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活的艺术(林语堂全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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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生命的享受(2)

我不解其所以然,但我只觉得这次秋天所以使我得到许多心满意足的时刻,完全是这个天空(我一生中虽天天见到天空,但事实上过去我并没有真正看见过它)。我读过拜伦的事迹,有一段说他在逝世时,对一个朋友说,他一生中仅仅有过三个快乐的时刻。另外又有一个关于国王的钟的古代日耳曼传说,也讲到同一的感觉。当我在那树林里看那美丽的落日时,我想到了拜伦的故事和那个钟的故事,心中始悟到这时我也正在享受一个快乐的时刻呢(我也许不曾把那最快乐的时刻记下来;因为当这种时候来临时,我不愿为着要记录而打断了它。我只是任性流连悠然自在,沉醉在宁静的出神中)。

快乐到底是什么呢?这就是一个快乐的时刻吗?或是像一个快乐的时刻吗?--快乐的时刻是那么难于理解--是像一个呼吸,或像一点易消失的彩色吗?我不知道--还是让我怀疑下去吧。清澄的天啊,在你蔚蓝的空中,你可有灵药来医治我的病症吗?(啊,我三年来损坏的身体和骚乱的精神哟)你现在可是把这种灵药微妙地,神秘地,经过空气隐隐地撒在我的身上?

三金圣叹之“不亦快哉”三十三则

现在让我们来观察欣赏一位中国学者自述的快乐时刻,十七世纪印象派大批评家金圣叹在《西厢记》的批语中,曾写下他觉得最快乐的时刻,这是他和他的朋友在十日的阴雨连绵中,住在一所庙宇里计算出来的。下面便是他自己认为是人生真快乐的时刻,在这种时刻中,精神是和感官错综地联系着的:

其一:夏七月,赤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洪炉,无一鸟敢来飞。汗出遍身,纵横成渠。置饭于前,不可得吃。呼簟欲卧地上,则地湿如膏,苍蝇又来缘颈附鼻,驱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车轴,疾澍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檐溜浩于瀑布。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

其一: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

其一:空斋独坐,正思夜来床头鼠耗可恼,不知其戛戛者是损我何器,嗤嗤者是裂我何书。中心回惑,其理莫措,忽见一狻猫,注目摇尾,似有所睹。敛声屏息,少复待之,则疾趋如见,唧然一声。而此物竟去矣。不亦快哉!

其一:于书斋前,拔去垂丝海棠紫荆等树,多种芭蕉一二十株。不亦快哉!

其一:春夜与诸豪士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旁一解意童子,忽送大纸炮可十余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黄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不亦快哉!

其一:街行见两措大执争一理,既皆目裂颈赤,如不戴天,而又高拱手,低曲腰,满口仍用者也之乎等字。其语刺刺,势将连年不休。忽有壮夫掉臂行来,振威从中一喝而解。不亦快哉!

其一:子弟背诵书烂熟,如瓶中泻水。不亦快哉!

其一:饭后无事,入市闲行,见有小物,戏复买之,买亦已成矣,所差者甚少,而市儿苦争,必不相饶,便掏袖下一件,其轻重与前直相上下者,掷而与之。市儿忽改笑容,拱手连称不敢。不亦快哉!

其一:饭后无事,翻倒敞箧。则见新旧逋欠文契不下数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总之无有还理。背人取火拉杂烧净,仰看高天,萧然无云。不亦快哉!

其一:夏月科头赤足,自持凉伞遮日,看壮夫唱吴歌,踏桔槔。水一时奔涌而上,譬如翻银滚雪。不亦快哉!

其一:朝眠初觉,似闻家人叹息之声,言某人夜来已死。急呼而讯之,正是一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不亦快哉!

其一:夏月早起,看人于松棚下,锯大竹作筒用。不亦快哉!

其一:重阴匝月,如醉如病,朝眠不起,忽闻众鸟毕作弄晴之声,急引手搴帷,推窗视之,日光晶荧,林木如洗。不亦快哉!

其一:夜来似闻某人素心,明日试往看之。入其门,窥其闺,见所谓某人,方据案面南看一文书。顾客入来,默然一揖。便拉袖命坐,曰:“君既来,可亦试看此书。”相与欢笑,日影尽去。既已自饥,徐问客曰:“君亦饥耶?”不亦快哉!

其一:本不欲造屋,偶得闲钱,试造一屋。自此日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砖,需灰,需钉,无晨无夕,不来聒于两耳。乃至罗雀掘鼠,无非为屋校计,而又都不得屋住,既已安之如命矣。忽然一日屋竟落成。刷墙扫地,糊窗挂画。一切匠作出门毕去,同人乃来分榻列坐。不亦快哉!

其一: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

其一: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不亦快哉!

其一:久欲为比丘,苦不得公然吃肉。若许为比丘,又得公然吃肉,则夏月以热汤快刀,净割头发。不亦快哉!

其一: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

其一:箧中无意忽检得故人手迹。不亦快哉!

其一:寒士来借银,谓不可启齿,于是唯唯亦说他事。我窥其苦意,拉向无人处,问所需多少。急趋入内,如数给予,然后问其必当速归料理是事耶?为尚得少留共饮酒耶?不亦快哉!

其一:坐小船,遇利风,苦不得张帆,一快其心。忽逢艑舸,疾行如风。试伸挽钩,聊复挽之。不意挽之便着,因取缆,缆向其尾,口中高吟老杜“青惜峰峦,共知橘柚”之句,极大笑乐。不亦快哉!

其一:久欲觅别居与友人共住,而苦无善地。忽一人传来云有屋不多,可十余间,而门临大河,嘉树葱然。便与此人共吃饭毕,试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门先见空地一片,大可六七亩许,异日瓜菜不足复虑。不亦快哉!

其一:久客得归,望见郭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不亦快哉!

其一:佳磁既损,必无完理。反覆多看,徒乱人意。因宣付厨人作杂器充用,永不更令到眼。不亦快哉!

其一:身非圣人,安能无过。夜来不觉私做一事,早起怦怦,实不自安。忽然想到佛家有布萨之法,不自覆藏,便成忏悔,因明对生熟众客,快然自陈其失。不亦快哉!

其一:看人作擘窠大书,不亦快哉!

其一:推纸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

其一:做县官,每日打鼓退堂时,不亦快哉!

其一:看人风筝断,不亦快哉!

其一:看野烧,不亦快哉!

其一:还债毕,不亦快哉!

其一:读《虬髯客传》,不亦快哉!

可怜的拜伦,他一生中只有三个快乐的时候!如果他不是一个病态而又心地不平衡的人,他一定是被那个时代的流行忧郁症所影响了。如果忧郁的感觉不那么时髦的话,我相信他至少有三十个快乐时刻。这样说来,世界岂不是一席人生的盛宴,摆起来让我们去享受--只是由感官去享受;同时由那种文化承认这些感官的欢乐的存在,而使我们也可坦白地承认这些感官的欢乐的存在;这岂不显而易见吗?我疑心我们所以装作看不见这个充满着感觉的美妙世界,乃是由于那些精神主义者弄得我们畏惧这些东西的缘故,如果我们现在有一个较高尚的哲学,我们必须重新信任这个“身体”的优美收受器官,我们把轻视感觉和畏惧情感的心理一律摒除。如果那些哲学家不能使物质升华,不能把我们的身体变成一个没有神经,没有味觉,没有嗅觉,没有色觉,没有动觉,没有触觉的灵魂,而我们也不能彻底模仿印度禁欲主义者的行为,那么我们必须勇敢地面对着这个现实的人生!唯有承认现实人生的那种哲学才能够使我们获得真正的快乐,也唯有这种哲学才是合理的、健全的。

四对唯物主义的误解

当我们读到金圣叹三十三则“不亦快哉”时,一定会觉得现实的人生中,精神欢乐和身体的快乐是不可分离的。精神的欢乐也须由身体上感觉到才能成为真实的欢乐。我甚至于认为道德的欢乐也是同样的。宣传任何学说,也须准备接受人们的误解,像快乐主义者(Epicureans)和克欲主义者(Stoics)那样地受人们的误解。许多人都不能了解奥理略(Marcus,Aurelius)那种克欲主义者所不可少的仁厚精神;同时快乐主义者的智慧和约束学说也常被人们误解为追求欢乐的学说。人们对于这种唯物主义的观念会毫不犹豫地加以攻击,说它的意识是自私的,完全缺乏社会责任的,说它造成每个人都只为自己的享受而着想。这一类的辩论完全由于愚昧和无知,说这话的人是自己也不知所云的。他们不晓得玩世主义者的仁厚,也不知道这个爱好人生者的温顺。爱人类不应该成为一种学说,或是一个信条,或是一个智能上的坚信问题,或是一个能发生辩论的题目。对人类的爱如果需要一些理由来做根基,那便不是真正的爱。这爱必须是绝对自然的,对于人类,应该像鸟鼓翼那样的自然。这爱必须是一种直觉,由一个健全的接近大自然的灵魂产生出来。一个真爱树木的人,绝不会虐待任何动物。在十分健全的精神当中,当一个人,对人生与同类都具有一种信念时,当他们对大自然具有深切的认识时,仁爱也就是自然的产物了。这一种人用不着任何哲学或任何宗教去告诉他要有仁爱。因为他自己的心灵已经从他的感官上获得适当的营养;他的心灵已经从造作的生活和人类社会的人为学问解放出来,他已能保持一种智能和道德的健全。所以,当我们挖开泥土,使这个仁爱泉源的洞口扩大时,人家不能责难我们,说我们在宣布大公无私的观念。

唯物主义是被人们误解了,而且误解得很严重。关于这一点我应该让桑塔耶讷(George,Santayana)来说话。他说他自己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也许是仅存的唯物主义者”,可是,我们都知道在现代他或许是一个最可爱的人物。他说我们对唯物主义观念的偏见乃是一种外表观察者的偏见。人们对于某些缺点,只在拿来和自己的信条比较时,才会觉得惊异。但只有当我们的精神生活在那个新世界中的时候,我们方才能够真正了解异族的、信仰宗教或国家。所谓“唯物主义”是含有一种喜悦、一种欢乐、一种健全的情感,这是我们平日不曾仔细看到的。桑塔耶讷说:“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跟德谟克利图(Democritus)这一类的笑的哲学家一样的,我们都是‘不情愿的唯物主义者’,希冀着精神主义,可是事实上却过着自私自利的物质生活,我们只是畸形地向着智力方面去发展,而不能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