片只能暂停,有什么办法呢?厂方也该从长远着眼,坏了明星对他们营业有什么好处?事情固然叫人焦心,但也只能捺着性子挨过去。你做母亲的更要强作镇静,劝芳芳;否则两人一紧张,更不好。但望一切能快快过去。只是养病要养透,才好一些就去拍片,只会使病复发,并且加深。可惜你们那儿没有真正的好医生,肯替病家从根本上着想!

你们和沈君帮的忙,具体虽不知道,大概是哪方面,我早已琢磨出来,和梅谈了又谈,不止一次了。环境的复杂,地位的微妙,实在不易安排。此次平安无事,不能不归功于你们的周到和努力,也是几年来你人缘太好的缘故。沈四日信中有句话(仍被人作为攻击新中国的工具),使我很不放心,已去信问他究竟。你们报刊太多,你未必全看到;他的话必有道理。即使事情不大,无关重要,也好让我们提高警惕。本来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百无一失的事呢?眼前这样的结果,已经是圆满透了。

聪夫妻之间的小争执总是难免,我两面劝解,他们事后也还能冷静思索,大概不至于成大问题。老实讲,做艺术家的妻子也大不容易,既要会处理家务,又要帮外场;既要懂实际,又要有理想,能悟到(并且同情)艺术家的诗情画意式的幻梦:这样的文武全材不是跟一个出色的艺术家同样可遇而不可求吗?再说聪脾气来时也不比我好弄,你别看他温顺得像处女,以为他真是像了梅馥。他自己也知道,常说既然自己缺点一大堆,如何能对人苛求,要妻子成为完人呢?归根结底,我们做父母的也只能对孩子做到一个“竭尽所能”,后果如何也不敢多想。人生的路程不走到尽头,谁敢叫恭喜?有时也想得很通,大家多多少少全是泥菩萨过江,只要尽到自己的责任就算了。换句话说,我一方面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一方面也并不存多大希望或幻想。何况结一结总账,我们一家一辈子也很幸运,也该知足了。你是爱友心切,爱才心热,想得远,想得多;我也和你一样,只是人到底是人,能力精力样样有个限度;说到末了,还是一句老话:儿孙自有儿孙福!要不然,我和梅平时更要睡不着觉了。

你介绍司马烈一家,的确对聪和弥拉大有益处,只怕他们时间挤不出,不能常常去接近他们;不过认识总是好的,开了头以后总有机会来往,耳濡目染,对弥拉也是极好的教育。据聪的岳母(弥拉的后母)来信,弥拉已逐渐成熟,比前几年有进步。弥拉也常有心里话说给我们听,我抚躬自问,她说的聪的毛病绝不是虚构。夫妇不论国籍同异,终归是家务事一言难尽,也不能一定怪怨哪一方。只要相处日久,能相忍相让,到了相当年纪也就保险了。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

你和榴这一回恐怕是到了一生中若干次感情最高潮中的一次,不但是由于你们俩友情深厚,一部分也由于对艺术对祖国对民族的感情。我不是要再一次表示感激,却是要你们知道,我最欣赏最钦佩的就是这种爱美,爱善,爱真理,爱自己的国家和文化的热情。不遇到适当的机会,这类感情也是无从表现的,便是至亲好友也无从知道的。

宋氏一家对我们一向很好,他和乃震也相处不坏,记得乃震去世后他也表示过友情。这几年想必另有一些小误会。他与国内已多年不通音信,老太太在世时即已如此,连家信都不写了。他有他的理由,我约略猜得出来。可是上海的房子有不少问题要处理,我想写信由你转寄给他,不知是否方便?乞告知!不方便也就算了,勿勉强。五日聪电话中好像提到有人送花篮,你能告诉我是哪几位吗?

榴给我的地址是侯王道何家园十一号林宅转,我复了信去;过了六小时又接她短信,说是侯王道写错了,应是侯王庙。我的信能否送到,要看我和她的运气了。

七日寄你聪的家信抄本望转寄她一阅。大家都是从小看他淘气惯的,现在变了成人,自然有不少感慨,看看他的家信想来也是一种乐趣。

托买月季花的书,我再把书名写一遍,怕你日久找不到。便时只消去书店把名字交给他们,付足书价及邮费(入我们账),托书店代寄就行。

你问的画价,大的国内一百五十,只是寄不出(要外边寄外汇来买,公家即不允许以此价结算;而且不论以什么价结算,最近根本不允寄出。此是原我系张原我,傅雷夫妇挚友二十天前亲自向有关机构问明的,故李太太还想向国内定,简直是单相思)小的无价,因平时不画,我们朋友要的话,他临时给画,随人送,不计较(三十到五十)。上次寄你能收到,完全是碰运气。他国外市价大约五十镑,港岛更贵,自五百至二千五百港币不等,但与他本人不相干,价不是他定的。过去他只在国内照国内价收款,后来听说交中艺公司(是他们要,不是他主动委托)做代售性质,由中艺抽成。到底怎样,也不知道。因好久未见,上述办法不知是否实行。

忙了这么久,写了这么多信,少睡了多少钟点,你精神恢复了没有?惦记得不得了。梅在家也是从早忙到晚,全是莫名其妙的琐碎事儿,她这回不写信了,只和我一起问你好,希望你们姐妹母女一切保重!

安叩。

一九六五年六月十七日。

梅的老花眼镜(二百度)已有两副,你只配一副当然要受窘了。

致成家榴

一九六五年:

榴:

读八月二十五日信,觉得我和你的教育主张颇有差别。

我认为教育当以人格为主,知识其次。孩子品德高尚,为人正直学问欠缺一些没有关系。第二,民族观念是立身处世的根本,只有真正的民族主义者才是真有骨气的人,而不是狭隘的国家主义者或沙文主义者,也不会变作盲目崇外主义者。只有真正懂得,而且能欣赏、热爱本国传统的道德、人生观、文化、艺术的特点,才能真正吸收外来文化的精华,而弃其糟粕。第三,求学的目的应该是“化”,而不是死吞知识,变成字典或书架。我最讨厌有些专家,除了他本身学科以外,一窍不通,更谈不到阔大的胸襟,高远的理想。也有科学家在实际生活中毫不科学;也有文学家艺术家骨子里俗不可耐。这都是读书不化,知识是知识,我是我,两不相关之故。第四,在具体的学习方面,我一向不大重视学校的分数,分数同真正的成绩往往不一致。学校的高才生,年年名列前茅,在社会上混了一两年而默默无闻的人,不知有多少!反之,真正杰出之士倒在求学时期平平常常,并不出色。

为什么?因为得高分的多半是死读书的机械头脑,而有独立思考的人常常不肯,也不屑随波逐流,在一般的标准上与人争长短。总之,求知主要是认识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客观世界包括上下古今的历史和千百年人类累积下来的经验,以及物质的空间;主观世界是指自我的精神领域和内心活动。这两种认识的基础都在于养成一个客观冷静的头脑、严密的逻辑、敏锐的感觉和正确的判断。再从大处远处看,青年时代仅仅是人生的一个阶段,智、愚、贤、不肖的程度还有待以后的发展。年轻时绝顶聪明的,不一定将来就成大器,所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年轻时不大出色的,也不一定一辈子没出息,所谓“大器晚成”的例子多的是。所以便是孩子念完了中学大学,做了几年事,不论成绩如何,也不能以成败去衡量,一时的利害得失如何能断定一生呢?你读过卓别林的自传没有?以他十九岁前的情形(包括他的家世、教育、才具)来说,谁敢预言他是二十世纪最了不起的艺术家之一呢?因为来信提到咪咪的考试成绩,不知不觉引起我许多感想,也是我几十年来经常思索的结果,写出来给老友做一个参考。

安叩。

一九六五年九月八日灯下。

致朱人秀(遗书)

一九六六年:

人秀:

尽管所谓反党罪证(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旧画报)是在我们家里搜出的,(小镜子后有蒋介石的头像,画报上登有宋美龄的照片。这是我姨妈在解放前寄存于我家箱子里的东西。对他人寄存的东西,我们家是从来不动的)百口莫辩,可是我们至死也不承认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实系寄存箱内理出之物)。我们纵有千万罪行,却从来不曾有过变天思想。我们也知道搜出的罪证虽然有口难辩,在英明的共产党领导和伟大的毛主席领导之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绝不致因之而判重刑。只是含冤不白,无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还要难过。何况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

因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为我们别无至亲骨肉,善后事只能委托你了。如你以立场关系不便接受,则请向上级或法院请示后再行处理。

委托数事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现款)。

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

三、故老母余剩遗款,由人秀处理。

四、旧挂表(钢)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五、六百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做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六、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存单一纸六百元,请交还。

七、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庄墓地收据一纸,此次经过红卫兵搜查后遍觅不得,很抱歉。

八、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取去没收,只能以存单三纸(共三百七十元)又小额储蓄三张,作为赔偿。

九、三姐朱纯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她寄存衣箱贰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尚有家具数件,问周菊娣便知。

十、旧自用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与小蓉,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

十一、现钞53.30元,作为我们火葬费。

十二、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

十三、自有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候公家决定。

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