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召记陕北的民间剪纸艺术家,首推张林召。关于她,有许多骇人听闻的传说。传说她是克夫命,嫁鸡鸡死,嫁狗狗亡。这事大概是真的,她的前两个丈夫,都没有落住,曱甲地死了,到了第三个,那时张林召已经老了,克不动了,因此,他侥幸地活了下来。
又有说法说,张林召不生育。非但自己不生育,就连她家里养的鸡,也不下蛋,羊呢,不下羊羔,猪呢,不下猪娃,甚至院子里栽的那些花花草草,也要么是不开花,要么是不结籽。
我没有见过张林召。印象中,总把她想象成那种女巫式的人物:很古怪,很可怕,经常着一身黑衣服,天一黑,就出来四处转悠。曾在县文化馆工作的老宋说,我的想法错了,张林召是一个极眘通善良的农家妇女,而且较之旁的农妇,更为贫贱和卑微。
她是黄陵的女,嫁到富县。黄陵那个地方有黄帝陵,她的家世渊源,是不是属于那些传说中的守陵的“陵户”,即中华民族最古老的那一部分,我们不知道。至于富县,它的设州造府,是在隋唐。尉迟恭建富州城,眼看就要竣工了,就从长安城里,接来老母亲观看。老母亲说:城很好,可惜就是少了一样东西。尉迟恭问少什么。老母亲说,城的四角,少四根铁环。有了铁环,你告老回乡时,绳子一穿,背走它母亲的话说得尉迟恭凉了半截,这个富州城,修到半杆子,停了,一座威赫赫的宝塔,也没有封顶。
我没有见过张林召,却见过富县文化馆为她出版的那个剪纸小册子。我们说陕北民间剪纸包括民间画的有些表现手法,酷似于毕加索,首先给我们点破这一点的,正是张林召。那个小册子里,影影绰绰,有许多类似于毕加索的刀法剪法。记得有一幅剪纸,剪的是一个坐在凳上纳鞋底的农妇,它令我们想起毕加索艺术嬗变期的那个《阿维农的少女》。
张林召的剪纸艺术,是一个大神秘,张林召这个人,亦是一个大神秘。我们只能无可奈何地说,对这个世界,我们还知之甚少,我们无法破译和诠释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我在《最后一个匈奴》中说:“艺术的二十世纪风格,来源于毕加索。当毕加索将绘画艺术,由三维空间费力地向四维拓展时,在东方文化的背景下,在陕北一位闭塞的乡间,有一个人也走到了这一步。”我在这里说的,就是张林召。
张林召故世已经十多年了。黄土高坡上一座孤坟,鲜有问津者。
白凤兰记白凤兰的家在安塞县招安乡。这里是张思德烧木炭的地方,也是昔日八路军兵工厂所在地。往远地推,当年西夏犯边,范仲淹顺着宁塞川,一连筑了十六个屯兵的寨子,这招安寨,当是其中的一个。
一条大一些的川道,川里淌一股水,川道两侧,有些或浅或深的小沟。白凤兰的家,就占着这么一条沟。她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业已成家立业,尔格就在这面山坡上,另掏些窑洞,和他们毗邻居住。
中央电视台要拍个《中国人》的电视片后来没有问世在《中国的艺术》一集中,他们拍了徐悲鸿,拍了齐白石,后来,他们想到了要拍陕北剪纸,于是,千里迢迢的,来到这条山沟里,将摄像机架在了白凤兰家窑洞的门口。这是一九八八年的事。那一年白凤兰七十三岁。
白凤兰盘腿坐在炕上,剪纸,做画。任凭摄像机在旁边晃搭,她举止高贵,旁若无人。那神态,像个走到艺术纵深去了的大师,或者是个混沌未开的白痴。大师与白痴,本来就有许多相同点的。摄影师直赞叹:她的镜头感真好。
白凤兰的家,极贫,炕上炕下,窑里窑外,所有的东西加起来,大约不值二百块钱。她的窑洞,是那种最原始的、没有接过石口的土窑。窑院里,堆着些谷穗,那是年迈的丈夫,从山上背下来的,窑院的空地上,还种些青癞椒。沟掌,有一棵山桃树。白凤兰颠着小脚,打了些裂开口子的山桃,给我们吃。
白凤兰送了我一幅剪纸,是一对门神:秦琼敬德。送了电视片的撰稿人朱小羊一帻画。这幅画大有讲究,画的正是流传在各民族之间那个人类童年的故事一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人了,这两个人是一男一女,是兄妹。兄妹俩躲在一架山顶,瞩望着人类的黑暗前景,哭泣。这时,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对他们说,你们结婚吧!他们说,我们不能结婚,我们是兄妹。这个声音又说,那么,让我们听从天意吧!这里有两块砬扇,请你们各执一块,将它向山下滚去,如果砬扇重合,你们可以结婚;如果砬扇没有重合,那就是人类当灭了,它将创造另外的灵性。
石头滚到山下,令人惊诧地合在了一起,于是,女人害羞地但却又是勇敢地撩开了自己的裙裾。
上面这段话,是白凤兰对她的那幅画的解释。她讲得很认真,很神圣,讲话的途中,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女巫和孩童的目光。“兄妹怎么不能结婚呢?”我故意打趣。见说,一朵红晕爬在了白凤兰的脸上,白凤兰用手捂看脸,小声说:“他们怕羞!”
许多年后,我在新疆的高昌古城遗址,见到汉墓中出土的伏羲女蜗图,并且听了那里的人为我们讲述的故事后,我才明白,白凤兰那画中,兄是伏羲,妹是女娲。
白凤兰和她的儿子孙子们居住的这一面山坡,山脊像一张弓背,驮着缓缓坠落的夕阳,山脚下是一泓清水,淸水傍生长着杂树野花。我真疑心,这面山坡,正是那个人类童年故事发生的地方。
摄影组将大量的钱,都扔给下榻的延安招待所了,而给这位当事人,只两袋面粉,还有一些红绿纸。事后,大家都对自己这种本末倒置,有些悔意。
告别时,白凤兰说,别的剪纸的,每月公家都发给五块钱,她不知为什么没有,她想到县上去问一问,去一趟县上得两块钱车费,她出不起。陪同的县文化馆的同志说,那些每月拿五块钱的,是些政协委员。我当时对白凤兰说,等我见了县上领导,给他们说一说。
三年以后,也就是一九九一年,当我又去安塞,给县上领导,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旁边有人说,农民剪纸艺术家白凤兰,已经过世半年了。
王西安记王西安的母亲,当年是无定河边,一个俊秀的女子。这个女子嫁给了一个红军士兵。“自从哥哥当红军,多下一个枕头少下一个人”这句陕北民歌,说不定,就是从这女子口中,最先唱出的。同样的陕北民歌还有,例如“昨晚上奴家做了一个梦,梦见三哥哥上了奴的身,赶紧把个腰搂定,醒来是一场空”。这首民歌叫《三十里铺》,也是说的绥米那一带的事情。
王西安的母亲,大约有一次睡梦中把腰搂定以后,醒来却不是空的。村里一个后生,见缝插针,钻进了她家窑里。话说解放之初,这位红军哥哥,在西安城当了大官,于是捎来话,让王西安的母亲到西安去享福。王西安的母亲骑上毛驴到了西安,红军哥哥一看:怎么是个大肚子?西安医院里,生下个王西安,于是,红军哥哥仍然打发人,毛驴驮了,将这母子两个,送回陕北。
王西安属龙,1952年出生的,这样,我们知道了,这个故事发生在1952年。王西安对我说:她妈觉得丢人,婆家是不能去了,娘家也没脸回了,于是,抱着她,来到真武洞,另投了一户人家。
王西安穿一件印花布大襟夹祆,衣服小了点,紧紧裹在身上,显得腰身很长。电视系列片《黄河》中,有几组她站在山峁上唱民歌,坐在炕上剪窗花的镜头,穿的就是这件衣裳。陕北俚语:长腰婆姨短腰汉!是说这种颀长腰身的女子,好那一方面的事情,是不是这样,我们不知道。不过王西安的汉,确实是个短腰,真武洞那一带,有别于陕北别的地方,尽出这样的短腰汉。因此说,他们倒也般配。
王西安随母亲,长得十分俊秀她的母亲已经过世这样俊秀的女子在陕北农村到处可以见到,不同的是,她的俊秀中有一种聪慧的超凡脱俗的气质。她偶尔也笑一笑,但笑时眼睛不笑,有一种我们不能理解的悲哀和痛苦凝聚在她的黑亮的眸子里。
1985年,王西安和李秀芳,以陕北民间剪纸艺术家的身份,去法国参加巴黎万国博览会,即兴表演,曾在西方世界引起过一阵轰动。后来,她和张林召、高金爱、白凤兰几位,又到中央美术学院,讲过几次课。再后来,她就应“外事办”的邀请,去西安人民大厦,应召为慕名而来的外国游客做剪纸表演,同时也出售一些自己的剪纸作品。
1988年,我陪北京的一位摄影家高波,他尔格在巴黎沁曾去过王西安家。我在后来的文章中写道王西安膝下,有二女一子。我们没有见到她的儿子,但是见到桌上摆着的一个狮子状的石锁。王西安说,这是她的小儿子的。儿子出生后,干大送给他的镇宝。每过一年,给石锁上缠一道红绳,一直到十三岁。我们数了数,石锁上共有八道红绳。这么说,这位民间艺术家的儿宁,今年八岁了。
去年十月,我陪《黄土地》的编剧张子良先生,去看王西安。四十刚出头,王西安已经明显地苍老了,像一朵正在枯萎的花。她的脸色发青。她用手扶着腰说:腰疼,疼得厉害!王西安家门前,有一个大坑,还有些石料。王西安说,儿子已经十三岁了,她正努力着,为儿子圈窑,还短一些钱,西安去不了了,病拖着,她只好在家里,挣扎着,画一些画,剪一些剪纸。
我对王西安的“短腰汉”说,要爱护自格的婆姨,不要光把她当作摇钱树,日子还长着哩,不要先急着圈窑,想办法,先给她将病看好吧!听了我的话,王西安的丈夫,一直没有吭声。
贺玉堂记贺玉堂的野嗓子,常常令我景仰不已。听贺玉堂唱歌,要邀他到山上去。站在高高的山峁上,四野悄然,几朵白云在天际浮游,贺玉堂一声《赶牲灵》突兀地起了,高亢、辉煌、灿烂、强劲,于是远远近近的群山,便沉浸在歌声的意境中了。
贺玉堂是拦羊娃出身。小时候,有一次放羊,他给狼叼去了。狼噙着他的头,村里的人发着喊声,跟在后边撵。狼没有换嘴的空儿,要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了。狼见后边赶得紧,丢下贺玉堂,跑了。贺玉堂的脑瓜盖儿,让狼咬碎了,没办法,只好到医院里,换了个钢化玻璃的。钢化玻璃上面,再套上假发,也不怎么难看。
贺玉堂说,他的民歌之所以唱得好,是因为父亲手里,爷爷手里,都是着名的民歌手。村里人说,贺玉堂的声音,之所以那么高,那么亮,是因为脑瓜盖儿,是钢化玻璃做的,他们主要是舍不得父母给自己的这个脑瓜盖儿,要么,换成钢化玻璃的,肯定比贺玉堂唱得还好。
贺玉堂的声音,高到什么程度呢?我不懂音乐,我只听说,那一年,贺玉堂参加中央电视台的民歌大奖赛,因为嗓音太高,把个麦克风给震坏了,因此,只好清唱。那次,他没有能参加决赛,评委们眼黑这个有着拦羊嗓子回牛声的山汉。贺玉堂失去了一次让社会认识自己的机会,是贺玉堂的遗憾;中国歌坛失去了一次让优秀人物出头的机会,是中国歌坛的遗埔。据说,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们,因此而愤愤不平,事后,将贺玉堂请到学校,通宵达旦,举行了几场“贺玉堂独唱音乐会”,并称他为“黄土地歌王”。
这些年来,贺玉堂先后为《黄土地》、《黄河》、《毛泽东》等电影、电视片配唱,并且在一些影视片中,留下银幕形象。他小时候放羊,长大以后当了几年兵,脱下二尺五以后,在县法院供职,前几年调到县文化局,还给了个官职。他的家,也从山旯旮,搬到城圈外了。前几天,听人说,有个会议,请贺玉堂唱歌,贺玉堂开价,每首八百元。我不知道那些村里人,听了这话,有啥感想,是不是听了这话,一激动,也会开脑取颅,换上个钢化玻璃脑瓜盖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