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飞禽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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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奇特联想

学校军训以后,我莫名其妙出了一回鼻血。

我周末回家,就着脸盆在门口冲澡时,用手指轻轻抠了下鼻孔,我没感觉抠破了什么皮肉,等手指再拿出来,鼻血就像女人的月经那样喷涌出来。我鼻梁虽然不高,却十分坚固,小时候跟同学打架,就算一拳砸在上面,砸得火星四射,也不会出鼻血。我从没见过自己流这么多血,我吓坏了,大叫我妈。我妈从屋里冲出来,见我一脸一手的红,让我先仰起头在屋里坐下,然后着急忙慌找来一团卫生棉球,塞住我的鼻孔。

我妈说我肯定是军训中暑了,我说不至于啊,军训时不怎么热,偶尔有几天气温回升,但也不至于把我晒出鼻血。我妈说,那就是上火了。我说,你说这会不会预示着我将有血光之灾。我妈说,放你娘的屁,也有可能是见红有喜。那天晚上我过得惨极了,我吃饭、刷牙、洗脸、尿尿、看电视,干什么事儿都得塞着那团棉球,棉球一取出来,鼻血就继续涌出来,像一泓永远不会干涸的泉眼。睡觉更倒霉,不但棉球得继续塞着,还得整宿平躺仰卧,我平时习惯向右侧睡,那天夜里,我几乎失眠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我妈带我去村里的医疗站。站里只有一个赤脚医生,感冒伤风、跌打损伤、蚊叮虫咬、包皮过长、月经不调、汉子偷人被砍的刀伤、寡妇喝药自杀的洗肠,什么都肯医,什么都没把握医好。我坐在一张木椅上,担心他会不会把我鼻子像猪门腔那样割下来检查。赤脚医生拿出一只拇指粗的小手电,扳起我脑袋,取下棉球,冲我鼻孔里边仔细照,照了一会儿,说:“确实抠破了,破了好大一块,伤到血管了,现在还有点流血,如果一运动,血会流得更厉害。”接着他又取出一根锥状物,插上电源,过了约莫五分钟,锥状物的头部变得通红,我才知道那是一支电烙铁。我感觉即将要被上刑,浑身一紧。他又一把扳起我脑袋,说:“别动,动了烫着鼻子,你就毁容了。”我仰着头,丝毫不敢动弹。赤脚医生让我妈帮忙举着手电,他把烙铁锥头小心探进我鼻孔,伴随着一丝不是那么深刻的疼痛,我闻到一股嗞嗞的烧烤味儿。这个烧烤手术太微观了,烤了足有十分钟,烙铁差不多也凉了,医生仿佛松了一口气,说:“可以了,血管补上了。这两天不要做剧烈运动,很快就会完全愈合的。”

第二天,我妈去学校替我请了假,我因祸得福,又在家闲置一天。这几天里,我身子闲着,脑子一点儿也没闲着,我一会儿想着虞俪,一会儿想着小龙人,一会儿又想,假如我真的病倒了,虞俪和小龙人谁会更加为我伤心呢?我感觉应该会是小龙人,但我更希望是虞俪。如果这个念头是产生在夜里,带进梦中,次日醒来,我就会骂自己一声“傻屄”,然后起床。每次想起虞俪,我就拿出日记本,胡乱写日记,就像普鲁斯特窝在家里写他的《追忆逝水年华》,满纸胡思乱想的意识流。我老妈说,你功课都做完了?

我再回到学校是星期二,早自习已经开始了。我进门,远远望了小龙人一眼,她正低头背书,没看到我,我就径直走到自己座位,刚要坐下,见桌上躺了一封我姐的信。我拿起信问鲁裕:“今天到的吗?”鲁裕看了一眼说:“昨天下午老丁就送过来了,你不在。对了,你昨天怎么了?”我说:“突然流了很多鼻血,去了趟医院,没什么大事儿。”我边说边拆开信封,展开我姐的来信,却从信里掉下另一封信来,我再展开这封信,先读信的末尾,落款竟是“虞俪”。我脑袋“嗡”的一下,立刻兴奋起来。我想起我妈说的,见红有喜。

我急不可耐地先读虞俪的信。我没想到虞俪的字那么不好看,歪歪斜斜,有些稚嫩,仿佛小学生写的,跟她的容貌几乎毫无关联。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回信了,重要的是信的内容。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实在有点长,长得天气都开始转凉了,长得我的意志阵地都濒临失守了。

虞俪在信里,说她对不起我,拖了这么久才给我回信,实在对不起,希望我没有生气。她不是不想回,而是一直在抽时间,找机会。她说她学习太忙了,一边读中专,一边读夜大,比同班同学忙一倍,剩下的时间,就是在家里,在她妈眼皮底下,别说写信,就连收信都要过安检,况且她实在没想到我会给她写信,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因此还真不知道怎么回复我才好。总之,关于虞俪为什么没有及时给我回信,我姐曾经猜测过的几个可能性,全都一一命中,真神了。不过虞俪说,虽然她感到意外,但还是很愿意跟我交朋友,她对我印象深刻,说我看着不像农村男孩儿。她理解中的农村男孩儿应该是黑不溜秋、炸炸呼呼的,而我却看着很聪明,只是有点深沉,有点忧郁。她希望我能告诉她,我为什么如此深沉,如此忧郁。至于照片,虞俪说她很多年没有像模像样拍过生活照了,要不就是小时候的,要不就是拿不出手的,因此让我等她有机会好好拍一张,再寄给我,她反而希望我能先寄给她一张我的照片。

虞俪的整封信就薄薄一页纸,连日期带标点,不足三百字。我大致算了下,我总共等了五十多天,平均下来每天等了五六个字。我觉得有点好笑,这也许是我收到的最金贵的一封信,堪比一字千金。我把虞俪的信翻过来覆过去读了好几遍,总觉得她的每句话都有正反两种意思,令我喜忧掺半,仿佛一粒药丸子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虞俪的信显然是在课堂上写的,写完夹在我姐的信里,一块儿寄给我,既然这样,真的需要花两个月时间才能找到一次这样的机会吗?现在能写,之前就不能写了吗?虞俪说她对我的信感到意外,这个意外究竟是带有惊喜的意思,还是我压根儿就没在她心里逗留过?假如没有逗留过,那何来印象深刻?虞俪说她愿意跟我交朋友,究竟是什么朋友?是所谓的普通朋友吗?我觉得我写给她的信,字里行间已经足够暧昧了,只差说“我喜欢你”了,她难道丝毫没有察觉?如果没有察觉,说明我的汉语表述能力太烂了,或者她太木讷太简单了,如果察觉了,那她就不能在“朋友”前面起码加一个“好”字吗?她是不是在有意回避?虞俪说她等拍了好点的照片再送给我,或许是想把最美丽的一面展示给我,就像孔雀开屏那样,但是照片只分有无,哪有什么好坏,况且我连她本人都见过,照片的美丑有那么要紧吗?这是她的推托之辞吗?最让我不解的是最后一句,虞俪希望我先送她一张照片,我一开始积极的理解是,她也想经常看到我,想起我的时候就看一眼,看一眼,后来再读,我就消极起来,我觉得更有可能是,虞俪根本已经想不起来我长什么样了,这让我感到无比悲伤。我就这样像个福尔摩斯似的,将虞俪的信逐句解剖,寻找各种破案的蛛丝马迹,我把自己弄得心神不定。然后我发觉自己想得太多了,太他妈事儿逼了,我对自己说,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我于是开始读我姐姐的信。我姐以前每封信能写很多页,倚马千言,洋洋洒洒,这次也是薄薄一纸,减了肥似的,清瘦许多。我姐说,“虞俪总算还是给你写信了,正如我说的,她太忙了,写一封情书对她来说阻碍太多,所以你现在应该感到高兴。不好意思,她给你的信,我也看了,我觉得她虽然没有表露太多,但已经为你们留了很多余地,因此你更应该把她当做你的动力,好好专注于学习,实现你的诺言。跟金竺一样,你只有考到上海来,你跟她,我跟他,才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否则一切只是镜花水月。”说到金竺,我姐这次一反常态,话也不多,她说,“前几天他给我写信了,这么久才收到他一封信,说不上该生气还是该欢喜,从这一点看来,我十分能够理解你。金竺说他现在偶尔才回家一次,因此你很难见到他。他说为了明年的目标,他天天倍加努力地复习功课,他不想再次让我看到失败与失望。我很感动,我也不知道我能否成为他精神上的支柱,只希望真的如你所说,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跟他是这样,你跟她也是这样,除此以外,我和虞俪都帮不上你们任何忙了,愿上天祝福我们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海生,我一想到这些就感到不安,总觉得美好的东西最后都会被撕破,我不能预测究竟会被什么撕破,只有到了被撕破的时候才会明了。也许我不该这么悲观,这会影响你的心情。”我姐最后提醒我,跟虞俪的书信往来,还是经过她这个中转站比较好,这样安全,虽然会让我感觉有些别扭。

总体而言,收到虞俪回信那天,我精神比以往明显亢奋,我在一瞬间能看到前途一片光明,太阳越发灿烂了,草地比上周越发绿油油了,数学老师的麻牙变得洁白整齐了,小透明薛茹春漂亮多了,变得跟她的名字一样有女人味儿了。我勺子敲打着饭盆儿去食堂排队买饭,我在课堂上积极举手回答老师的提问。语文老师问:“《孔雀东南飞》的中心思想是什么?”我举手回答:“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老师说:“瞎扯淡!”

综合我姐的看法和我自身的实际感受,当晚,我即刻给虞俪写了封信,我说收到你回信的那一刻,天突然晴了,花突然开了,我的鼻血也不流了,跟你不同,因为急着回信,所以来不及给你照片,但我会尽快为你拍一张我的近照,向你展示我最二屄的一面。我说,快要期中考试了,我会把你的信像座右铭一样带在身边,随时督促自己努力学习,不可以掉链子,否则我就无缘再见到你了,以后你写一封信,我就换一封带在身边。总而言之,收到你的信是我最快乐的时刻,我多么希望这样的时刻能够无限延伸,延伸到我考进上海交通大学那一天。我也只写了短短一页纸,言简意赅,意气风发。我把信纸叠成一朵花的样子,小巧别致,夹在给我姐的回信里,晚自习一结束,我就跑到校门口,把信封塞进绿色邮筒。

之后的岁月里,我跟虞俪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直到那一年寒假。我回信的平均时间是一天,她不快也不慢,频率基本稳定在一个月一封,篇幅基本保持在三百至五百字。在我去信和她来信的空隙间,是我盼望的日子,以及意淫上海交大的日子。我去镇上的照相馆,拍了张相片寄给虞俪,相片上,我眼睛看着别处,胳膊叉在胸前,假装很牛屄的样子,却因为掩饰不住一脸的忧郁,终于呈现出一副二屄样。那次照相花了我五块钱,那是我整整一天的伙食费。我在信里对虞俪说,我也算是对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吧,但是你的照片,我什么时候才能收到呢?

自从虞俪重新出现在我的世界,我跟小龙人之间就渐行渐远。最开始也许是座位的原因,我跟她离得太远了,我们不再飞鸽传书,课后更不一块儿活动,我跟她唯一的交流,只剩下早自习进教室前那一望,那一笑。当我跟虞俪通信密切以后,我甚至渐渐忘了每天看小龙人一眼,等到有一天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儿,我发觉小龙人也不再看我了。那时候我觉得,我原本就像一辆驶往目的地的摩托车,开着开着跑偏了,开到了分岔的小径上,然后有人推了我一把,将我重新推回了主干道,那个人就是虞俪。

狐狸肉跟我说,我跟小龙人疏远之后,她其实很不开心,小龙人之前有一个初恋,叫宋军,是她初中同学,在我们学校念职高,现在还在追她,宋军知道小龙人这阵子心情阴郁,就追得更紧了。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狐狸肉又说,其实小龙人也知道你有其他女生,但是你从没跟她提起过,因此更令她伤心。我吃了一惊,问狐狸肉:“她怎么知道的?”狐狸肉说:“鲁裕告诉我,我告诉她的。”我说:“鲁裕这个小叛徒!你也是个叛徒。”狐狸肉说:“我不告诉她,我才是叛徒。鲁裕他做叛徒,总比你移情别恋强。”我有点无奈:“其实在来这里之前,我就已经认识那个女生了。”狐狸肉说:“那你还是移情别恋,对那个女生移情别恋。”我觉得跟她没法解释,而且我似乎也解释不清,我说:“事情根本不是像你们想的那样。那她不也没告诉我初恋追她的事儿嘛。”狐狸肉说:“那不一样,又不是她去追她初恋,况且人家也没在一起。”“你怎么知道不会在一起?”“我跟她天天在一起,我当然知道。”我意识到,再这么说下去,将永无止境,我叹了口气,说:“其实这样也好,感情太大,而心太小,心里容纳两个人都空间不够用,我可不想再无缘无故多个情敌出来。我祝愿他们俩能够和好吧!”狐狸肉说:“我不跟你说了,海生你这个白痴!”

在我被狐狸肉骂作白痴之后三天,我期中考试失利。我的心情低落到极点,并不完全因为考试本身,而是这次考试的结果,让我感觉距离那个不为人知的梦想越来越远。假如原本我跟虞俪只相隔三百里,现在至少有一千里了。

我的生命中,陆续出现过好几样克星,考试这件事儿,当之无愧排第一。

我似乎天生就命犯考试,它对于我就像一道诅咒,哪怕我平日再怎么风光,一看到试卷我就发憷,就像屁股看到了注射针头。从小学直到初中的整个九年制不义务教育时代,虽然我的成绩一贯位居第一,最差也是偶尔第二。但我从来都认为那是我跟上帝默契配合的结果,我负责全力考试,他负责不断失误,以至于我总能一路享受狗屎运。来到西苕溪中学,上帝好像猛然回过神来,冷不丁就把好运之门给我关了,因此令我苦不堪言。我的入学成绩本身就高不成低不就,头两次月考,我费尽心机,才勉强守住十几名上下,这次期中考试终于全盘崩溃,排名直接滑落到二十名开外。这次考试失守对我心理影响巨大,一方面它让我真实体会了整个学生时代第一次真正的失败,排名榜单张贴出来,我隐约感受到关云长败走麦城时的心情,另一方面,如果我没能及时咸鱼翻身,我在某种程度上就会破罐子破摔,对考试成败逐渐麻木,荣辱不动于心。这种状态,我后来称之为考试中的“汉奸心态”。

那一天是星期五,整个世界在我面前变得支离破碎,我眼前杂乱地飘过各种场景,一会儿是我爸妈,一会儿是我姐,一会儿是上海交大,一会儿是虞俪,蒙太奇似的,但无论如何凑不到一块儿去。我无地自容,晕晕乎乎做了件相当愚蠢的事儿。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整理书包,打道回府,而是窝在宿舍,给家里写了封信,我说我考砸了,我糟蹋了学费和生活费,我要面壁,我要思过,我要扇我自己,周末两天时间我哪也不去,我要好好想想,关云长究竟为什么会败走麦城。我写得如此动情,险些咬破手指在信上摁个血手印。然后我在宿舍里燃起一根蜡烛,开始总结问题所在,最后我把主要责任归咎于虞俪。我又给虞俪和我姐各写了封信,我对虞俪说,一切的失败都不是偶然的,当我痛定思痛,反复琢磨,知道了我这次的失利主要因为内心动力不够,我想我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但是我需要你的配合。我说,你不能再让我总在焦急地盼望中度过,那样太令我泄气了,我希望能够增加我们的通信频率,我渴望你更多的话语,渴望你更多的激励,渴望你给我更多的护身符,就像久旱渴望甘霖。多年以后,当我再想起这些话,我仍然想穿过时空来到那天的我面前,正反大嘴巴子扇自己。

我老妈在第二天上午收到我的信,中午就赶到西苕溪中学,在宿舍里找到我。我老妈看见我,一句话不说,拉起我的就走。我说我不走,我老妈说,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有什么用,我宰了只小仔鸡,中午炖了给你吃,补一补,下回再重振旗鼓吧,我跟你爸都知道你尽力了。我看了看我妈,几乎要哭出来。我心想,鬼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尽力。

正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小闷骚鲁裕这次比我更惨,排名直逼四十。

我感到匪夷所思,我说:“见鬼,你这次怎么搞的,以前月考你再差也就二十名上下啊!”

鲁裕却显得十分淡定,一点没有寻死觅活的意思,不像我。鲁裕说:“海生,我把咱俩这次的所有试卷都仔细分析过了,你的问题主要还是数理化,我的问题还是语文和英语。”

我说:“这小孩儿都知道啊!”

海生继续说:“但是你知道吗,你之所以数理化不及格,是因为你连最基本的公式和原理都搞不清楚,所以大部分题目都不会运用。我呢,之所以语文和英语不及格,是因为连学过的基本单词和用法都记不住,所以选择题也好,填空题也好,作文也好,全都一塌糊涂。这说明咱俩都有个通病,对于这些东西,记忆力太差。”

我说:“那我为什么语文和英语记得住,你数理化也记得住呢?你这分析站不住脚。”

鲁裕说:“那是因为你感兴趣,人对于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往往不用费太多脑子就能记住。”

我觉得鲁裕的总结没什么新意,但也有点儿道理,就说:“那你想到什么妙计了?”

鲁裕递给我一小张纸,像是从某份报纸或者杂志上裁下来的,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想办法对不感兴趣的东西感上兴趣,让枯燥的东西变得有趣,把原本记不住的东西轻易记住。所以,我邮购了这两样东西。”

我取过那张纸,细细端详,是一幅黑白的豆腐块广告,上面写着放大加粗的两行字,一行是“便携式记忆助长器”,一行是“奇特联想速效记忆法”,没放图,只写了简单的介绍,三两句话说明东西如何如何好,下方写着,两件东西一块儿买,“优惠30%”,字号略大,再下方,是邮购地址、邮编、联系人,字号稍小。我想到家里有几本杂志,《家庭》、《知音》、《乡土》之类,都是我爸妈定期从镇上文化站借的,我偶尔拉屎蹲坑也会翻翻,上面有很多类似鲁裕给我看的小广告,什么增高剂、电子防盗器、耗子药、春心荡漾粉、麻将扑克老千术等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所有这些广告汇集起来,就是两个字:江湖。初中时,我曾经看中一款增高剂,脑子一热,想让我老妈给我买,我老妈看了一眼,说:“全都是骗子,这东西你也信?要长高,多跑跑,你还是每天跑跑步吧,几十块钱呢,不如多买两只鸡给你吃。”现在我也问鲁裕:“这东西你也信?骗人的吧?你已经买了?”

鲁裕说:“买了,昨天已经去邮局汇的款,十天左右应该能收到,到时候跟你一块儿分享。”

我说:“你这个傻屄。”

鲁裕说:“用你的话说,不买,肯定没别的办法,只能继续死扛,买了,至少有一半的机会,这个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

我嘿嘿一笑,说:“你倒挺会举一反三,活学活用。”

现在想来,在京东、亚马逊、阿里巴巴等电商平台兴起之前,小闷骚鲁裕应该算是网购消费的先行者了。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江湖骗子挺守信用,没过十天,鲁裕这两件宝贝就寄到了。鲁裕当着我的面,小心翼翼拆开包裹,他取出一样,我凑过去看一样。所谓记忆助长器,是一只小黑匣子,大小盈盈一握,带一根伸缩性天线,带一副耳机线。所谓奇特联想速效记忆法,是一本书,绿色封皮,百来页厚,纸质、印刷一律粗糙,像以前学校里传阅过的地摊小黄书。这两件物品,后来鲁裕都借我试用过。

我把小黑匣子带回家,遵照说明书,拔出天线,戴上耳机,拨动边缘的小滚轮,调到耳机里边发出一种轻微的电磁波的声音,然后我盘腿静坐在床上,双眼半闭半睁,这样持续二十分钟。据说每天早晚各使用一次,不出一个月,记忆力就会大增,但是我很快就靠在床上睡着了,我老妈叫我吃晚饭,我才醒转。后来我琢磨出来,那只小黑匣子就是一台劣质收音机,因为当我来回拨动小滚轮,能接收到电台,只不过信号太弱,来回最多调出两个频率,而且杂音大得根本听不出男声女声。我把小黑匣子还给鲁裕,我说,这玩意儿我觉得非但不能助长记忆力,用久了还会导致耳鸣耳背,严重的话可能会变成老年痴呆,不过催眠作用还是挺不错的,也能当收音机听,但是你恐怕得找个修理部拆开看看,信号很不好。鲁裕说,其实我知道。

至于那本《奇特联想速效记忆法》,寄到当天我就迅速翻过一遍,的确东拼西凑了不少记忆方法,例如记历史年份:“李渊建唐留一把”,例如记地理区域:“京津陕山两河东”,再例如记历史朝代:“高惠文景武昭宣,元成哀平孺子新,光武明章和丧安,顺帝冲质桓灵献”,像首绝句似的。这些所里琐碎的例子,有些还算奇特,基本满足了鲁裕化枯燥为趣味的期望,但都是零敲碎打,不成体系,真要模仿,也只能照葫芦画瓢,胡乱编造几个。我问鲁裕,你觉得这奇特联想有用吗?鲁裕说,当然有用啊,我现在都能背出圆周率后面一百多位了,“三巅一士一壶酒,尔乐苦煞吾,把酒吃,酒杀尔,杀不死,乐尔乐。死珊珊,霸占二妻。救吾灵儿吧!不只要救妻,一路救三舅,救三妻……”我打断鲁裕:“那你觉得下次期末考,语文和英语你能过关吗?反正按照它这方法,数理化我还是没什么把握。”鲁裕说:“那得看我怎么运用了。”

总而言之,这整件事儿基本算是我跟小闷骚鲁裕之间的一个笑话,贻笑大方,但好歹也算是我们刻苦进取,积极探索学习方法的有力证明。只不过我们遭遇困难之后,一开始没有去扎扎实实打沙袋、扎马步,而是走向了歪门邪道,练起了葵花宝典,因此我们虽然手握独门秘籍,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鲁裕依然为语文和英语所苦,我则继续纠缠在数理化的魔障中,无法解脱。

我姐和虞俪在收到我的信后,隔了大约一周,也都给我写来了回信。书信照例塞在同一个信封里,在一天上午课间休息时,同步到达。话语间对我考试失利的事儿,都没怎么责怪,都倍加鼓励,认为一次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客观对待失败的原因,希望我正视事实,守住眼下,“未来不迎,当时不杂,即过不恋”。我读着她们俩的信,感觉仿佛上了一堂成功学讲座,字字有理,华而不实。唯一令我欣慰的是,虞俪说,她会尽力多给我写信,她想看到,她的信真能帮助我重振旗鼓,一雪前耻。虞俪这次的措辞有些过分夸张,我姐却又显得太轻描淡写,似乎对于我考试的事儿有点儿心不在焉。直到最后我读到一句话,才明白是什么重重打击了她:

“海生,今天我决定跟金竺分手了,详细情况日后再跟你说,此刻我心里难受得很。”

对此,我感到非常意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我姐在信里没有任何解释,她对我很少欲言又止,因此我很担心我姐的状态。我懒得瞎猜了,也不想回信。那天中午我没吃饭,一下课就跑到镇上邮局,往我姐的学校打长途电话。拨通传达室,我说请帮我叫九三零一班的海燕。我隔着话筒,听见喇叭里传唤我姐的名字,传了三五遍,我等了很久,以为我姐吃午饭去了,正想着是不是改天再打,话筒那边有人说:“海燕,你电话,快。”然后我听到我姐的声音,很急促:“喂!”我说:“姐,是我。”我姐暂短地愣了一下,随即显得很高兴:“是你啊,生!我还以为是外婆或者舅舅他们呢!你怎么今天想到给我打电话?长途话费多贵啊!你中饭吃了吗?”我说:“今天刚收到你的信,我很担心你。你们到底怎么了?你信里什么都没说。”我姐轻轻“唉”了一声,说:“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我现在好多了,你放心吧。对于这种人,我不想再多说什么,甚至连他名字我都不想再记起。”我继续追问,我姐才把情况大致告诉了我。

初中时,我姐有个闺蜜叫孙蓓,小名蓓蓓,学习成绩非常优秀,人也漂亮,她来我家时,我见过几回。我姐去了上海之后,蓓蓓到县里读高中,那所中学就是金竺念高复班的所在地。我姐跟蓓蓓也常有书信往来,无话不谈,因此蓓蓓知道金竺,也看到过他,虽然没有直接说过话,但是因为我姐的关系,蓓蓓也会有意无意关注金竺的情况。可能是在金竺来看过我之后不久,我姐从蓓蓓那里得知,金竺的高复成绩并不理想,远不如我姐期望的那样,蓓蓓每次看橱窗里贴出来的榜单,金竺的排名总在非常后面,但她没把这个情况跟我姐说过,她担心我姐难过。但是最近高复班闹出来的一件事儿,蓓蓓觉得不能再瞒着我姐了,不然我姐早晚更伤心。金竺去了那个高复班,就跟班里一个女同学好上了,俩人一块儿吃饭,一块儿逛街,一块儿看书,几乎双进双出,形影不离。据说金竺还经常去那个女同学宿舍玩儿,有时候就睡在那里。不久前,这个女生怀孕了,查出来正是金竺干的。这件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影响十分恶劣,女生被学校勒令退学,金竺也受到了严重处分,声名远扬。我姐在收到蓓蓓的信后,傻愣了很久,随即给金竺写了封信,信里只有一行字:“你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我们分手吧,祝你幸福。”连称呼和落款都没有。我姐说,她信寄出以后就后悔,根本不应该说分手,因为事实上早就已经分手了。金竺在收到我姐的信后,十万火急给我姐去了一封信,他在那封信里进行了沉痛的反思和道歉,他希望我姐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唯一的机会,但是我姐一个字也没回。

我姐平静地说完这件事儿,就像是陈述了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然后在电话里对我说:“生,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他那么久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了吧,他的心思早就不在我这了,一切都是谎言,而我却天真地把它当做童话。”我说:“你就没跟他通个电话问问清楚吗?你跟他都多少年了,就这么说结束就结束?”我姐说:“没必要了,从我知道这件事儿那一刻开始,以前那个执著的金竺已经在我心里死去了。当一只鸡蛋出现了裂痕,再怎么冷藏保鲜,最后它还是会臭掉,不如就此扔掉的好。想想这样也不错,再过几个月我就要提前参加实习了,我应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为了爸妈,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不能把心总放在一个不值得挂念的人身上。有一天我当然还会再遇到别的人,但是我的要求只有一个,这个人可以什么都不是,但必须死心塌地对我好,并且只对我一个人好,我会用我一辈子的感情来换取这一点。其实,这几天我冷静下来也想过,我来上海读书这些年,也苦了他了,等待真的是件很痛苦的事,希望和潜伏的失望并存的感觉,比单单的失望还要让人不堪忍受。”我心里若有所思,一时不知道怎么接我姐的茬。我姐仿佛听到了我心里在想什么,又对我说:“生,所以你一定要吸取我的教训,因为你也是个太重感情的人,这样一不小心就会伤人伤己。重感情不是坏事儿,但是说到底,咱们现在都还太稚嫩了,有时候我们承受不起,时间、空间和所谓的承诺,都会很轻易把我们压垮、撕碎,那时候我们会发觉,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你是个聪明的男孩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好好记住曾国藩那句话吧,‘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现在是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杂乱的时候。”

那天中午跟姐姐通完电话,我虽然知道了一切,但是回学校的路上,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好像有半边心房突然被人割掉了。我想可能是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把我姐和金竺视为一对标杆,现在冷不丁变成了反面教材,我一时之间失去了参照系,有点迷了路。

很多年以后我姐告诉我,金竺后来跑到上海找过她。他们约在外滩见面,金竺说他报了一所大学的自考班,他一边在网吧打工,一边学习课程,他还是想努力留在上海,直到我姐回心转意。那天晚上,黄浦江风吹着,邮轮汽笛声响着,金竺给我姐送了一束玫瑰花。金竺离开以后,我姐把那束花扔进了江水里。

关于我姐和金竺,这是我所知道的最后结局。但是我跟虞俪会是一个什么结局,那时那刻,我真的完全预料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