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活的艺术(林语堂全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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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享受大自然(1)

一乐园已经丧失了吗

在这个行星上的万物之中,植物类根本谈不上对大自然有取什么态度的可能。所有的动物类也差不多全数没有取什么态度的可能。但其中竟有这么一个人类,竟会自有意识,并能意识到四周的环境,因而能够对它取一种态度,实在是一桩极奇怪的事情。人因为有智慧,便开始对宇宙发生疑问,对它的秘密开始探索,对它的意义开始寻求。他们对宇宙,同时有一种科学的和道德的态度。科学界人士注意寻求本人所生活于其上的地球的里外的化学合质,其四周空气的厚薄,辐射于上层空气的宇宙光线的多少和性质,山和石的组成,以及一般的支配,生命的定律。这种科学的兴趣和道德的态度固然也有一种联系,但在它的本身,则不过是单纯的求知欲和探索欲罢了。在另一方面,道德的态度便有许多差异。某些人是想和大自然融洽和谐,某些人是想征服或统治和利用大自然,而某些人则是高傲地贱视大自然。这个对自己的星球之高傲的贱视态度,乃是文明的一种奇特产物,尤其是某种宗教的奇特产物。这种态度起源于“已丧失的乐园”那个虚构的故事。所奇者是:这个故事不过是太古时代一种宗教传说的产物,而现在竟会很普遍地被人信以为真。

对于这个“已丧失的乐园”故事是否真实?从来没有人发过疑问。总而言之,这个伊甸园是何等的美丽,而现在这个物质宇宙又是何等的丑恶。其实呢,自从夏娃亚当犯了罪之后,花树难道已不开花了吗?上帝难道因了一人犯罪,已诅咒苹果而禁止了它的结果吗?或他已决定将这花的颜色改为较灰黯而不像以前的鲜艳吗?百灵鸟、夜莺和鹨鸟难道已停止了它们的鸣叫吗?山顶难道已经没有了积雪,湖中已经没有了倒映吗?难道今日已经没有了日落时的红霞,没有了虹霓,没有了笼罩乡村的烟雾,没有了瀑布流泉和树荫吗?所以“乐园”已经“丧失”,我们现在是住在一个丑恶的宇宙中的神话,究竟是哪一个捏造的呢?我们真是上帝的忘恩负义的不肖儿女。

关于这个不肖的孩子,我们可以设一个寓言如下:从前有一个人,姓名姑且慢慢发表,他跑到上帝那里诉说,这个星球于他还不够好,要上帝给他一个珠玉为门的天堂。上帝先指着天空中的月亮,问他说,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玩具吗?他摇摇头说,他连看都不要看。上帝又指着远远的青山,问他说,这不是很美丽的景物吗?他回说,太平淡无奇。上帝又将兰花和三色花指给他看,叫他伸手摸摸花瓣是如何的软骨,并问他说,这颜色的配合岂不悦目吗?他爽直回说,不。上帝是无穷忍耐的,于是就带他到水族动物池里,指着各种各色的热带鱼给他看,问他是不是觉得有趣。上帝又带他到一个树荫之下,用法力吹起一阵微风,问他是否觉得是一种享受?他回说,并不觉得。上帝又带他到一处山边的湖畔,指着水中的微波,松林中的风过声,山石的幽静和湖光的反映给他看,但他依然回说,这些物事并不能提起他的兴致。至此,上帝以为这个他所手创的生物必是一个性情不很和善,而喜看较为刺激性事物的人,所以就带他到洛基山的顶上,到美国西部的大峡谷让他看那些挂满钟乳,生满石笋的山洞,那些喷泉沙冈,那些沙漠中的仙人掌,到喜马拉雅山看雪景,到扬子江看三峡,到黄山看花石冈峰,到尼亚加拉看瀑布,再问他说,我岂不是已尽其可能将这个星球变为可以悦耳目,可以充肚腹的美丽世界吗?但是那个人依然向上帝吵着要一个珠玉为门的天堂,说这个星球在他还觉得是不够好。“你这个不知好歹,忘恩的畜生!”上帝训斥他说,“如此的星球,你还觉得不够好吗?很好,我将要送你到地狱里去,让你看不到行云和花树,听不到流泉,将你幽囚到命终之日。”于是上帝即送他去住在一家城市中的公寓里边。这个人的名字就是基督徒。

这个人的欲望显然很难使他满足。上帝是否能够另造一个使他满足的天堂?实在是一个疑问。但是即使造了出来,然而以他这种大富豪式的心性,恐怕到了这个珠玉为门的天堂之后,不到两个星期,又会感到讨厌,而上帝也将感到束手无策,无法去满足这个不肖的孩子的欲望了。现在我们大概都须承认现代的天文学,由于不断地探索整个可以看得到的宇宙的结果,已使我们不能不承认这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天堂。如若不然,则我们所梦想的天堂势必须占着空隙;既须占着空隙,则势必在苍穹里的星中,否则必在群星之间的空虚中。这天堂既然是在带着月亮或没有月亮的星球中,则我就想象不出这天堂怎样会比我们的地球更好。这天堂的月亮或许不止一个而有许多个,如粉红色的、紫色的、碧色的、绿色的、橙黄色的、水蓝色的、土耳其玉色的,此外或许还有更多的虹霓,但我颇疑惑看见一个月亮尚会讨厌的人,看见这许多月亮时,将更易于讨厌。难得看见雪景或虹霓尚会讨厌,则常常看见更美丽的虹霓时将更易于讨厌了。这天堂之中,或许将有六个季节而不是四个,将同样有春夏和日夜的交替,但我看不出这里边将有什么分别;如若一个人对地球上的春夏季节不感兴趣,则他怎会对天堂中的春夏季节感到兴趣呢?我说这番话或许是极愚笨的,也许是极聪明的,但我总不能赞同佛教徒和基督徒以出世超凡思想所假设的虚无缥缈完全属于精神的天堂。以我个人而言,我宁愿住在这个地球,而不愿住在别个星球上。绝对没有一个人能说这个地球上的生活是单调乏味的。倘若一个人对于许多的气候和天空颜色的变化,随着月令而循环变换的许多鲜花依然不知满足,则这人还不如赶紧自杀,而不必更徒然地去追寻一个或许只能使上帝满足而不能使人类满足的可能天堂了。

照着眼前可见的事实而言,大自然的景物、声音、气味和滋味,实在是和我们的看听闻吃器官具有一种神秘的和谐。这宇宙的景物声音和气味和我们的感受器官的和谐是如此的完美这件事,使伏尔泰所讥笑的宇宙目的论得到一个绝好的论据。但我们不必一定都做宇宙目的论者。上帝或许会请我们去赴他的筵席,也许不请。中国人的态度是不问我们是被邀请与否,我们总去赴席。菜肴既是这样的丰盛,而我们适又饥饿了,不吃也是呆子。尽管让哲学家去进行他们的形而上的探讨,让他们去研究我们是否在被邀请之列,但聪明的人士必会在菜肴未冷之前,动手去吃。饥饿和好的常识常是并行的。

我们的地球实在是一个绝好的星球。第一,这上面有日夜和早暮的彼此交替,热的白天接上一个风凉的夜里,人事甚忙的上午之前,必先来一个清爽的早晨。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好呢?第二,这上面有本身都极完备的夏冬季节的交替,中间并加插温和的春秋两季,以逐渐引进大寒和极热。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好呢?第三,上面有静而壮观的树,夏天给我们树荫,而冬天则并不遮蔽掉暖人的太阳。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呢?第四,上面有各种不同的花果,按着月令循环交替。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呢?第五,上面有晴朗的日子和云雾满天的日子彼此交替。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呢?第六,上面有春雨、夏雷、秋风、冬雪。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七,上面有孔雀、鹦鹉、鹨鸟、金丝雀等鸟,或有着美丽的颜色,或有着清脆的鸣声。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八,上面有动物园,里边有猢狲、虎、熊、骆驼、象、犀牛、鳄鱼、海狮、牛、马、狗、猫、狐狸、松鼠、土拨鼠,种类之多为人类意想所不能及。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九,上面有虹鱼、剑鱼、电鳝、鲸鱼、柳条鱼、文蛤、鲍鱼、龙虾、淡水虾、甲鱼,种类之多也是人类意想不到的。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十,上面有伟大的红木树、喷火的火山、伟大的山洞、雄奇的山峰、起伏的山丘、幽静的湖沼、曲折的江河,有荫的堤岸。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这张菜单,其花色简直是无穷尽的,可以合任何人的胃口。所以最聪明的法子就是:径自去享用这席菜肴,而不必憎嫌生活的单调。

二论宏大

大自然本身永远是一个疗养院。它即使不能治愈别的病患,但至少能治愈人类的自大狂症。人类应被安置于“适当的尺寸”中,并须永远被安置在用大自然做背景的地位上,这就是中国画家在所画的山水中总将人物画得极渺小的理由。在中国的《雪后观山》画幅中,那个观望山中雪景的人是被画成小到粗看竟寻不到的尺寸,必须要仔细寻找,方能觅到。这个人蹲身在一棵大松树下,而在这十五寸高的画面中,他身体的高度不过一寸而已。而且全身不过寥寥数笔。又有一幅宋画,上边画着四个高人游于山野之间,举头观看头顶上如伞盖般的大树。一个人能偶尔觉得自己是十分渺小时,于他很有益处。有一次我在牯岭避暑,躺在山顶上,远望百里外的南京城中有两个渺小如蚂蚁一般的人,正在那里拼命地争夺一个报效国家的机会。但从远处望过去时,其情状便觉得是很滑稽的。所以许多中国人都以为游山玩水有一种化积效验,能使人清心净虑,扫除不少的妄想。

人类往往易于忘却他实在是何等的渺小无能。一个人看见一座百层大厦时,往往便会自负。治疗这种自负症的对症方法就是:将这所摩天大厦在想象中搬置到一座渺小的土丘上去,而习成一种分辨何者是伟大,何者不是伟大的更真见解。我们所以重海洋,是在它的广浩无边,重山岭是在它的高大绵延。黄山有许多高峰都是成千尺的整块花冈石从地面生成,连绵不绝地长达半里多路,这就是使中国画家的心灵受到感动的地方。它的幽静,它的不平伏的宏大,和它那显然的永在,都可说是使中国人爱好画石的理由。一个人没有到过黄山绝不会相信世上有这么样的大石。十七世纪中有一个黄山画派,即因爱好这种奇石而得名。

在另一方面,常和大自然的伟大为伍,当真可以使人的心境渐渐也成为伟大。我们自有一种把天然景色当做活动影片看的法子,而得到不亚于看活动影片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天边的乌云当做剧台后面的布景看,而得到不亚于看布景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山野丛林当做私有的花园看,而得到不亚于游私有花园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奔腾澎湃的巨浪声音当做音乐听,而得到不亚于听音乐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山风当做冷气设备,而得到不亚于冷气设备的满足。我们随着天地之大而并大,如中国第一个浪漫派才子阮籍所谓“大丈夫”的“以天地为庐”。

我生平所遇到的一幅最好的景物是某晚在印度洋面上所见。这景物的场面长有百里,高有三里。大自然在上面表现了半小时的佳剧。有巨龙、雄狮等接连地在天边行过--狮子昂首而摇,狮毛四面飘拂;巨龙婉转翻身,奋鳞舞爪--有穿着灰白色军服的兵士,戴有金色肩章的军官,排着队来往不绝,倏而合队,倏而退出。在这军队彼此追逐争战时,场面上的灯光忽而变换,白衣服的兵士忽而变为黄衣服,灰色衣服忽而变为紫衣服。至于背后的布景,则一忽儿已变为耀眼的金黄色。再过一刻,这大自然舞台的管理技师渐渐将灯光低暗下去,紫衣服的兵士吞没了黄衣服的而渐渐变为深紫和灰色。在灯光完全熄灭之前的五分钟,又显现出一幅令人咋舌的惨怖黑暗景象。我看这出生平所仅见的伟大的戏剧,并没有花费分文。

这星球上面还有幽静的山,都是近乎治疗式的幽静。如幽静的峰、幽静的石、幽静的树,一切都是幽静而伟大的。凡是环抱形的山都是一所疗养院,人居其中即好似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我虽不信基督教科学,但我确信伟大年久的树木和山居,实具有精神上的治疗功效。并不是治疗一块断骨或一方受着传染病的皮肤的场所,而是治疗一切俗念和灵魂病患的场所,如窃盗狂、自负狂、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狂、奴隶他人狂、讨债狂、统治狂、战争狂、诗狂、恶意仇恨狂、好于人前显耀狂,一般的头脑不清和种种的不道德脾气。

三两个中国女子

享受大自然,是一种艺术,视人的性情个性而异其趣,并且也如别种艺术一般,极难于描写其中的技巧。其中一切都需出于自动,都需出于艺术天性的自动。所以在某一时候怎样去享受一树一石或一景,并无规则可定。因为没有景致是相同的。凡是懂这个道理的人,不必有人教他,即会知道怎样去享受大自然。海芙洛·爱丽斯(Havelock,Ellis)和华德维(Van,der,Velde)所说,夫妇在闺房静好之中,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做;什么事是有趣的,什么事是没趣的,绝不是可以用章程来规定的事情。这句话,实在是不朽之论。在享受大自然中也同样是如此的。最好的探讨方法大概还是:从具有这种艺术天性的人们的生活中去研究爱好大自然。梦见一年以前所看到的一个景致,忽然想到一个地方去的愿望--这些都是突然而来的事情。凡有艺术天性的人,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显出这个天性。凡真能享受大自然的作家,都会丢开了他已定的纲要,而去自由地描写一个美丽的雪景或一个春天的晚景。新闻家和政治家的自传文中,大都充满着过去经验的回忆。但是文学家的自传文中,则应多谈一个快乐的夜里,或一次和几个朋友到一个山谷里去游玩的回忆。在这一点上,我觉得罗德霞·吉佩林(Rudyard,Kipling)和却斯·透顿(G.K,Chesterton)的自传文都是令人失望的。他们何以竟会将一生中的经历轻重倒置,真令人不解。他们所提到的,无非是人,人,人,而丝毫没有提到花鸟山丘和溪流。

中国文人的回忆文字和他们的信札中,在这一点上便不同了。信札中最重要的事情每是告诉他的朋友一个晚上在湖上的经过,或在自传文中记录他生平所认为快乐的一天和这天的经过。中国作家至少有很多个都喜爱记录夫妇闺房中乐趣的回忆。其中冒辟疆所著的《影梅庵忆语》,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和蒋坦的《秋灯琐忆》,更是极好的例子。冒沈二书是在夫人去世后所著,蒋书则是在老年夫人尚在的时候所著。我这里当先行引用《秋灯琐忆》中的几句话。书中主人翁是作者的夫人秋芙。然后再引几段《浮生六记》中的话。这书中主人翁是作者的夫人芸。这两个女子虽不是极有学问的人或大诗家,但她们都有适当的性情。这并无关系,我们不必着眼于写出可传诸万世的好诗,而只需学会怎样用诗句去记录一件有意义的事件,一次个人的心境,或用诗句来协助我们享受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