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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4 艳伏箫

琉璃轩可说是整个范苑别林最为僻静的园子,是僻静,却不偏僻,闹中取静自成一格,范无咎想,依着方悦意的性子,也只有这处福地入得了眼了罢。

先前鄢鸿昼来禀报时,颜笑茹从他的描述中,推测丈夫极其重视那姓方的女子,也受了影响,一边吩咐人手脚俐落地收拾,一边在布置上亲力亲为,一面镜子都要东挪西摆,又是风水又是光线,唯恐错了哪个细节,正在踌躇之间,突然听得有人入内通传说:“盛主回来了。”颜笑茹是个急性子,当下顾不得许多,立刻抽身往外跑,却不想在那门槛被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摔个实打实,臂膀突然被一只手挽住,一个声音沉然道:“夫人小心。”

“哎唷,哎唷,吓死我了!”颜笑茹一手抚胸,一手扶栏,抬眼一望,正是鄢鸿昼。“多亏鸿昼你扶住我,不然……不然……”

鄢鸿昼咧开嘴笑一下:“夫人金枝玉叶,自当珍重。若是摔着碰着,盛主少不得担心。”

颜笑茹“嗯”一声,语调乖巧,突地想起丈夫已回的事实,裙子一拎:“我得赶紧……”腿抬起来时见鄢鸿昼炯炯目光望着自己,吐吐舌头脚落地:“是了是了,我慢慢走。”

下得台阶,颜笑茹心中不由疑惑,总觉得鸿昼近来有些奇怪,有时候还是那么忠厚憨直,有时候又突地好似换了个人一般,说话做事有别于常,虽然他为人一贯稳重,此际却多了些许……些许……能令人心跳加速的魄力……哎,闲事休想,还是赶紧迎接贵客才是,莫让范家在人前失了礼数。

远远的隔着一个池子,便看见范无咎领着个黑衣女子自折桥慢慢行来。天色渐暮,颜笑茹看不清楚那女子容貌,只觉她一举一动间,竟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邪魅,仿佛被无形的气流包围,悄然无声间足可令人窒息。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以那人为中心点,四周蔓延着无穷无尽的煞气……颜笑茹怔立当场,她因为身体关系,很多需要内力辅助的功夫无法修行,但对一些修炼邪术、包藏祸心、品行不端的阴谋家,却是极敏感的。这女人,难道……

范无咎微微笑着,与方悦意边说边行至近前,见到妻子,突然神色一变,扶住她道:“笑茹,你怎样了?”

“啊……?”颜笑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右手抓着衣服襟口,映在范无咎瞳仁里的脸色溢出一片惶惧,“没,没事……”

“身子不适么,要回房歇息一下么?”

“我没事。”颜笑茹稳住心神,望向丈夫身后女子,那女子眉眼淡淡,也不行礼,只说了句:“范夫人,你好。”

“方姑娘,”颜笑茹喃喃说了句,这才露出盈盈笑意道,“让你见笑了。”

方悦意凝视她眉间半晌,淡淡道:“夫人,你身体抱恙。”

“啊,是有一点。”

方悦意颔首,转而向范无咎道:“恭喜你。”

这下轮到范无咎愕然:“恭喜……我?”

方悦意道:“你妻子有了身孕,但母体虚弱,要好生照顾着。”

“……啊?!”发出这声的除了范无咎还有颜笑茹,后者一脸惊异:“方姑娘,你,你会医术?”

“你的医术怎的这样厉害,看一眼便知道?!”颜笑茹啧啧称奇,而范无咎则是整个惊了:“笑茹,你、你、你、你……”

“你你你,你什么。”颜笑茹立即将那种不祥的煞气忘到脚后跟去了,神色娇嗔道,“你这个傻相公,就快要当爹了,还这样一惊一乍的!一点都不稳重。”

“这……我……”不知是惊喜过度还是无所适从,范无咎一时之间真的傻掉了。

掌灯时分,范无咎又来到琉璃轩。

方悦意坐在桌旁,就着一点灯豆沉思,见他推门进来,语气平静道:“夫人安好么。”

“没什么事的,谢谢姑娘挂碍。”

方悦意不喜身旁有生人,什么仆从佣人一概用不着,范无咎之前便考虑到这点,将人全都撤了,至于需求方面,一天过来三趟看看即可。这三趟,他早已下定决心,要亲力亲为。

说到底,还是珍惜这与她相处的机会罢。

“姑娘,你是怎样看出拙荆……有了身孕的?”范无咎语气带着淡淡喜悦,又有几分将为人父的不适应,“姑娘真的精通医术?”什么医术能够厉害到这种程度?从见面到给出结论,她就只看了一眼喏。

“我不懂医术。”方悦意道,“她有身孕的事,也不能算是‘看’出来的。”

“那……”方悦意说话总是只说半截,范无咎真正想知道的具体原因她却毫无娓娓道来的意思。罢了,范无咎正想转移话题,却听方悦意道:“我所习的武功很奇特,不能与人频繁接触,希望你帮我保守秘密。我只会逗留很短的一段时间,等事情结束,我自会离开,到时候不便告别,若哪天不见了,你也不必意外。”

一番话说得自然之极,却教范无咎觉得心底空落,又无法表露,只能轻轻应了她。

方悦意又说:“我不想让人找到我,这才打扰你。那个人消息非常灵通,所以你不必对我太过客气,弄得人尽皆知,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是你府中新收的婢女好了。”

一个婢女的去留都不会引人注意,范无咎也答应了。只在最后怀着一丝希望问:“方姑娘,你大概逗留多久?总要给范某一个略尽绵力,报答恩情的机会罢。”

方悦意抬眸看他,静静笑了笑:“你已经报答过我了,现在该是我担心连累你才是。”

“姑娘说什么连累,太过见外了。”范无咎顿一顿,赧赧道,“也不知是不是范某自作多情,算起来,咱们可说是生死之交了,对……不对?”

方悦意直视着他的眼睛,点一下头道:“是。”

这一颔首,竟叫范无咎心底泛开层层涟漪。投入湖中的不是石子等重物,而是一片树叶,无声飘落,无言荡涤,那波纹宁静得叫人温柔到心疼。

“那就不要再提打扰的话,一切自便就好。”

方悦意目光清彻,如纱缥缈。范无咎惊觉她的容貌竟是令人乍看惊艳,看久沉溺,越看越不忍移开视线地美丽绝伦。

难怪她不愿好好装扮,总是一袭黑袄,任何点缀加诸此身,将引来多少红尘是非,可想而知!

只是美归美,为何给人感觉这样虚无……一如镜花水月般寂寞,探手入湖,碰触便碎……无论如何也抓它不住。

范无咎像着了魔一样,竟自伸出手去,朝着方悦意的面颊——似要轻抚这镜中花,水中月。

而方悦意也不动不避,目光沉静,还差数寸时,范无咎突地警醒,意识到自己冒犯的动作,不由面色大窘。

方悦意只淡淡一笑,拉出他匆促缩回的那只手,抚平五指,在掌心里写了一个字。

范无咎怔怔看她指尖来回起伏,滑过练武之人特有的糙实掌纹,对触感专注得过久,竟未留意到那究竟是什么字。认识方悦意以来,他总是神智慢一拍,早已不新鲜。当下又不好意思回头追问细末,只能攥了拳掌,好像手心真的有什么至宝一样,沉寂片刻,终于无语,呐呐抽身离开。

而静静转过头,看着他的背影没入夜色深处的方悦意,目光由始至终都是那样透澈清冽,一望见底,并且空无一物。

月上中天,万籁俱静时分,一道人影穿街入巷,出了城门,越过护城河,直抵一座山庄别苑,未经正门便擅自进入。

入内后不闪不避,直直去往某个方向,似乎对园中布置十分熟悉。

那人畅行无阻来到一座小楼前,嘴角浮起淡而深邃的浅笑。吟笑间抬手,两扇木门缓缓后退似的开启,里头竟是一座室内花园,假山,湖泊,小桥,浮廊,纱帘,十二颗夜明珠仿佛感应到一样,逐一亮起,发出朦胧暖光,脚下热泉汩汩作响,春色无边,触目生温,别有一番洞天。

那人掀起纱帘,在矮脚床边委身坐下。床上绸缎铺到地面,松松软软地打了几个褶皱,看起来十分舒适。

因为来人带起的一阵风,纱帘轻轻飘动,此后竟然就飞扬不止,好似四周有气流一直盘旋不去似的。

而那人的面目,也就在曼舞飘扬的薄纱间若隐若现。出神之际,双眼深处如同暗夜钻石,发出幽暗流连的波光。

连他自己也迟迟没有意识到,嘴角那抹笑意正在逐渐扩大,扩大,将整个平凡无奇的面庞,镀上一层来历不明的俊逸。

“那种表情并不适合你哦,主公。”

一只涂了丹蔻的手儿落在男人肩头,声音带笑。女子绕到前方,笑意更浓了:“这张脸配这个表情——主公,奴家可不是故意要看到,别杀奴家灭口呀!”

男人抬手,覆盖女子搁在肩上的手背,然后就力一拉。女子跌进怀中同时,探手在脸上抹了几抹,扯下原本面皮。

“不好意思,忘了取下来,败坏了你的兴致罢?”

女子笑道:“说起来鄢鸿昼也算是个俊朗的男人,只是,跟主公完全没有法子可比就是了。”

韩错不语,只眯眼加深笑意,捏着面皮那只手空出两根手指,捏了捏女人香软的脸蛋儿。

“主公最坏了,去勾引人家老婆,却让人家下属背恶名。”女人扭了扭身子,只着薄纱的双臂勾住韩错脖颈:“不过,那个范无咎看起来很不中用的样子,恐怕大概不像他老婆那么天真幼稚,容易上钩啦!主公,皎皎能不能赖赌?”

韩错就着那个笑容道:“所谓女为悦己者容,我的皎皎这样稀罕珍贵,绝世美艳,根本毋需出马去对付范无咎那种不懂欣赏的柳下惠。”

名唤皎皎的女子头一抬,笑道:“那主公的计划呢?”

“阴差阳错,歪打正着,总之自有人去执行。”

皎皎眨眨眼,突然拍手大叫:“不好玩不好玩,那岂不是赌不成了!主公,咱们换别的赌可好?”

韩错依旧一派淡而不宣的宠溺神色:“赌,当然赌,皎皎你说赌什么?”

皎皎略一思量,眼睛亮道:“主公你搞定范无咎的老婆肯定不在话下,没什么好赌的,既然有人替咱们执行计划的话,不如……就来赌范无咎会不会为那个女人,对结发妻子变心罢!”

韩错笑眯眯道:“好啊。”

皎皎想一想,补充说:“是那种完全翻脸不认人的变心哦,有一丝顾虑之情,都不能算!”

韩错仍是那副笑容:“好啊。”一样的回答,让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皎皎想了又想,觉得没什么遗漏了,这才拍一拍手说:“我赌不会!”

韩错笑道:“皎皎押了大,那本王只好押小了,我赌会。”

皎皎扁着嘴道:“主公可要想清楚哦,范无咎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其实就是呆过头!主公,你不觉得自己输定了吗?”

韩错并未急着答话,兀自低头解开罩衫的带子,让它斜挂肩头。做完这一切,他又侧过脸,歪着脑袋笑盯住坐在腿上的皎皎,以一种分明挑衅的神情。

“主公讨厌!”皎皎娇嗔一声,抬起环佩叮当的双手放在那斜搭肩头的罩衫衣襟上,顺着衫边慢慢滑下,滑过若隐若现的胸口,凸凹有致的腹肌,在腰线处急转方向滑到身后,忽然一掀自己裙纱下摆,轻柔的纱像蝉翼,像蝴蝶,像冬天的飞雪一样飘起来,她跨过韩错腰际,衣衫下摆落定,温温柔柔地覆盖住曲线曼妙的身躯……在急剧狂舞的纱帘中,发出了浅断不歇的低吟声。

休整了一夜,才觉得那股戾气退下不少。

她是很容易受到感染的体质,现在有孕在身,相较之从前,想必更加孱弱了几分。颜笑茹看一眼空荡荡的身旁,丈夫素有早起习惯,此刻恐怕在庄子里哪个角落默练功夫吧。

自己是不是也该抽空去拜访一下昨天入住的那位女客,看看她的需求或是……来历?

颜笑茹思忖着起身,慵懒地招呼侍婢近前梳妆。

拾掇完后担心空手拜访不好,又命厨房准备了一些清淡小食让婢女提着,打算以一起进膳的名义和方悦意边吃边聊。

厨房先送来了一次,颜笑茹嫌它油腻,不太满意,又让厨子重做,如此折腾下来竟已过了午膳时间,虽不尽如人意,却没有工夫再准备了。颜笑茹沉着脸,婢女一边将盘碟装进食盒一边笑道:“夫人这是怎么了,方姑娘只是个客人,岂有嫌弃夫人好意的道理?”

颜笑茹一想也对,她向来不挑食物,到底是从哪儿感染的这吹毛求疵的毛病?

缓步来到琉璃轩的水榭前,桓梁上白纱轻舞,平添几分凉意。颜笑茹笑道:“以前只觉得琉璃轩偏僻寂寞,现在却发现它别有灵性呢,等过些时日空出来了,我也来这儿静养。”婢女忙道是呀是呀,安胎须得安静的地方才是。

主仆二人过了水榭和折廊,忽闻一阵悠扬箫声,或远或近,缥缈不定。颜笑茹与婢女对看一眼,放慢脚步轻轻拐过假山,只见一人靠在走廊柱子上,手持一支劣质短箫,神情专注,不是鄢鸿昼又是谁?

颜笑茹怔了一怔,以前从不见鸿昼吹奏任何乐器,也无心搀合什么娱悦场合,还以为他五音不全,为人粗莽,谁知竟有如此柔肠。

乐声骤停,颜笑茹与他目光触及,心知无法回避,上前笑道:“鸿昼今日倒是颇有雅兴。”

鄢鸿昼回礼道:“奉了盛主的意思在此看守琉璃轩,夫人不多多休息,还这样四处奔波,累着可如何是好?”

颜笑茹奇怪道:“看守?”

“正是,方姑娘不喜打扰,所以府内一切人员等都要摒绝在外。”鄢鸿昼顿一下,看一眼颜笑茹,抱拳歉然道,“夫人,对不住。”

颜笑茹意外道:“连我也不能进去么?”

“这也是盛主的意思,夫人见谅。”

颜笑茹脸面上微微有些挂不住,婢女机灵,斥道:“鄢护卫也太不像话了,夫人和盛主的意思不都是一样么,又不是外人!”

颜笑茹咳嗽一声喝住她:“休得胡说,既是无咎吩咐下来的,又岂关鸿昼的事。那我走了,这些小食是我命厨房做的,你交由方姑娘罢,看合不合胃口,有需要但说无妨。”

鄢鸿昼瞥一眼食盒,单手接了,屈身不卑不亢道:“夫人小心,鸿昼有事在身,这就不送了。”

走出琉璃轩,婢女微怒道:“夫人,那位姑娘什么来头,盛主竟派一等护卫看顾?夫人金枝玉叶,屈尊来送午膳都不让见,难道还怕我们害她不成……”

颜笑茹虽是轻轻喝止了她,说些顾左右而言其他的场面话,心里想的和这婢女说的却也差不远。

方悦意,究竟什么来头?

那股难以言喻的戾气又当如何解释?

门扉轻响三下,里头传出清淡声音:“进来吧,没有锁。”

鄢鸿昼推门而入,将食盒放在桌上,抬眼望去,她面朝窗格,一身色调偏灰的黑衣,衬得发丝更加乌亮。

嘴角微扬,鄢鸿昼尽力使自己声音听起来恭顺:“方姑娘,这是夫人亲自送来的午膳。”

“我都听见了。”方悦意淡淡道。

“打扰姑娘清修。”

鄢鸿昼嘴上说着客气话,双眼却丝毫不移地盯住窗前背影,是在盼她转身,一睹艳容吗。

晌午时分,淡金暗光透入,站在窗前的女子如同身披轻纱,一身暗黑被赋予了希望的暖色。

“范无咎说,当日与韩错战至两败俱伤,是你带人助了他一臂之力?”

鄢鸿昼答:“职责所在。”

女子回身,曲线曼妙的脖颈露于眼前。

“这样说来,杀韩错的人其实是你,不是范无咎?”

鄢鸿昼又答:“盛主与他缠斗在先,将他拖疲,鸿昼不敢居功。”

方悦意道:“你如何确定他死了?”

鄢鸿昼抬眼:“方姑娘不了解疏情崖是一个怎样的地方,那种天堑之险,人掉下去岂有活命之理?”

方悦意道:“如何确定他掉下去了?”

鄢鸿昼道:“疏情崖壁上遍生青苔,触手极滑,至于大棵的植物是一株没有,所以绝不可能攀住什么;而崖底全是硫磺药池,融肌化骨,连尸体都找不到。”

方悦意直视他,半晌“哦”一声,抬手放在食盒把手上,淡淡说:“你去吧。”

鄢鸿昼答应一声,尽管还想再看她几眼,最终却只是微微一笑,随手带上了门。

方悦意目光落在食盒上,片刻,空中再度飘起忽近忽远的悠扬箫声,断断续续却不曾完全停下,一直持续到日落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