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瑟瑟叠韵绕碧树
身子瑟缩了一下,柳冠绝在微冷中醒来,好生困乏。她眨了眨眼,这才发觉,自己竟跪坐着,半趴在窗沿边,枕在双臂上的脖颈酸麻一片。
未着鞋袜的光脚冰凉凉的,罩衣下紧贴的肌肤起了小小的颗粒,她揉搓着双臂,试图站起来,孰料起身一半,跪了一宿的双腿发软,踉跄了一下,幸亏她及时扶住近旁,才不至于摔得狼狈。
什么东西从指尖飘落,她眼尖,伸出手去,及时捞住,捧到眼前。
青青的柳叶映入眼帘,她试着凑近嘴边,抿唇用力,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好生难听。
取下柳叶片儿,摊在掌心,光洁的指腹滑过叶身,她抿唇,嘴边是几不可见的笑意。
兀自出神间,房门被推开,走进来的冰儿见她站在窗边,一脸惊异。
“小姐,你这是——”
“没什么。”柳冠绝开口,悄悄收起拿着柳叶的手,背到身后,神情自若,“起来得早,生了兴致在这里看看外边,别大惊小怪。”
“我的好小姐。”冰儿别无他疑,走到床边拿过绣鞋来,扶她坐下,为她穿好鞋袜,不忘埋怨,“即便是起早,赶这么急,要是受了风寒,岂不冤枉?”
“是了,还是冰儿想得周到……”柳冠绝任冰儿在耳边嘀咕,随口接道,心思还飘在别处。
“大冷的天儿,起这么早,小姐你干吗不多睡一会儿?”冰儿取过外衣为柳冠绝披上,有些疑惑地问她。方才为摸着她冰冷的脚心,可不像是站了一时半会儿的模样。
等了片刻,不闻柳冠绝回应,冰儿奇怪地看过去,这才发觉,小姐的神色,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正纳闷着想要问个所以然,不经意,透过半开的窗,瞥见外间不远处的人影,大抵想到了几分,见自家小姐眼光直直还在发愣的样子,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怎么了?”这一笑,勉强拉回了柳冠绝几分注意力,见身边的冰儿捂着嘴还在乐,有些不明所以地开口问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冰儿朝窗外努努嘴,示意她自己看,自己则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开口,“改日禀了老爷去,早择婚期,免得小姐思嫁心切,日日早起顾盼郎君。”
听冰儿这般说,柳冠绝总算注意到窗外西墙之下背对这方而立的似乎正在与人说话的花弄影。
想来是冰儿误会,以为自己是在看花弄影。
“怎么样?”冰儿调皮地拍手,不依不饶,“瞧,被我说中,脸都红了。”
被她一说,柳冠绝下意识地摸自己的脸颊,侧身望妆台上的铜镜,稍微有些热,不过,哪有像冰儿说的脸红?
不过,这也好,任冰儿误会去,省得叫旁人看穿了自己心思,多生尴尬。
冰儿已在身后,取了系在发上的丝带,拿出木梳梳理长发,“跟你闹着玩的呢,这么紧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撩了一缕发,朝上卷起做了大圈垂在脑后,她歪头,冲镜中的柳冠绝眨眨眼,“不过啊,花公子家世、样貌、人品都好,小姐啊,你嫁过去,享福享乐,是掉进蜜缸了呢。”
“说得这么顺溜,你倒是从哪里听来的?”柳冠绝微笑,选了一朵簪花,递给冰儿。
“这还用听啊?大伙儿都是这么说的。”灵巧地在头顶绾了个垂髻,别上淡蓝的簪花,冰儿拿起镜子照与柳冠绝看,“小姐择了良配,冰儿也替你高兴……”
柳冠绝的目光微有变化,视线缓慢移动移动,从镜中的发髻移到窗外的花弄影的背影。
定定地望着,回忆与他相识的点点滴滴,三四年下来,顺理成章,波澜不惊,若说心湖涟漪泛滥,倒不如对那仅有两面之缘的展玄鹰来得快急凶猛……
思绪微顿,蹙眉,好生懊恼自己怎么又想起他来?
恰在此刻,不知何故,前方的花弄影忽地转过身来,对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
还来不及收拾不悦的神色,就这般落入他眼底,想来有些窘,她尴尬地冲他轻轻点头,也顾不得礼数,当即匆忙地收回视线。
眼见柳冠绝尴尬不已地退回去,花弄影转过头来,面前看上去比他小一两岁的少年望着他笑意渐退的脸,开口道:“阁主,柳姑娘她,看上去似乎有心事。”
“女儿家,心思很难揣摩的。”瞧他满脸严肃的表情,与年龄不太相符,花弄影拍拍他的肩,“令月,要讨女子欢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似乎没有料到花弄影会将话题带到他身上,水令月愣了愣,下意识地接嘴:“我也没见阁主讨柳姑娘欢心。”
“因为我早讨到了。”花弄影的话,有些意味深长,“我亲自挑选的未婚妻,要是性子与世俗女子一般,还有什么意思?”
几分狂妄,几分自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玄机。
“阁主你——”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水令月惊讶地瞅了花弄影一眼,见他返身朝庭院外走去,紧追几步,心底疑惑甚浓,本想问什么,终又住了口,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你是不是想问,柳冠绝既是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又怎会是我亲自挑选?”行了一段距离,倒是花弄影先开口了,语调不急不徐,似乎正在言说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水令月想了想,沉吟道:“阁主比柳姑娘年长数岁,那时懂事,或许——”
“三岁孩童,尚且懵懂,婚姻大事,父母又岂能任由自己恣意妄为?”花弄影打断水令月的话,回头看他,脸上的笑意高深莫测,“况且,令月,你认为依我爹娘的性子,会有此世俗行为吗?”
水令月断然摇头——不会,答案很肯定。那么,可能性只有——
见水令月的神色,知他有几分了然,花弄影也不隐瞒,径直说了下去:“当年皇家御宴,万花阁的牡丹如意冠落在冠绝头上,那时她年仅十三,却为冠云坊争得‘天下第一坊’之名。”不经意忽又想起当年之景,唇边露出隐约的笑意,“豆蔻之年,专攻女红见长,形容之间,又有稳重之气,言行处事,进退得宜,配得上当万花阁的阁主夫人。”
听他如是说,水令月恍然大悟间又有几分不解,“那,柳坊主——”
花弄影瞥了他一眼,淡然言说:“能与万花阁攀上姻亲,你认为,柳坊主会拒绝吗?”
望着花弄影从容的模样,水令月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终究又放弃。
水令月的小动作,怎会逃过花弄影的眼睛,他笑了笑,沉吟道,似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水令月说话:“至于冠绝,只要认定她当我的妻子,自当会小心呵护,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轻哼了一声,眼中杀机一闪而过,“黑鹰堡吗?胆子不小,居然想从冠绝下手。我倒要看看,他如何动花家的人!”
绣架上,绷着紫色的染布,一枚绣针,牵引五彩丝绦,伏身的人儿,专注熟练而又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绣画精致的图案。
好一会儿,绝美的鸾凤图完成了泰半,柳冠绝才稍微直起腰身,抹去额际的汗珠,放松地靠向身后扶椅,稍作小憩。她揉了揉颈项,忽又想起了什么,妙目眨了眨,探手伸入悬挂在腰际的荷包,拈出一片有些发干的柳叶,举到眼前,抿抿唇,凑上前去,吹了一两下,依旧是不怎么成调的声音。
她有些挫败地撇撇嘴,托腮,凝眉望着那片柳叶,免不了好奇,展玄鹰是如何吹出那么活灵活现的曲子。
四日了,不曾再见他,未免惆怅,不知,他的伤势可有好转?
“冠绝?”
有人唤,近在咫尺,她一惊,赫然抬头,入目所见,是一身墨青装扮的花弄影。
下意识地想要将拾在手中的叶片儿背在身后,缩了一半,又觉得不妥,止了举动,缓缓放在绣架上的青鸾喙间。
花弄影低头,扫了一眼那正巧放在绣了一半的青鸾喙间的柳叶,望定柳冠绝,露出温和的笑意,“鸾喙应衔花中珍品,可不是风干的柳叶。”
“偶尔试换画色,权当比较。”柳冠绝开口,纳闷他今日为何会来,见他狭目微敛,瞧不出他的心思,她试探性地开口,“花大哥,有事吗?”
花弄影就势坐在她面前,淡淡开口:“今日闲来无事,我陪你出去走走,好吗?”
“陪——我?”柳冠绝一时失态,言词在舌尖转了个弯,才绕了过来。
莫怪她有如此不得体的反应,花弄影如此直接主动且是向她征询意见,实在是相识以来的头一遭。
以往,他习惯妥善安排好一切,她只要顺从跟随便可,无须再想其他的呀,怎么今日,他竟一反常态呢?
偷偷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她委实想不透,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冠绝?想好了吗?”
心下虽有异样的感觉,柳冠绝还是勉强自己笑了笑,“花大哥,你平日忙得很,有了闲暇,当好好休息。我若需要什么,自当差遣冰儿去了就是,你无须……”
“冠绝——”打断她的话,花弄影探出手,慢慢向下,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手指,刚好落在那片柳叶上。他将叶片拾起来,拉过她的手,放在她的掌心,凝视她的眼,不轻不重地言道,“你我,就快要成亲了。”语调未变,旁人听来无异,只有她能感觉得出,这一次,他的语气,莫名加重了几分。
心,无端向下一沉,当是自己敏感多疑,忽略不想。
彩裳庄,京城最大的成衣店,今日居然闭门谢客,放着大好的买卖不做,原因在于,今日庄上,来了两位大贵客。
上好的布匹摆上了柜台,一溜的云裳挂在面前,五彩生辉,几乎要花了人的眼。
“花公子,你们慢慢看。”
“方老板,有劳了。”本端坐着的花弄影见一切打点好,对身后亦步亦趋跟从的老板颔首微笑,起身向前。
柳冠绝跟在他身后,走近前去。
“冠绝,来,你看看,喜欢什么,挑选便是。”花弄影撩起一件云裳,送与她面前。
柳冠绝看了花弄影一眼,抬腕,压住他牵着衣裳的手。
“怎么,你不喜欢?”花弄影似乎无所谓,松开手,挑起另一件,“那这件呢?”
“不。”柳冠绝回头,瞧了瞧身后紧张兮兮盯着他们看的方老板,朝花弄影近了一步,垂了眼帘,对他耳语,“只是,有些累了。”
说不出来有什么地方诡异,反正有点不对劲,她感觉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
于是乎,告别唯恐没有招呼周到的方老板,来不及等花弄影一道出来,她便匆匆出了彩裳庄的贵宾楼,站在偌大的庭院中,深深吸了几口气,才稍微舒缓了一些。
天色极好,是难得一见的万里晴空,没理由,会有这么难受的感觉呀。
冰儿一路小跑过来站定,气喘吁吁,“小姐,你怎么了?”
“我没事。”柳冠绝定神,隐藏自己的不安,眼角扫到冰儿脚边的手帕,料是她跑得急,不经意中遗落,于是俯身,准备将帕子捡起。
耳边有嗖嗖的凉风,后颈一凉,她还在微怔间,几缕发丝滑下,落在地面。
“小姐!”
是冰儿厉声的尖叫,她回头,见身后蒙面的黑衣人眼露寒霜,高举的薄片利光灼灼,晃痛了她的眼。
寒光一闪,眼见着,又要向她挥来,她无处可退,颤抖着挡住身后的冰儿,下意识地闭上眼。
铿锵作响,不知是何物坠地,只感觉身子不受控制地朝一边倒去,控制不住之际,被他人稳稳地接住。
张开眼,是花弄影,如溺水之人遇到浮木,她紧紧拽住他的胸襟,瞪着不远处落在地上的刀刃,惊魂未定。
感觉怀中的人在颤抖,目光落在她雪白细颈处的血迹,花弄影的脸色骤然沉下去,抬眼冷冷地望着对面捂着手腕的黑衣人。
或许是被他眼中的冷意震慑,黑衣人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我给你一个机会。”他单手掩住柳冠绝的眼,目光不离那人须臾,“是等我出手,还是你自行了断?”黑衣人震了一下,步行极快地返身。
花弄影伸手,五指成爪,对准背影,用力一抓,那黑衣人竟如被无形之力牵引,不得动弹。
黑衣人挣扎着,不多时,眼珠上翻,显然快要支持不住。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飞剑,从房檐射出,飞速刺向花弄影使力的手。
正待结束了黑衣人性命的花弄影一惊,迅速收手,剑尖从指尖险险刺过,没入一旁的花圃土中,剑柄留在外边,还在摇曳。
那黑衣人获得一线生机,趁此空隙,立刻逃脱。
“令月!”喝住要去追赶黑衣人的水令月,花弄影扫了一眼右侧空无一人的屋顶,“任他去,别追了。”水令月止步,回头一望,但见花弄影阴沉的表情,以及,他怀中面色苍白如雪的柳冠绝。
疼痛,从后颈处阵阵传来,柳冠绝咬唇,虽然看不清自己伤势究竟如何,但从靠着的冰儿微微颤抖的肩头,她约莫估计,大概不轻。
“小姐,疼吗?”冰儿拿出帕子不断擦拭她额际的汗水,望着她忍耐的表情,心疼地开口。
“还好。”柳冠绝虚弱地回应一个微笑,尽量让自己不要被疼痛牵制。稍微动了动,她侧目,见站在床尾处的花弄影,绷紧了脸,不见了平日笑容。
料想是在担心她了。今日要不是他及时出手,脖颈岂止留下一道伤痕那般简单,想必,早就人头落地了吧。
想到此,她抬头,却牵动了伤处,一阵拉痛,令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柳小姐,少安毋躁。”身后的大夫不知她心思,以为她害怕,随口安慰。
她便止了动作,不过目光依旧投向花弄影,勉强露出笑容,“花大哥,别担心……”
瞧她苍白的笑容,花弄影沉默,上前,坐在床沿,拂开她垂落额间的发,伸出一手,扶住她的肩,举止轻缓地将她的头慢慢移到自己的胸前,环住了她的肩头,另一只手,则覆在她垂落身侧的手背上。
她知是无声的安慰,垂目敛眼,乖顺地将他依偎,何人见了,都当她是将他视为安全避风港。
只有她自己知道,他暖热的怀抱依旧驱逐不了她心头的不安,他的手与她交握,仍然,激不起她的心跳怦然。
他是她未来的夫婿啊,即便是彼此相敬如宾,至少要做到有情有义,为何,相触之间,心头没有半点涟漪?
眼神迷蒙了下去,一片茫然,所幸,不得人见。
鲜血从展墨鹰口中喷出,溅在被褥上,触目惊心。
展玄鹰收掌,长吁了一口气,睁开眼,这才将身前的展墨鹰缓缓放倒在床,顺手扯下旁边的幔布,擦去他唇边残留的血迹。
“可恶,我只差一点,就成功了。”展墨鹰恨恨地开口,每说一句,都要喘息片刻。
——根本就是咎由自取。见展墨鹰一脸不甘心的模样,展玄鹰在心底冷笑。不过想了想,还是好心地倒了一杯茶,喂他喝下后,平静地开口道:“三哥,我劝你暂且一避。”
展墨鹰偏过头,瞪他。
不理会展墨鹰愤恨的表情,展玄鹰摇摇头,“探花手的威力你也见识了,你要与花弄影正面来个硬碰硬?”不在乎展墨鹰涨红的脸,他嗤笑,“三哥,还是省省吧。”
“难道你的法子就管用?”哪能受得了他的嘲弄,展墨鹰半支起身子,冲他吼道。
“要完成任务,咱们兄弟,各显神通。”展玄鹰耸耸肩,扫了展墨鹰一眼,“但三哥,还请你不要意气用事,坏了事,对谁都没有好处。”
“你——”
“你的伤势不轻,没十天半月,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展玄鹰再次打断他的话,凑近他的脸,揶揄地开口,“难道万花阁没派人追查?要是这段时间遇见花弄影,三哥,你差点害死了柳冠绝,你说,他会怎么对你?”
语毕,见展墨鹰骤然刷白下去的脸,他心情甚好,径直走出客栈房门,见迎面而来的小二,抛了碎银给他,揽住小二的肩,贴近他耳朵开口嘱咐:“里面的爷得了急病,三五天下不了床。有什么好吃好喝养身的,日日送去,千万不要怠慢。等我回来,再有打赏,去——”
松开眉开眼笑的小二,任他小跑步过去,展玄鹰长长伸了个懒腰,走了几步,抬眼望天,漆黑的天幕之上,是一轮皓月。
满月了呢……
不平常的惊醒,一半疼痛,一半心悸,说不清缘由。
耳边有热气吹呵,黑暗中,依稀见一人蹲坐在床头。那日被袭击的恐惧排山倒海般而来,柳冠绝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差点失声叫喊。
“柳小姐……”
幸而,一声呼唤,怔住了她,微愣之后,她压低声音,试探性地开口问道:“是你?”
比她声音更低的笑,肆意随性,令她能够想象他此刻的表情,一时间,脸微热了起来。
“柳小姐以为是谁?”
她还在赧然,不提防,自己的手已被抓起,仅一瞬,掌心已热烫了数分。
实在太逾矩,她想抽回,他却不许。
“展玄鹰……”她急,恼叫道,有些惊怒他的得寸进尺。
“别动。”他却还是笑,相较于她的手足无措,他倒回答得轻松无畏,“我瞧瞧你的伤势。”
听他如此说,她一时倒忘了挣扎,任他拉了过去,才愣愣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
“京城嘛,消息都传得快些。”他似不经意地开口,将她拉出了床幔,借着月光,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乌发散在肩后,将脖颈处的裹伤的白布半遮半掩。他抬眼望她一眼,见她表情怔忡,“特别是冠云坊的事,更没道理遗漏。”
“那他们,怎么说?”嘴皮动了动,半跪在床沿,她嗫嚅道。
“嗯……”展玄鹰瞅瞅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一时兴起,皱起眉头考虑了一会儿,“听说是冠云坊的货卖黑价,买家怒急,便雇了杀手,将气撒到你头上了。”
“你骗人!”本来想笑,又竭力忍住,柳冠绝故意瞪他,难为他居然编出这个理由。
“那,还有什么理由?”展玄鹰挠挠头,一脸疑惑,反问她。
“因为……”她下意识地接话,说了两个字,又停住,发觉自己又被他下了套。受伤的原因,花大哥没告诉她,她岂会知道?反正,肯定不会与冠云坊的买卖有关。
“罢了,不说这个。”她放弃,不想再绕下去,侧了身,未被他拽住的另一只手,开始在床铺上细细摸索。
“找什么呢?”听见声响,展玄鹰好奇地问她。
“东西。”她随口回答他,手在枕下触到软软的荷包,拉出来,取出内中之物,塞到他手中,仰起脸,一脸希冀,“能再吹一遍吗?”
展玄鹰被她的前言后语给弄得迷糊,直到她托着他的手,送到眼前让他看了个仔细,跳得稳健的心,蓦然一动,令他防不胜防。
发黄的柳叶片,干燥到起了卷儿,难为她收藏得这么仔细,保存得完好无缺。
只是随性,她,怎么就如此搁在了心间?
“再吹一遍,好吗?”柳冠绝再问了一遍,不察展玄鹰的心思。
她的请求,令展玄鹰暂时恍惚的心神收敛,他望着一脸企盼的柳冠绝,微微一笑,点头道:“好啊。”
闻言,柳冠绝心喜,嘴角微翘,露出了笑意。
“不过,你是要我在此吹吗?恐是不妥。”她毫无防备的笑容,没来由的,令他突地心烦。
他这一提醒,柳冠绝倒是想起确有不妥。万一叫下人听见,被堵在房中,到时候进退不得,有多尴尬?
“不如,我带你出去,寻了安静之处,慢慢欣赏,如何?”展玄鹰缓缓开口,黑暗中,黝瞳隐隐有簇火苗跃动。
“出去?”柳冠绝有些犹豫,低头,玩弄自己的手指,似在考虑。
展玄鹰松开她的手,作势起身向前走,“三更半夜,你一个姑娘家,要传了出去——哎,我看还是算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五指慢慢合拢,掌心的柳叶几不可闻地听见一声碎响,化作叶末从指尖滑落。
他给她机会,若她拒绝,这一次,他便作罢。
“不不不——”见他要走,柳冠绝一时心急,跳下床来,紧随他身后,等他回头,她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定般回答,“我跟你去,只一会儿,应该没什么关系的。”
她想自己真是疯了,活了十数载,不曾这么放肆过。
“你确定?”他盯着她,“孤男寡女,落人口实,对你的闺誉,始终不好。”
柳冠绝的脸蛋微微一红,辩解道:“我只是想再听听哨音,展玄鹰,只要不被人看见就好。”
话出口,她才觉暧昧,正想解释,岂料身子一轻,感觉自己被拎上半空。低头一望,整个人已经离地,被展玄鹰环抱着越过了墙檐。
发丝飞扬,她咋舌,目瞪口呆,忘了动作,只觉头晕目眩。
“抱紧些,待会摔了下去,可别怪我。”忙里偷闲,展玄鹰低头瞧她,拉了她一只手揽住自己的腰,半真半假地吓她。
她是当真被吓住,双手当即自发死命搂住他,闭上眼睛,僵硬不敢动弹。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感觉耳边的风声停止,她试探性地将脚尖点了点,悬空没有着地,身子却重心不稳地晃荡了一下。
“好了,睁开眼。”
还不知身在何处,耳旁,已传来展玄鹰的声音。
“不。”拿不准虚实,她当下拒绝,眼闭得更紧,怕不小心张了眼,看到更加可怕的情景。
“要么你睁眼,要么我放手。”见她锁眉闭眼怕极的模样,展玄鹰好笑,压低了嗓音,半是恐吓半是威胁,“你可以选择,我数三下。一、二……”
身子蓦地一沉,感觉展玄鹰真要放手,被他吓住,柳冠绝失声尖叫,蓦然睁眼,反手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早睁眼不就没事了?”
可恨始作俑者不知反省,还大咧咧地埋怨,柳冠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确定自己抓牢安全无虞之后,放眼望去,这才见二人居然落在一株茂密的参天古木的粗壮枝干之上。
怪不得之前自己没有实在的踩实之感呢,原是挨着坐定的展玄鹰,双脚悬空……
想到此,她才注意到二人之间过分亲昵的举止,忙悄悄从旁挪了挪,想要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小心一点。”瞧见了她摇摇欲坠的小动作,展玄鹰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慢条斯理道,“这么高摔下去,缺脖子少腿,很难看的。”感觉蠢蠢欲动的她止了动作,他笑,抬眼,举手摘下近旁的一枚树叶,含在唇间,转头向她,抿唇,一声长哨乍响,在夜空中传开去,空旷清朗。
熟悉的哨音,又与那日微有不同,柳冠绝听得入迷,仰面看他,好奇那一片薄薄的树叶,为何在他口中,便能奏出那般悦耳的声调。
“好听吗?”满足了她小小的愿望,一曲终了,展玄鹰低头,见她一副专注听得入迷的模样,心弦一动,顿时察觉,即刻沉淀,悄然隐去。
“嗯,好听。”她不觉自己的失态,痴迷地点点头,忘记了脖颈处的伤,这一扯动,疼痛起来,不由得皱脸,忙停下,吸气舒缓。待好受了些,这才抬眼,却意外发现展玄鹰的眼神有些异样。
当他好奇自己的伤势,她摸了摸后颈,想起当时的情景,有些后怕。回想要是当时不是替冰儿去拾那方手帕,脑袋恐怕早就从脖子上搬了家。
算了,这等晦气的事,不想也罢。心思又回到自己在意的事上,她指指展玄鹰手中的树叶,问他:“吹得这么好,可有什么诀窍?”
展玄鹰瞧她一眼,“小时候开始练的,没什么诀窍,熟能生巧而已。”顿了顿,他找了一个更能令她理解的类比,“就像你不需练习,刺绣功夫也能炉火纯青。”
“是吗?”如此一说,柳冠绝兴致勃勃起来,顺手也摘了一片树叶,含在唇间,憋气用力吹,出来的,却是不成调的闷声。
“不对。”展玄鹰摇头,手从她背后绕过,搭在她捏着树叶的手指上,“吐气的时候同时要吸气,一放一收,吐气稍长,吸气短促,收放得当,才相得益彰。”
她细听他教授的吹法,感觉被他碰触的手指滚烫一片,耳根也是热热的,连拂动的发丝,都被这热度攀升了去,一直到发根,蔓延开去,头皮酥麻。
“喏,你试试。”示范完毕,展玄鹰示意她来。
她紧张得不知所措,又怕叫他看出了端倪,犹豫片刻,深吸了一口气,照他的样子吹树叶,这一次,音调清凉了些,虽然调子时断时续,已比先前好了数分。
“不错啊。”如此聪慧,难怪花弄影会选她——一想到这个不愉快的事实,展玄鹰的眸色不由得深黑了下去,睨了柳冠绝一眼,见她侧面对他,瞅不见他的神色,自然,他也不知她此刻的表情。
状似不经意地环视四周,郊野寂静无人,正是大好机会,若是此刻下手掳走她——
此念一出,他缓缓地朝柳冠绝的背后作刀手,正待一掌劈下——
“对了……”她却在此刻开了口,“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料不到她有此一问,急速落下的手在距离她后颈寸距处停下,犹豫不前,随她转头,迅速收回,背在身后。
“无碍。”他料不到自己竟会就势附和她,一时觉得别扭起来,特别是瞥到她微红的脸颊,如芙蓉羞开,令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流连。
太诡异了,后背一阵发凉,尽是不安。这股子不安的感觉,令他火烧火燎地难受,坐立难安。
“只怕还是疼吧。”她的视线,飘移过来,目光中尽是关切,“救人救急,可到底,还是要提防些好。”
听她说自己救人,展玄鹰几乎想要大笑。她不知道,他受命来京城,最主要的目标,就是她。
义父的命令,他的义兄弟们处心积虑要将她杀之而后快,他选了另一种方式,原意,是趁她毫无戒心将她悄悄掳走,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她消失,让花弄影永远都找不到她,不知道她在哪里。
计划达成了一半,而且,很快就要成功,可是,该死的,他居然犹豫起来。
那样的心绪,可是叫于心不忍?
还理不清头绪,柔顺的发被夜风再度轻掬,滑过他的面庞,他一个激灵,竟忘了身处树干,蓦地站起,脚下打滑,从旁倒去。
与此同时,一声惊叫,眼见柳冠绝被他连累,翻身朝后跌了下去。
一次绝好的意外,归咎于人祸,他完全可以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可是——
瞳孔映出她容颜惊惧,目光依旧是锁定他,电光火石之间,他低咒一声,凌空翻转,腿弯勾住树干,长臂舒展,捞住柳冠绝下坠的身子。
绝处逢生,柳冠绝不敢再动,赖他将自己缓缓地提上去坐定,身子还在颤抖不已。
瞧她面如土色,料是被骇着,他想不在意,可惜完全做不到,待觉察到不对劲之时,行动背叛了意识,他居然对她开口言道:“喂,我给你做样东西好不好?”
粗声粗气,显然不是经常扮演安慰的角色,不过还是感激他此时的安慰,柳冠绝面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话都说到这分上,不做就是言而无信了。眼中一丝懊恼,展玄鹰端坐了身子,拔出腰间所佩短剑,砍下近旁的一段拇指粗细的树枝,削去外皮,想了想,用剑尖仔细地雕刻起来。
见他专注的模样,浓黑的眉不间或地皱弄几下,偶尔撇撇嘴,停下似乎思索什么,而后又埋头继续雕琢,仿佛在完成什么精细的活儿。柳冠绝一时好奇,探头过去张望,他侧身缩手,瞪她一眼,她又讪讪地坐回远处,时不时地扫他一眼。
“大功告成!”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她是等得昏昏欲睡了,又被展玄鹰的一声大叫吓醒,幸好这次及时抱紧了身边的树干,才挽救了再度掉下去的命运。
柳冠绝揉揉眼睛,睡眼惺忪间,望展玄鹰递到自己的面前的东西。
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鹰,姿态凶狠,表情到位。可惜,雕刻者的手法还不到家,以至于整只鹰的棱角不甚分明,羽毛的雕琢也是稀稀拉拉。
“不许笑!”大概也知自己功底,展玄鹰低声恐吓,很不期待她揶揄的表情。
“没有没有……”她连连摆手,自他手中接过,合上双手,捧到胸前,小心翼翼抬头望展玄鹰,眉开眼笑,“谢谢你,我会好好收藏的。”
他狐疑地看她,似乎在考虑她话语有几多真实。
“真的真的,我可以立誓。”怕他不信,她认真起来,举手正要起誓,却被展玄鹰压住了手。
“柳小姐,别开玩笑。”不知为何,他脸色阴沉下去,没什么好口气地对她道,“稍微过些时日,你再想自己要不要立这誓吧。”
她不太理解他话中的含义,不过瞧他不甚乐意,也不再坚持。
过了一会儿,瞌睡虫开始捣蛋,她犯困,打了个哈欠,睡意绵绵。上下眼皮眼看就要粘上,她用力甩甩头,竭力要自己保持清醒。
“喂——”见她渴睡的样子,展玄鹰拿胳膊肘碰碰她,“困了我送你回去。”
“不……”她咕哝,“过一会儿……我还想……”
“什么?”后面的话越来越模糊,他侧耳凑近她些,想要听清楚。
她下巴一点,刚好搭在他肩上,头就势一歪,倒在他肩头,正式进入梦乡。
展玄鹰不敢置信地瞪着她酣睡的容颜,难为她这么毫无心机地信赖他。肩头动了动,想要摆脱这个包袱,她却咕哝一声,头自发跟过来,结果身子险险地摇晃,睡梦者不察,他倒是收手及时将她揽住,放弃对抗,任她暂时将自己当枕头。
睡得正好,她唇边露出一抹笑意,而他,则眼神复杂地定定地望她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