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撞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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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黑

这里有一个开端。它是万千个开端的开端,它是原初的,未开化,静寂,浩渺。它以混沌的形式,将万物孕育其内。它使一个巨卵产生,使第一个男人诞生,从此有天有地,万物从此不息。它是始于生命之前的黑,是孕育生命的黑。胚胎的合并,婴儿的旋游,种子的生发,血液的流动,它无处不在,无边无际。

但这些都是久远的,或者说是虚幻的,人的目并不能清晰地望见,甚至感知到也未可说。但人们确实是熟悉黑的,没有人不经历它,或接近关于它的色泽、质地、样式和气味。我不能说与黑有着任何机缘,这样显得自大,还有些蠢笨,黑的包容决定它和任何生命都有着机缘,它的强大或可吞没一切,包括人的骄蛮,或者狡诈。但是它也生发这些,有时它简直会令人痛恨,因为被它生发出来的丑恶也很多。它当然还生发其他,如一双黑目的澄澈,一滴墨渍的持久,以及一粒种子的寂寞,这些是令人心动的,会溢满那些轻柔的忧伤的情怀。

因为黑,我特别记起一颗或者更多颗种子。少年时候,父亲教我播撒种子,它们是蔬菜或者棉花。我把它们放在挖好的土坑内,用手掩埋它们,稍大些的土坷垃会被我捏碎,因为土坷垃的粗糙会给种子带来不可测知的命运。掩埋之后,脚还要轻轻踩踏,这时候,种子令我产生了最初的同情:将一个生命丢弃在黑暗里。现在,我当然已经不这样想了,但是种子在黑暗里寂寞的样子一直萦绕我,只是我改变了从前的想法,我这样说:一颗种子的寂寞,如任何一个生命,在完成萌动与挣扎之间,展开的感知只为它独自所有,那些隐秘的生发,如它所经历的黑暗一样,随生命而有,而成长,所以一个生命必定是寂寞的。

那时候,我整天蹲在院前的菜园边,等待那些被我丢进黑暗的种子露出头来,重新见到阳光。我分得清哪些是我种下的,哪些是父亲种下的,而那些早早冒尖的种子,总是出自父亲之手。

很多年后,我在文字里这样写着那些种子:“我记起的这颗种子还很迟钝,因此延长了它在沙土间的一段生命,它更长时间感知了黑,它固执地喜欢这黑暗里的阴湿寂阔。植物的根须在它周侧生长,它目睹了生命在黑暗里的生长,纤细又执着,好像它生命的开始。但它是无知的,不知感动,不知赞美,不知原来,不知现在。它只孤单地睡着,醒来,随日月起落。但它不曾见到日月,它只是感知,温暖或者冰冷;它隐隐约约听见风声,但不知是风;它忽然就被洇湿了,但不知是水。它还看见根须挣扎扭曲的样子,不曾想过这将是自己的明日;虫卵是求欢的结晶,细胞正经历着裂变,散发出有别于植物的腥气,但它也不去好奇。黑暗给予它的感知,萌动、挣扎或者寂寞,如同它来到这个世界一样,不足以为奇,却自然、神秘、浩大。而它不过是一颗种子,迟钝、缄默、渺小,身体还不曾饱满,在地气犹如摇篮的蠕动中,在黑暗奏出的旋律里,只听不思。”

生命令人敬畏,哪怕是一颗种子,而我对于种子的回想,除了敬畏,还有时浓时淡的忧伤。它令我想到与青春相关的一些往事。青春曾经失去语言,失去影子,失去光华,和那颗迟钝的种子一样经历着缄默。缄默如同一条幽长的隧道,黑暗无光,却不停地伸展。我知道这缄默一定通往一个亮处,但是我无法断定,在幽长的行走间,黑暗赐予我什么?那些在缄默里积聚的因素,会以怎样的面目迎接光亮?

日常里,黑大多驻扎在夜晚,从浅至深,再由浓至淡,融化与幻化着许多,也生发和泯灭了许多。一天夜里,一个十七岁的女儿从家中逃跑。她跑出家门,跑进夜色。黑暗里的屋角、草木、路、影子、身体、眼泪,以及风,显现出与白昼的巨大差异,屋角只剩黑的轮廓,面目黑沉,高大近乎倾倒,要压下来;马路的坑洼处仿佛陷阱,有踩下就不能上来的恐惧。而树影挡着的地方,就像是路猛地中断,与旁边更深的黑连缀在一起,挡在前面;还有身体,在奔跑中经历了肉身与魂魄的分离,肉身趔趄,而魂魄远飞;风变得幽暗,收束着白昼的彰显,悄声蹿上树梢,又从树枝落下,再推倒荒草一片。

那天夜里我是如此切近着黑,以及黑对我仁慈的抚摸。在我逃跑的身后,是父亲嘶喊的声音,拖着哭腔与焦灼。后来是母亲走过我的躲藏之地,她黑蒙蒙的侧影是个惊恐的问号,慌张、不安,又在之后的岁月里,无限扩大。我没有回应父亲的呼喊,任由母亲走远。我来到日里常常经过的一个地方,这里是一片菜园外的空地,夏天有青青细细的芦苇,冬天芦苇枯黄,就看见了发白的碱土。碱土虚虚软软,父亲说这是最没有用的土,只能生长芦苇之类的野草。但是在夜的黑里,它依然泛着它的白,这白让我安心许多。等熟悉了黑,才看清了周围那些黑魆魆的轮廓,浓的浅的,这一块那一块,像是水里倒进了墨汁,奇形怪状地化着。我拣了一个坐处,低低地看着风,风于耳边臂间摆弄着那些枯黄的苇草,我看着,听着,忽而就忘记许多。

也忘记冷。冬夜,云深深浅浅,月亮从云里出来的时候,空气变成水稀释着黑,只一会儿黑就渐渐浅了,但不是黎明。黑在散开,愈来愈远,最终只留下一点,在鼻尖,那是黑的温度,凉。不远处有巨大的黑影,似泼出的墨,有杨树的瘦削单调,柳树的松垮歪斜,都沉静在黑中,耐人寻味。风在不觉中已经停了,夜越加透明起来,更加澄澈,草也渐渐安睡了。

种子在见到阳光之前,已经形成一切,包括它的命运。很多年后,回想起这个夜晚,我还能觉出它的温和,它没有惩罚我,没有对我发怒,并且收留了我。我的青春在那天夜里被定型,但形成的姿态恰恰与温和相反。

那个黑夜爆发了一个十七岁女孩与世界最初的对抗,而对象是她的母亲。后来她一直在寻找这对抗最深处的根源,因为她对抗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母亲。她想找到这个根源,然后把它铲除,看着它死掉烂掉,然后彻底消失。但她根本找不到它的踪影,它深到了极黑处,手臂摸不着,眼睛更看不见,但她知道它在她的身体里飘啊飘,一阵在肺,一阵在肝。它最愿待的地方就是她的心,那个扑通扑通一天到晚跳个不停的地方,那个地方跳一下,它也跳一下,合着伙来激怒她,久而久之,它竟然不满足她只对母亲的对抗,许多年后,我不再信任事物平静光亮的外表,不能否认这与那个夜晚有些关系,再往前推,也不能否认和那段幽长的缄默有关,再往前推,就和那颗种子经历的黑暗一样了。我在母亲羊水的黑暗里,积聚了变故的因素,和我的命运。

当我述说这些往事的时候,我已经变得小心翼翼,担心当年那样的冲动和偏执出现在文字间。但后来觉着这已非我能够操纵,因为当我选择一种叙述方式的时候,连我的小心翼翼都在命运的手中。现在,我常常小心翼翼地剥开那些温和、粗暴、宽容、离去和轻柔。我找到了当年我对抗母亲的缘由,逃离因忽视而起,因母亲的粗率而起,所以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也许还有现在,当没有办法改变被忽视的现状时,我就用逃离来对抗忽视。我以为言语是多余的,乞求会令我痛恨自己,只有逃离会在背影中留下尊严。

黑是无法被轻视的。我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很多人,总在迫不及待地等待黄昏和夜晚,他们和我一样期待陷入黑暗。那里有一些宁静,一些真相,一些尘埃,一些往事,人们要去回忆、扫除、躲避和认清,它让人不断向深处进发,不断追索那些闪着黑金般光芒的事物本质。

这个夜晚后来成为一个黑洞,家人和我再不去接近,绕开它很远,留下更大的空白盛放共同的沉默。随后我便借口高考复习,要独自居住,家人想办法给我找到一间旧屋,是母亲工作单位的闲房,离家五十米远。我和母亲一起打扫干净后,提来清水,洒在灰白的砖地上。已经忘记用过多少桶水,只是现在还依稀闻见那久不住人的房间的砖地,在水的浸泽下,发出呛鼻的石灰味,以及砖缝间传出的咝咝声,墙角处还有很大的气泡。一张桌子,一张床,一只火炉,高考是最堂皇的理由,除了三餐,我几乎不在家里停留,每天晚饭刚过,天还未黑,我便钻进小屋,拉起窗帘。也许并不是读书,也许仅仅是对着门后的一处阴影出神,但是很安心,不会再有别的声音干扰我。没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完全占有了夜晚,数学题、历史卷,作文……谁占有更多时间,谁就是胜利者。夜不再紧促,庞大起来,虽然离家很近,但整排房屋只有我一人,我成为一个独自被黑夜包裹着的人,整个世界都在我的外面,功课闲余,我开始聆听。

冬夜是静的,屋外大地已经冻结,屋内火炉烘烘燃着,夜,黑得稳妥;春天来的时候,夜不安起来,狂风卷着沙尘,有沙粒的击打声,有窗扇不严实的磕碰声,紧紧又慢慢,后窗很高,没有窗帘,黑洞洞的,我不敢靠近;其实响声最大的还是夏天的夜晚,房后有几棵杨树,杨树下住着人家,杨树长得高大,树叶繁密阔大,一点点风吹来,就有偌大的响动,夜里听起来更像是器皿的破碎声,有时响得让人愤怒。没有风的时候,肥硕的夜蛾就在前窗扑打,它拼命要往窗里钻,后来才知道是个圈套,窗前的亮光是它永远无法接近的,总有一个透明的物体在面前阻挡,可是等到发现之时它已经筋疲力尽了,因此夏季早晨的窗台上,时常会有一只或者几只夜蛾的尸体,它们还张着疲惫的翅膀,是死前挣扎的样子。

大多时候,黑一直融注在夜晚里。我偏执地认为,生活里一些简单的黑色都不足以与黑夜相比,黑夜里所渗透的惊悚、对峙、温和、静寂、粗暴以及虚空,最终都进入了血液、骨髓,又随着它们黑暗地流动,浮现在表情之上,指尖之下。这使我常常望见自己对黑的纠缠。在夜里,睁着一双空洞的眼,不知所以。后来因为工作缘故,我晨眠昏出,黑白彻底颠倒,游离在正常的时间作息之外,这其实是另一场开端,与自己对抗,用身体的疲惫来对抗,用情感的淡漠来对抗,用文字的排列来对抗。

现在想起来,这些与自己对抗的夜晚真是迷人,直到现在我还体验着它给我带来的剥开的快乐。夜的黑铺张人的幻觉,那些时间里,我开始在纸上写下一些最初的文字,它们是一些轻柔的寂寞,诡异的幻觉,比如当年那个夜晚是我永远的离去;比如一个人死去时身体的姿态,以及血液的图案;比如那些骄横跋扈的权势者头上尽落鸟粪;比如那只肥大的夜蛾不停地用翅膀扑打我的窗,终于有一天,它身体上银灰色的粉末弄瞎了我的眼睛;或者最终会有一个男人出现,他面无表情,我亦面无表情,我们做爱,然后厌离。但这些文字与文学无关,并被我早早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