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活的艺术(林语堂全集3)
7515900000037

第37章 享受大自然(3)

松树的欣赏,或许可算是最惹人注意和最具着诗的意义。它比别的树更能表征行为高尚的概念。因为树木当中也有最高尚和不高尚之别,也有雄奇和平淡之别,所以中国艺术家常称美松树的雄伟,如马太·阿诺德(Matthew,Arnold)称美古希腊诗人荷马的伟大一般。在树木之中,想向杨柳去求雄伟,其徒然无效正如在诗人之中想向斯温本(Swinburne)去求雄奇。美丽的种类种种不一:如柔和之美、优雅之美、雄伟之美、壮严之美、古怪之美、粗拙之美、力量之美和古色古香之美。松树就因为具着这种古色古香的性质,所以使它在树木中得到特别的位置。正如隐居的高士,宽袍大袖,拄着竹杖在山径中行走,而被人认为是人类的最高理想一般。李笠翁因此曾说,坐在一个满植杨柳桃花的园中,而近旁没有松树,就等于坐在儿童女子之间,而旁边没有一个可以就教的老者一般。中国人也为了这个理由,于爱松之中,尤爱松之老者,越老越好。因为它们是更其雄伟。和松树并立的是柏树,也是以雄奇见称。它的树枝都是弯曲虬缠而向下的。向上的树枝象征少年的蓬勃朝气,而向下的树枝则象征俯视年轻人的老者的佝偻姿势。

我曾说过,松的可爱处是在艺术上意义更深长,因为它代表幽静雄伟和出世,正和隐士的态度相类。这个可爱处常和玩石与在松下徘徊的老人联系在一起,如在中国画中所见的一般。当一个人立在松树下向上望时,心中会生出它是何等苍老,在宁静的独立中何等快乐的感想。老子说,石块无言,苍老的松树也无言,它只是静静地沉着地立在那里俯视世界,好似觉得已经阅历过多少的人事沧桑,它像智慧的老人一般无所不懂,不过从不说话。这就是它神秘伟大的地方。

梅树的可爱处在于枝干的奇致和花的芬芳。诗人于欣赏树木时,常以松、竹、梅为寒冬三杰,而称之为岁寒三友。因为竹和松是长青树,而梅则在冬末春初时开花,所以梅树特别象征品质的高洁,一种寒冷高爽中的纯洁。它的香味是一种冷香,天气越冷,它越有精神。它也和兰花一般表征幽静中的风韵。宋代的隐居诗人林和靖曾以妻梅子鹤自傲。他的遗迹现在依旧在西湖的孤山,他墓旁还有一座鹤冢,每年诗人和名士去凭吊者很多。梅树的姿态和芬芳的可爱处,中国有一句古诗描写最好。那句诗是:

暗香浮动影横斜。

后来的诗人都认为这七个字已写尽了梅花的美处,更不能有所增减。

人的爱竹,爱的是干叶的纤弱,因此植于家中更多享受。它的美处是一种微笑般的美处,所给我们的乐处是一种温和的乐趣。竹以瘦细稀疏为妙,因此种竹两三株,和一片竹林同样的可爱,不论在园中或画上。因为竹的可爱处在纤瘦,所以画在画上时只须两三枝,即已足够,正如画梅花的只须画一枝。纤瘦的竹枝最宜配以怪石,所以画竹时,旁边总画上几块总是皱瘦玲珑的石头。

杨柳极易于生长,河边岸上也可以种植。这树象征女性的绝色美丽。张潮即因此认杨柳为世上四种最感人的物事之一,而说“柳令人感”。中国美人的细腰,中国的舞女穿着长袖的宽袍,于舞时都模拟着柳枝在风中回旋往复的姿势。因为柳树极易生长,中国有许多地方数里之中遍地是柳,当阵风吹过之时,便能激起所谓“柳浪”。此外黄莺和蝉都最喜欢栖于柳树,图画中画到杨柳时,每每都画上几只黄莺和蝉以为点缀。所以西湖十景中,有一处的名称即是“柳浪斗莺”。

此外当然还有许多种令人可爱的树木,如梧桐树因树皮洁净,可以用小刀刻画诗词,而被人所爱。也有人喜爱盘绕在树根或山石上的巨藤,它们回环盘绕,和大树的直干适成一种对比。有时这种巨藤很像一条龙形,于是即称它为卧龙。横斜弯曲的老树枝干,也因了这个理由为人所爱。苏州太湖边的木渎地方有四棵老柏,其名为“清”、“奇”、“古”、“怪”。“清柏”的干很直,上面的枝叶四面铺张开来如同伞形。“奇柏”横卧地上,树干有三个弯曲如Z形。“古柏”光皮秃顶,伸着半枯的树枝如同人的手指一样。“怪柏”自根而上树干扭绞如同螺旋一般。

最重要的是人人爱树木,不单是爱树木本身,而也连带爱着其他的天然物事,如石、云、鸟、虫和人。张潮曾说:“艺花可以邀蝶,垒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人于爱树木之中连带爱着树上的鸟声;爱石之中连带着石旁的蟋蟀声。因为鸟必在树上,蟋蟀必在石旁方肯鸣叫。中国人喜爱善鸣的蛙、蟋蟀和蝉,更胜于爱猫、狗或别种家畜。动物之中,只有鹤的品格配得上松树和梅花,因为鹤也是隐逸的象征。一个高人看见一只鹤,或甚至一只鹭,白而洁净,傲然独立于池中时,他便会期望自己也化成一只鹤。

郑板桥在写给他弟弟的信中,有一段论到不应该将鸟儿关在笼中一节,最能表现出人类怎样去和大自然融合而得到快乐(因为动物都是快乐的)的思想:

所云不得笼中养鸟,而余又未尝不爱鸟;但养之有道耳。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将旦时,睡梦初醒,尚辗转在被,听一片啁啾,如云门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颐面漱口啜茗,见其扬翚振彩,倏往倏来,目不暇接,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大率平生乐处,欲以天地为囿,江溪为池,各适其天,斯为大快,比之盆鱼笼鸟,其巨细仁忍何如也!

五论花和折枝花

现在的人对于花和插花的爱好这件事,似乎都出之以不经意。其实呢,要享受花草也和享受树木一般,须先下一番选择工夫,分别品格的高低,而配以天然的季节和景物。就拿香味这一端讲起来,香味很烈的如茉莉,较文静的如紫丁香,最文静细致的如兰花。中国人认为花的香味越文静的,品格越高。再拿颜色来讲,深浅也种种不一。有许多浓艳如少妇,有许多淡雅如闺中的处女,有许多似乎是专供大众欣赏的,而另有些则幽香自怡,不媚凡俗。有许多以鲜艳见长,有许多则以淡雅显高。最重要的是:凡是花木都和开花时的季节和景物有连带的特性。例如我们提到玫瑰时,便自然想到风清日和的春天;提到荷花时便想到风凉夏早的池边;提到桂花时,便想到秋高气爽的中秋月圆时节;提到菊花时,便想到深秋对菊持螯吃蟹时的景物;提到梅花时,便想到冬日的瑞雪;又联想到水仙花,便会使我们想到新年的快乐景色。每一种花似乎都和开花时的环境完全融洽和谐,使人极易于记忆什么花代表什么季节的景物,如同冬青树代表圣诞节一般。

兰花、菊花和莲花也如松竹一般,为了它们具着某种特别的品质,而特别为人重视,在中国的文学中视之为高人的象征。其中兰花更因为具着一种特式的美丽,而为人所敬爱。中国诗人于花中最爱梅花,这一点上文中已经有所说明,称之为“花魁”,因为梅花开于新年,正是一年之先,但是各人的意见当然也有不同的,所以有许多人则尊牡丹为“花王”,尤其是在唐代。另一方面说起来,牡丹以浓艳见长,所以象征富贵,而梅花则以清瘦见长,所以象征隐逸清苦。因此,前者是物质的,而后者则是精神的。中国有一位文人极推崇牡丹,原因是当唐朝武则天临朝的时代,她一时忽发狂兴,诏谕苑中百花必须在冬月的某天一齐开放,百花都不敢不按时开放,当中唯有牡丹独违圣旨,比规定的时刻迟了数小时方始开花。因此触了武则天的怒,而下诏将苑中几百盆牡丹一起从京都(西安)贬到洛阳去。从此牡丹便失去了恩宠,但其种未绝,以后盛于洛阳。我以为中国人不很重视玫瑰花的理由,大概是因为玫瑰和牡丹同其浓艳,而不及牡丹的富丽堂皇,所以被抑在下的。据中国旧书的说法,牡丹共有九十种,各有一个诗意的特别名称。

兰花和牡丹的品格截然不同,是幽雅的象征。因为兰花是常生于幽谷的。文人称它具有“孤芳独赏”的美德,它从不取媚于人,也不愿移居城市之中,而即使移植了,灌溉看顾也须特别当心,否则便立刻枯死。所以中国书中常称深闺的美女和隐居山僻不求名利的高人为“空谷幽兰”。兰花的香味是如此的文静,它不求取悦于人,但能领略的人就知道它的香味是何等高洁啊!这使它成为不求斗于世的高人和真正友谊的象征。有一本古书上说:“久居芝兰之室,则不闻其香。”就因为这人的鼻已充满了花香了。依李笠翁的说法,兰花不宜于遍置各处,而只宜限于一室,方能于进出之时欣赏其幽香。美国兰花形式较大,颜色较为富丽,但似乎没有这种文静的香味。我的家乡福建是中国有名的“建兰”之产地。建兰的花瓣较小,长只一寸,颜色淡绿,种在紫砂盆中,异常好看。最著名的一种名叫“郑孟良”,颜色和水差不多,浸在水中时,竟可花水不分。牡丹都以产地为名,而兰花则都以从前种它的高人为名,如美国花草之以种者的名字为名一般,例如李司马黄八哥之类。

无疑的,兰花的难于种植,和它的香味的异常文静,使它得到高贵的身价。各种花木中以兰花最为娇嫩,稍不经心,便会枯死。所以爱兰者都是亲手灌溉整理,不肯假手于仆役。我曾看见过爱护兰花者之专心护视不亚于人之爱护其父母。奇异花卉也如稀有的金石古玩一般,在占有上很易引起同好者的妒忌。例如向人索取枝芽而被拒绝者,每会变成极端的仇恨。中国某种笔记中,曾载某人向他的朋友索取一种奇花的枝芽,未能如愿,即下手偷窃,因此被控获罪。对于这种情形,沈复在他所著的《浮生六记》中有一段极好的描写,他说:

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值余游幕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日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

正如梅花是诗人林和靖的爱物,莲花是儒家周敦颐的爱物一般,菊花是诗人陶渊明的爱物。菊花开于深秋,所以也具冷香色之誉。菊花之冷色和牡丹的浓艳,极容易分辨。菊花的种类甚多,据我所知,宋代名士范成大是赐以各种美名的始创者。种类的繁多,似乎是菊的特色。其花形和颜色的种类多到不胜数计。白和黄色的是花的正宗,紫和红色的为花的变体,所以品格即次。白色和黄色的菊花有银盏、银玲、金玲、玉盆、玉玲、玉绣球等美称。也有用古代美人的名字如杨贵妃和西施之类的。花的形式有时如时髦女人的鬈发,有时如少女头上一绺一绺的长发。花的香味也各有不同,以含有麝香味或龙脑香味者为最上。

湖莲自成一种,且据我看来,是花中之最美者。消夏而没有莲花,实不能称为美满。如若屋旁没有种荷的池子,则可以将它种在大缸中,不过这种方法缺少了一片连绵,花叶交映,露滴花开,芳香裹里的佳景(美国的水莲和中国的荷花不同)。宋代名士周敦颐著文解释他爱莲的理由,并说莲花是出于污泥而不染,所以可比之为贤人,这完全是儒家的口气。再从实用方面讲起来,这花从顶到根,没有一样是废物。莲根即藕,是绝佳的水果;荷叶可用以包扎食物;花可供人赏玩;子即莲子,尤其是食物中的仙品,可以新鲜时生吃,或晒干后煮了吃。

海棠花的式样和苹果花很有些相像,也是诗人所爱的花中之一。这花虽盛产于杜甫的故乡四川,但他的诗中恰一字不曾提过。这件事很奇怪,猜测之说很多,其中以杜甫的母亲名海棠,所以他避讳的一说最为近情。我以为兰花之外,香味最佳者是桂花和水仙花。这水仙盛产于我的故乡漳州,从前曾大批地贩运至美国。但后来因美国国务院说这种过于芬芳的花或有滋生细菌的可能,因而突然禁止进口。水仙的茎和根部都很洁净如翠玉,况且种在盆中只用水和石子而不用泥,极为清洁,在这情形之下,何以能滋生细菌?所以这种禁令,实令人莫测高深。踯躅花虽极美丽,但人都称之为凄凉的花。因为据说从前一个人走遍天下去找寻他那被后母逐出的哥哥,但终究未能寻到,死后化为杜鹃终日泣血,而这踯蠋花则就是从杜鹃的血泪中所生出来的。

折花插瓶一事,其郑重也和品第花的本身差不多。这种艺术远在十一世纪中即已有普遍的发展,十九世纪的《浮生六记》的作者在《闲情记趣》一记中,曾论到插花的艺术说,插花适当,可以使之美如图画。

唯每年篱东菊绽,秋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止。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为“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和盘盆碗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小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举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斜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莞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六袁中郎的瓶花

关于折花插瓶一事,十六世纪中的作家袁中郎在他的著作中讨论得最为透彻。他所著的《瓶史》极为日本人所爱好,因此日本有所谓袁派插花家。他在这书的小引中说:“夫山水花木者,名之所不在,奔竞之所不至也,天下之人,栖止于嚣崖利薮,目眯尘沙,心疲计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故幽人韵士得以乘间而踞为一日之有。”他又说明瓶花之乐不得“狃以为常”,它不过是居于城市者的“暂时快心事”,而不可“忘山水之大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