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大着肚子,行动不便,所以才由明雪儿把干饼拿出来。阿莲坐在车窗边,担心地望着三星。她虽然没有见过三星,但是出于本能,非常同情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你先吃这个填一下肚子吧。”说着便把干饼递给三星。
三星激动得一连说了几十声谢谢,这才接过干饼,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饼子比他的脸还大,但是他三四口就已经全部塞进肚皮。阿莲从车窗中递出来一个水壶,明雪儿接过来,打开盖子,递给三星。“喝点水,别噎着了。”
“谢谢你们。”三星给所有人都鞠躬致谢后,才从明雪儿的手中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喝得太急,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他急忙用手背擦了擦嘴。他身上的衣服很大,并不合身。这一擦嘴的动作,令衣领突然滑了一下,露出细瘦的脖子和肩膀。
明雪儿的视线无意中落下去,正好看到三星肩膀上的胎记。
“这,这是什么……”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明雪儿伸手轻轻碰了一下三星的肩膀。
他的肩膀上有三个呈“品”字型分布的痕迹。
三星愣了一下,摸了一下那痕迹说:“哦,这是我的胎记,生下来就有,所以我才给自己取名叫做三星。”
“三星……”明雪儿轻声重复,仔细端详着三星的相貌,神情越来越凝重。
“雪儿,怎么了?”吴晓晓见明雪儿的表情非常奇怪,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从来没见过这么有趣的胎记,有些好奇。”明雪儿抬头对吴晓晓淡淡一笑,然后便低头望着三星。
三星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一个大美女盯得看,不免有些紧张。把水壶还给明雪儿的时候一直低着头。
这时吴晓晓突然问道:“三星,你一个人在街上闲晃,有没有什么去处?”
“我无父无母,哪有什么去处。有饭吃的地方就是我的去处。”处境可怜,但是态度却很豁达。
吴晓晓忽然很想带三星一起走,但是害怕韩瑾不同意,想开口又不敢开口,心情复杂地望了韩瑾一眼。
韩瑾看到吴晓晓的眼神,立刻猜出她想说什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摸摸三星的头说:“三星,既然你无处可去,不如和我们一起逃难吧。”
“一起逃难?你们肯带我一起逃难?”三星激动得一连重复了好几遍。
“在这里遇到你也算是缘分。刚才把你的小腿刮伤了,我这个神医怎么能丢下你不管?”韩瑾半开玩笑地说。
“太好了!”三星开心得差点蹦起来,“我终于不用被饿死了。”
“你不但不会被饿死,以后每天都能吃得饱饱的。”韩瑾一边抚摸三星的头,一边说。顿了顿,又望着明雪儿和阿莲问:“两位夫人没有意见吧?”
阿莲当然没有意见。明雪儿也轻轻点了点头,不过神情却显得有些不自然。从她发现三星的胎记之后,就一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就这样,三星也坐上马车,加入了逃难的队伍。
马车驶出临江城,在郊外的小路上行驶。一路上看到了很多逃难的人,大部分都是步行,走累了就坐在路边休息。
“真希望战争可以早日结束,这样他们就可以重归家园了……”吴晓晓低声说。
韩瑾轻轻应和了一句,显得有些有口无心。吴晓晓疑惑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双眼平视前方,但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路,而是在认真地思索着什么。从出城到现在,韩瑾一直是这幅模样,吴晓晓不由有些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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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前,一行人终于来到邻镇乌兰镇。这里比临江城小得多,街道很窄,大概只能容下两辆马车并行。
镇子整体给人的感觉很萧条,但是比十户九空的临江城好得多。
韩瑾找了镇子里最大的一间客栈投宿。客房很空,所以他便安排一人住一间房。
吴晓晓责怪韩瑾浪费,但是韩瑾却很坚持。见状,吴晓晓只得由他去了。心底隐约有种预感,韩瑾之所以要让他们一人住一间房,肯定有什么理由,绝对不是钱多没处花。不过韩瑾没有说,吴晓晓也没有问。
一行人聚在一起吃了晚饭,三星狼吞虎咽,生怕吃了这顿没下顿,恨不得把肚皮塞满;阿莲似乎还挂念着纪光耀,脸上始终挂着几分哀伤的神色;明雪儿像平常一样,清清冷冷的,宛若不问世事的仙女,只低头默默吃饭,并不多言;韩瑾变得有些沉默,一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吴晓晓没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便放下了筷子。
分别回房的时候,韩瑾在吴晓晓的耳边说:“早点休息,明天还有赶路呢。”
“你也是。”吴晓晓心疼地望着韩瑾。车马颠簸,一路劳顿。就连她这个坐车的都感到筋疲力尽、浑身酸软,更何况韩瑾还要赶车,肯定更加疲惫。韩瑾之所以看上去如此沉郁,难道仅仅是因为太累了?
韩瑾把吴晓晓送到房门外,正要离去。这时吴晓晓终于忍不住地问道:“韩瑾,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韩瑾轻轻摇了摇头说:“你太敏感了。我只是有点赶上而已,离开了生活三年的临江城,谁能不难过呢?”
“仅仅只是如此?”吴晓晓有点不信。
“不然你以为呢?好好睡觉吧。”韩瑾轻轻摸了摸吴晓晓的头。
吴晓晓不满地扁了扁嘴。虽然还是有点不太相信韩瑾的话,但是,既然对方不想说,再追问下去也没有意义。
“晚安。”吴晓晓踮起脚,亲了一下韩瑾的脸颊,转身回房。
韩瑾突然拉住她的手。吴晓晓疑惑地转头望去,正好被截获了嘴唇。
轻轻的一吻,吴晓晓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结束了。
“晚安。”韩瑾笑着说,然后转身离开。
吴晓晓展开门口,呆呆地望着韩瑾的背影。心中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肯定有事,肯定有事!今天的韩瑾太反常了!从连云城回来以后,韩瑾的性情忽然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以前那个又笑又闹的他,好像只是一场梦一样。
待韩瑾的身影完全消失,吴晓晓才低头走进自己的房间。
这里虽然是乌兰镇最豪华的客栈,但是条件比起悦来楼却简陋多了。房间中有一股淡淡的霉臭味。虽然桌椅板凳这些经常使用的家具都擦得很干净,但是墙边的小柜子、角落里的小香几等不常用到的家具上则积了薄薄的一层浅灰。
吴晓晓打了一个呵欠,径直走到床边,面朝上、背朝下地躺下去。
“好累啊……”心累,身体也累,只想好好睡一觉。
闭上眼睛,本想稍微休息一下,没想到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半梦半醒地听见了敲门声。“谁啊?”揉着眼睛问。
“是我。”门外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
“雪儿?”吴晓晓刷的一下坐起来,顿时睡意全无,急忙起身开门。
开门的时候才发现天色已经黑透了,月亮早已升上中天,普通人早就睡着了,但是明雪儿依然穿着白天的衣服,发髻也没有拆散,一看就知道根本还没有睡下。
吴晓晓急忙把明雪儿请进房间,疑惑地问道:“雪儿,这么晚了,什么事?”边说边把她引到椅子边坐下。
明雪儿坐下以后一直紧紧蹙眉,好几次想开口,但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吴晓晓担心地注视着她,猜不透到底什么事可以令明雪儿如此吞吞吐吐。
明雪儿再三犹豫,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压低声音道:“晓晓,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你。”
她的神情无比慎重,连吴晓晓也跟着紧张了一下,不由咽了一下口水。
“其实今天在路边遇到的那个小乞丐……”说到这里再次顿住,紧紧地咬着下唇,做最后的犹豫。
“你说三星啊?”吴晓晓的眼神更加迷茫。回想起来,明雪儿看到三星的胎记后,表情的确有些奇怪,难道她认出了三星的胎记?想到这里,忍不住追问道:“雪儿,难道你知道三星的身世?”
明雪儿长叹一声,轻轻点头。刚才她还有一点犹豫,但是,现在已经被吴晓晓猜出来,再没有隐瞒下去的必要。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三星应该是……玉姐姐的孩子……”
“若玉的孩子?若玉竟然有孩子?”吴晓晓瞬间瞪大眼睛,惊讶地盯着明雪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雪儿轻轻点头,徐徐说道:“在花街,妓女生下的孩子都会被扔走。玉姐姐怀有身孕的时候,我还是她的婢女。玉姐姐把孩子生下来之后,梅姨就让我把孩子扔出去。我亲手用簪子在小婴儿的肩膀上刺下痕迹,然后用一个木盆让他随河流漂走。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没想到……”
“你确定三星真是若玉的孩子?”事情太突然,实在难以置信。
明雪儿十分肯定地点头:“如果玉姐姐的孩子活下来,约莫也该长到三星这年纪了。我第一眼看到三星的时候,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眉宇之间,与玉姐姐格外相似。我确定他就是玉姐姐的孩子。只可惜,玉姐姐已经过世了,不然就可以与三星相认……”
说到这里,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若玉的死,依然是明雪儿心中的一道伤疤,哪怕已经过去半年有余,依旧没有愈合。
“我求你一件事情。”明雪儿低下头,从怀中拿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叠叠包着的东西。当着吴晓晓的面,一层一层地打开。最后,里面竟出现了半块玉佩。
“这是什么?”吴晓晓的视线在明雪儿和玉佩上来回移动。
明雪儿轻声道:“这是玉姐姐与那书生的定情信物,玉姐姐与书生各执一半。玉姐姐临死前,将这半块交给了我。我现在把它交给你,求你在这个合适的时机,把它交给三星吧。我不忍见三星一直流浪下去,如果日后可以凭借这半块玉佩与他父亲相认就好了……如果他父亲肯收留他,那便更是菩萨保佑……”
说完之后,明雪儿小心翼翼地再次用手帕把玉佩层层叠叠包了起来,郑重地交给吴晓晓。
吴晓晓拿着那半块玉佩,忽然感到沉甸甸的。好多话堵在喉咙里,想讲又讲不出来。“雪,雪儿……其实……”
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简直就像明雪儿刚刚进门的时候一样。
其实——若玉的情郎就是当朝大学士,同时也是公主驸马喻卓飞,喻大人。
这句话明明已到嘴边,但却始终说不出来。下意识紧紧抓住玉佩,痛苦地望着明雪儿疑惑的表情。
“怎么了?”明雪儿迷茫地询问。
吴晓晓豁出去了,蓦然抬头,鼓起勇气说道:“我,我,我,我知道三星的父亲是谁!”
“什么?”这次轮到明雪儿呆若木鸡地盯着吴晓晓。
吴晓晓用混乱的大脑努力阻止语言,说道:“雪儿,你还记得为悦来楼题字的喻大人么?”
“当然记得。”明雪儿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用手捂住嘴巴问,“难道……难道他就是喻卓飞?”
明雪儿只知道有一个姓喻的大学士要来临江城视察,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就是当年那个流连花街的喻卓飞。
吴晓晓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没错,他就是三星的父亲。”
“竟然是他。”短暂的惊讶之后,明雪儿迅速恢复冷静。慌乱的眼眸渐渐沉淀下来,再次恢复成平静的湖水。
吴晓晓继续说:“他高中状元之后,被招为公主驸马,所以才没有返回临江城与若玉赎身。”
“原来如此,他就这样抛弃了玉姐姐……”明雪儿发出一声冷笑,打从心底发出鄙夷。
吴晓晓急忙忙喻卓飞说好话:“其实他心中依然惦记着若玉,后来还去坟前拜祭过。”
“拜祭过又怎么样?玉姐姐还不是孤零零地死了……死得那么可怜……”说到这里,声音便哽咽起来。
吴晓晓急忙扶住明雪儿的肩膀,轻声安慰道:“雪儿,不要难过。这些事情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明雪儿用指尖轻轻擦了擦差点从眼角滚落的泪珠,“真奇怪……我明明已经决定再也不为玉姐姐的悲恋哭泣,为什么……为什么依然忍不住落泪……”
吴晓晓望着明雪儿拭泪的样子,自己的心里也泛起一丝酸涩。
明雪儿微微停顿了一会儿,忽然又叹息道:“如今他已是驸马,想必不会再与三星相认了。”
“雪儿,你不要担心。我看喻大人并非铁石心肠的薄情汉,既然他冒险去拜祭若玉,就说明他依然顾念旧情。如果突然得知有三星这个孩子,未必不会相认。”
“一切随缘吧。”明雪儿似乎不想深聊下去,缓缓起身,向吴晓晓道别,“时间已晚,我先回房了。玉佩就交给你,你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三星真相。如果你觉得不妥,那便瞒三星一辈子吧。也许对三星来说,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一种幸福。”
说完之后,明雪儿不等吴晓晓起身相送,便匆匆地向门口走去。
“雪儿。”吴晓晓隐约察觉到明雪儿的语气有些奇怪。好像马上就要消失无踪,特意来向她道别一样。“你为什么把玉佩交给我?为什么不自己找机会交给三星?”
明雪儿更加了解若玉与喻卓飞的故事,而且又是她亲手将三星送走,由她向三星解释肯定比吴晓晓开口好。但是,明雪儿却急匆匆地把信物托付给吴晓晓,不得不令吴晓晓怀疑。
“你拿着便行了,不要问为什么……”明雪儿回头幽幽地望了吴晓晓一眼,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
“雪儿……”吴晓晓又抓了她的袖子一下,但是没有抓住,轻飘飘的纱衣就这样从手心溜走。
抬起头,明雪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屋外。
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吴晓晓的心跳越来越快,快得有点不正常。
有一种朦朦胧胧的预感,总觉得明雪儿所有隐藏……
韩瑾怪怪的,明雪儿怪怪的,今天一整天,吴晓晓都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但是又不知道原因,被蒙在鼓里。韩瑾似乎盘算着什么,明雪儿似乎也将有所行动。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想到这里,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抓住了衣襟。
一阵凉风灌入,冻得吴晓晓打了一个哆嗦。
“大家到底都怎么了……”她轻轻阖上门,重新倒在床上,睁开眼睛,望着罩在床上的纱帐。
这时夜已很深,四周静悄悄的,听不见任何声音。
吴晓晓疲惫地倒在床上,不想动也不想脱衣服,更不想打开被子钻进被窝。她只想这样静静地躺着,让被若干乱七八糟事情纠缠的大脑好好休息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股奇怪的香味飘到鼻尖。
这个香味好熟悉啊……
突然,吴晓晓睁大眼睛,马上捂住口鼻,屏住呼吸。
这个香味,昨晚在纪府也闻到过。就是闻到这股香味,然后便一觉不醒,直到天亮才睁眼。
这香味分明就是迷香!
想到这里,吴晓晓不敢乱动,害怕对自己下迷香的人就躲在门外。她一直屏住呼吸,假装被迷香迷晕了,其实却不着痕迹地死死捏紧双拳,让十指的指尖都没入肉里,通过这样的痛楚来令自己保持清醒。
还好窗户敞开着,夜风一吹,迷香的气味渐渐变淡。
那迷香非常厉害,即便吴晓晓已有准备,好不容易保持大脑清醒,不过身体却依然僵硬得无法动弹。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就算身体不能动,但是意识却是清醒的。她警惕地竖起耳朵,仔细凝听着屋外的动静。
过了好久,终于听到一个淡淡的脚步声。她以为那脚步声会突然走进来,吓得急忙闭上眼睛假装昏迷。
但是,那脚步声并未进屋,而是渐渐远去……
待脚步声完全消失之后,吴晓晓终于松了一口气。
身体一动不动,但是思绪却异常活跃。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人用迷香迷昏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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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雪儿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并没有睡,而是静静地坐在房间中央,一动不动。从外表上看,简直就像一尊雕像。但是在静若止水的躯壳之中,心中却翻腾着种种复杂的思绪。
为什么要把三星的身世讲出来,为什么要把玉佩转交给吴晓晓……
一切的一切,只因为明雪儿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过今晚。
刚才她对吴晓晓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其实都是她的遗言。如果今晚不说,以后便没有机会了。
待脑海中汹涌的思绪全都安静下来以后,明雪儿轻轻起身,来到床边。
床上放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她逃难的行礼。大部分都是换洗的衣物,但是就在这些衣物之间,却藏了一样东西。
她解开包袱,把手插入衣物最中间,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从里面拿出一把小臂长短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
接着,她又从衣服的最深处,取出一套漆黑的服装穿上。
动作非常熟练,只眨眼功夫,她便已用黑布蒙面,身穿一套贴身的夜行衣。
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下四周的动静,确定附近没有人之后,她才推开窗户,轻盈地从窗口翻了出去。
把身体藏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迈着无声无息的步子,贴着墙壁前进。动作非常快,而且没有一点声音,简直就像一只像猎物靠近的黑猫一样。
最后,明雪儿停在一个窗户前。
她从夜行衣中掏出一颗拇指大小的小药丸,然后从窗户的缝隙中扔进房间。
药丸刚一落地,马上冒出淡淡的白烟。白烟迅速弥散开去,只眨眼功夫,整个房间就已完全被白烟笼罩。
明雪儿躲在窗外,静静地等待。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房间中的白烟就已完全消失。
这时,明雪儿才推开窗户,轻盈地跳上窗台,然后落在房间中。
从刀鞘中抽出匕首。匕首锋利的刃口映着月光,发出冰冷的寒光。
明雪儿握紧刀柄,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床边靠近。
隔着乳白色的纱帐,隐约可以看见一个人影侧躺在上面。
明雪儿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是很快便下定决心。“韩瑾,对不起!”轻声说出这句话后,她用闪电般的速度一把掀开纱帐,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右手中的匕首狠狠地扎在人影身上。
一刀刺下去,立刻发现触感不对!
猛地掀开人影一看,顿时吓得浑身僵硬。那根本不是人影,而是一团卷成人影状的铺盖。
明雪儿顿时惊觉上当,没有片刻迟疑,她马上跃出窗外,用最快的速度逃回的房间。
一边逃一边想:中计了!难怪韩瑾坚持一人一间房,就是为了给自己制造动手的机会,让自己露出马脚!
难道韩瑾已经知道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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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巨响,韩瑾推门而入。
明雪儿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是韩瑾后,轻声问道:“韩瑾,怎么了?”
韩瑾二话不说地直接冲进房间,手中还握着一把出鞘的三尺长剑。
“出来。”他冷漠地吐出两个字,径直走到床边,抬手用剑尖指着纱帐后面的明雪儿。
“韩瑾?”明雪儿疑惑地望着韩瑾,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她的长发披在肩上,身上只穿了一件宽松的睡衣,睡眼惺忪,一看就是刚刚才被韩瑾吓醒的样子。
三更半夜,一个男人拿剑闯进来,要不是两人彼此熟识,明雪儿早就吓得尖叫起来了。
“这么晚了,你干什么?”明雪儿轻轻掀开纱帐,惊讶地盯着韩瑾。
韩瑾仔细打量她的表情,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握剑的手终于缓缓垂下。
明雪儿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问道:“怎么了?是不是遇到小偷了?”
韩瑾双唇紧闭,俊眉低压,紧绷的表情中一瞬间融合了愤怒、惊讶和疑问,变得非常复杂。
“你一直在这里?”过了好久,韩瑾才终于说出一句话。
不等明雪儿回答,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韩瑾下意识回过头去,下一个瞬间,吴晓晓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韩,韩瑾……你怎么在这里?”她跑得太急了,突然停下的时候差点一个跟头摔下去。
“我才要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吴晓晓的出现顿时令韩瑾乱了阵脚。
“我,我听见一声巨响……担心出事,所……所以才过来看一看……”一边说,一边喘个不停。
其实吴晓晓听到的巨响正是韩瑾刚才推门闯入的声音。
“你拿着剑干什么?”说话间,吴晓晓已经跑到韩瑾身边,“刚才有人对我下迷药……还好我机警,不然就被迷晕了……”呼吸渐渐恢复平缓,不再像那么急喘不休了。
“迷药?”听到这个词后,明雪儿不由望了韩瑾一眼。
韩瑾没有回应这个问题。其实吴晓晓房间的迷药正是他下的,为的就是不让吴晓晓听见今晚的动静。所以,刚才看到吴晓晓气喘吁吁冲进来的时候,韩瑾的震惊程度可想而知。
“你们没有受伤吧?是不是遇到刺客了?”吴晓晓看了看韩瑾,又看了看明雪儿。
就在吴晓晓正想向明雪儿走去时,韩瑾突然一把抓住她,低声道:“不要过去。”声音非常急促。
“怎么了?”吴晓晓不解地望着韩瑾。
韩瑾没有解释,不由分说地把吴晓晓拉到自己身后挡起来。
“韩瑾?”吴晓晓抓着韩瑾的肩膀,向明雪儿张望。
明雪儿无动于衷地坐在床上,平静得有点匪夷所思。
正在这时,韩瑾再次缓缓抬起持剑之手,将剑锋对准床上的明雪儿。
明雪儿的表情还算镇静,默默地望着韩瑾。但是吴晓晓却吓坏了,拼命想要冲上去抱住韩瑾的手,同时发出大喊:“韩瑾,你疯了么?你用剑指着雪儿干什么?”无论吴晓晓如何挣扎,韩瑾始终用左手牢牢地将她挡在自己身后,不许他靠近明雪儿半分。
明雪儿依然不说话,平静地注视着散发出阵阵杀气的韩瑾和急得团团转的吴晓晓。
就在刚才,明雪儿还会开口为自己掩饰一下,但是现在,她似乎已经不想掩饰了。
“明雪儿,你最好老实交代……”韩瑾的剑尖对准了明雪儿的眉心,大概隔了半步左右的距离。
“韩瑾,你今晚怎么了,是不是中邪了?”吴晓晓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正在这是,韩瑾突然向前跨了一步,手中长剑直直地向明雪儿的眉间刺去。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吴晓晓爆发出“啊——”的一声尖叫。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吴晓晓什么都没有看到,只听见了“锵”的一声,好像是两种金属剧烈相撞。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吴晓晓睁大双眼,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幕情景。
明雪儿的手中握着一把小臂长短的匕首。
刚才的金属撞击声,正是明雪儿用匕首挡开韩瑾刺来的长剑时发出来的。
“雪儿,你会武功?”吴晓晓下意识捂住嘴巴,轻轻摇头。她宁愿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都不愿怀疑明雪儿。
韩瑾再次抬起长剑。这次没有发出攻击,而是用剑尖轻轻挑开明雪儿的睡衣。
睡衣之下,隐藏着一件漆黑的夜行衣。明雪儿也不挣扎,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任韩瑾揭穿自己的身份。
“果然是你……”韩瑾轻轻叹了一声。现在的愤怒早已不在,眼神中只剩下莫名的悲伤。
“到底怎么回事?”搞不清现状的吴晓晓紧紧抓住韩瑾的手臂。
虽然吴晓晓忙乱无措,但是真相在韩瑾心中却已一片了然。
明雪儿就是在盔甲中藏虫卵、害凤凰军十万大军命丧黄泉的罪魁祸首;也是昨天晚上引韩瑾误杀慕容真的黑衣人;今天晚上,她本想杀了韩瑾,但是韩瑾早就猜出她的身份,所以设下圈套,等她自投罗网。
“让她自己告诉你吧。”韩瑾不知从哪里开口。对于什么都不知道吴晓晓来说,明雪儿的所作所为,无论从哪一条说起,都会令她惊愕悲伤而不敢置信。
“事已至此,我已不打算再隐瞒下去。”明雪儿抬起眼眸,深邃的目光轻轻落在吴晓晓的脸上,“你不要怪韩瑾。他之所以用剑指着我,只因为——我刚才差点杀了他。”
“雪儿?”吴晓晓不停摇头,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明雪儿想杀韩瑾?为什么?
不待她开口询问,韩瑾就先替她问了出来。“为什么杀我?”清亮的眼眸中忽然多了几分疑惑。
就算明雪儿是北夷的细作,但是把食人虫的虫卵藏入盔甲之后,她的任务就应该完成了。为什么还要杀韩瑾?
明雪儿冷漠地轻哼一声,抬眸凝望韩瑾,淡淡地突出三个字:“你该死。”
韩瑾顿时醒悟,带着七分的语调问道:“你知道我的身份?”
果不其然,明雪儿轻轻点了点头,冷漠而又平淡地注视着惊讶的韩瑾。“从你为纪家洗冤的时候,我就隐约猜到了……”如果不是皇室重臣,怎么能在那么关键的时候请动圣驾?在北夷人的心中,凤凰王朝所有皇室中人,都该死。
韩瑾终于明白了,默默地注视着明雪儿。曾经的朋友,就这样在顷刻之间,变成了敌人。
如果她不是北夷的细作,自己也不是凤凰王朝的王爷。仅仅只是明雪儿与韩瑾的话,那就根本不会有这张干戈。
想到这里,心情更加沉郁,持剑之手微微有些颤抖。
明雪儿的心中同样非常难过,但是,她却强忍着痛苦,用冷漠和仇视的目光回望韩瑾。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吴晓晓抓住韩瑾的手,拼命摇动起来。从刚才开始,韩瑾和明雪儿的对话她没有一句可以听懂。她渴望知道真相,但是又很害怕。到底怎么了?明明是一起逃难的家人,为什么转眼之间就成了敌人?
如果这样的对话再持续下去,韩瑾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明雪儿没有揭发,韩瑾也没有承认。两人只是用目光传达了很多讯息,最后都决定对吴晓晓的问题保持沉默。
“雪儿,你说话啊。你为什么要杀韩瑾?他做了什么要让你杀他?”吴晓晓忍不住哭了出来。韩瑾和明雪儿在她心中都很重要,她不忍心看到两人反目成仇。
“让我告诉你真相吧……”明雪儿露出寂寞的笑容,放弃反抗,静静地坐在床上。
原来她是北夷人,二十年前,北夷战败之后,很多边疆地区的北夷人都流落异乡,明雪儿便是其中之一。
这些流民不是当了奴隶,就是饿死路边。明雪儿流浪了一段时间之后,最后流落花街,被卖进了万花楼。幸而得到当时万花楼花魁若玉的垂怜,成为若玉身边的一名婢女。然而若玉只能庇护她一时,却庇护不了一辈子。
明雪儿慢慢长大之后,终究逃不过挂牌接客的命运。就在她的众多客人之中,有一个竟是北夷军人。
那北夷军人从她的琵琶曲中听出她是北夷流民,因为曲调之中充满了北夷特有的风情。
从那以后,北夷人开始教她武功,她学会了轻功,也学会了杀人的技巧。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帮助北夷战胜凤凰。
那个北夷人早就想从军备动手,已经计划多年。知道纪家在向朝廷提供军备之后,便让明雪儿想办法混入纪家当细作。明雪儿本想嫁给纪光耀,但是却遭到慕容真的激烈反对,最后只能将目标转移到纪光华身上。
听到这里,吴晓晓忍不住说道:“难怪你当初不肯跟纪光耀远走高飞,而是执意留在纪家忍受纪光华的百般虐待;难怪你与纪光耀恩断义绝之后,说自己没有退路,原来你必须从纪光华那里打听军备的情报;难怪我当初问你为什么,你说除了纪光耀已经娶妻之外,还有另外的原因……原来那个‘另外的原因’就是……你要留在纪家当细作,你要对纪家运上前线的军备动手……”
一直以来,纪光耀和韩瑾都怀疑有细作试图接近纪家,所以对吴晓晓保持警惕。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真正的细作,却是明雪儿……
“难道你对纪光耀的感情是假的么?”吴晓晓忍不住把声音提高了几分。
“真真假假又有什么意义?无论我爱他也好,不爱他也好,最后都会背叛他、害死他。我倒宁愿自己从来没有爱过他,他也从来没有爱过我……不过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是北夷世子。这样也好,就算成了凤凰的凶犯,也有北夷这个藏身的地方。”
“你会这样想,就说明你仍然关心他的死活。你为什么一定要当细作?当初与纪光耀远走高飞不好么?”
明雪儿露出惨淡的笑容,徐徐说道:“后来我思考过无数次,也许只有与他远走高飞,才是我自己最好、最幸福的结局。但是,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得到了渺小的幸福,这幸福又有什么意义?北夷成千上万的流民,披甲上阵的战士,他们的命运和未来又将怎样?如果我当细作,可以帮北夷战胜凤凰,让北夷获得安歇之地,让人民过上平静的生活。哪怕牺牲我一个人的幸福、生命,又何足挂齿?”
她说得无比平静,但却字字钻心。吴晓晓心中巨震,呆呆地望着充满觉悟的明雪儿。
明雪儿垂下眼眸,喉咙深处哽咽了一下,继续说道:“二十年前,北夷战败。从我被卖入万花楼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已经毁了。我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