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好天气谁给提名:人性的见微知著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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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怨者愿也

怨者愿也

小月如果早知会弄成这般样子,也不会依他了,天底下那么广呵,偏偏却是他,却是这最最冤家的他。

小月自己数着日子想,多不甘啊,多不愿呵,就是这年中秋害人的,真真是多事多糊涂多该死的日子,而这却又捉弄人,硬是不容小月随意吐了出来,只能藏在梦里的内心角角,非得等到大日子过了,等到名正言顺了。想到这里,泪儿扑扑落,真是连哭也没个地方,谁叫自己已经进了他家来了,千里迢迢到了这儿,隔着他家人,阿光还是离小月那么远,当初为何不多想想啊,单单就看上他那一身大个子,再就没了吗?白马王子是这么回事吗?小月气得拧了自己手心一把,仍沿着篱笆朝美容院走去,一面又鼻涕眼泪挥个不止,越哭越不成样子了,小月愤愤地自说自答:这副模样倘被姐姐、爸爸瞧见了又怎么说呢?妈妈要是晚几年走,我也不会一个人走在这里了呢……踢踢瓦片石子,小月渐渐理直了起来:入境随俗嘛,他们家人嫌我头发太长,还说从来新娘子是不蓄长发的,剪就剪吧,现在是连保留长发都不由自己了,还谈什么年轻日子哩。那死阿光,要不是我一次再次地暗示他、催他,甚至使下脸来求他,他还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事了,也不知来接我,他是太年轻了,算起来我还比他年轻呢,但是他无罪,而我却得受罪。上个月他第一次来家里,害羞得不肯见人,我告诉他,爸爸以前当过酋长,族人都敬爱他,我是小女儿,最得他宠爱,你一定要见见他。阿光听了慌得好像爸爸是一只老虎会吃他,急急坐了一下子就要回旅馆,我当时和他吵了一架,骂他如果是大丈夫就不应该怕事,我都不怕了,他会比我更难处吗?阿光他握着我的手只是垂着头,我又气他又不忍他受到任何的委屈,到底他才坐了十八个钟头的车子来的,我不能再说他了,忙忙把手抽回来,才发觉掌心里汗津津的,阿光也会哭?他那双大眼睛真的当着我面哭么?可是我的眼睛比他还双还深,我猜我落的颗粒一定比他的要圆滚要大要多了些。那晚他累得很,我也没再多说,说了也是白说,隔天去看他,他说要赶回去同家人说明,尽快就来告诉我消息。我这不争气的,一听了反而伤心起来,因为知道他们一家也是明理的,从此我也不必再独个儿撑了,闷了两个月的心事也到底有了知己了。阿光看我哭个不停,摇摇我肩说隔一周就来看我,我点头答应,直送他到月台坐车。这一趟又是那么远,我建议他再来时要坐飞机,省时也省力。阿光说他一定坐飞机来……小月已经走到院门口了,想着红彤彤一张鼻脸怎么见人?再兜一圈回来看看消不消,于是又绕回来,这里还是才来第二次,路子可熟得像走在家乡的山山谷谷,毕竟婆家也是家。小月这才发觉自己一下子就把自己家人抛远了。多不肖呵!

小月踱起碎步来,一步是一个回想:那天,阿光他真的如期来了,也坐飞机,还同他舅舅一道。这回小月已经不再无端流泪了,知道他们正是来和爸爸说订婚的事。小月也不必害羞,当着众人也敢大方地与阿光站一起坐一起,大家又说又笑地谈了一晚上,小月才不好意思探问结果呢,偷偷问阿光,他说都谈妥了,年内就接小月到北部去,订婚和结婚只隔半个月。他又问小月高兴不高兴,小月说我的心像一颗大石子扑通一声终于落入井底有回音了……然后就是这会儿上阿光的家来玩,是姐姐陪小月来的,她挺着八月大的肚子,还带着小外甥,长途跋涉将小月带到阿光家,她也只坐了坐,又立刻赶车子回台东,来回三十六个小时呢,小月知道姐姐怎么想的,大概为了还不成正式的亲家,她宁可让小月先来见习见习,往后就是阿光家的人了,纵有不如己意,也只能如此了。

小月朝后望望阿光的家,心里好复杂,骂声:“对头冤家主,偏偏碰上你!”那婆家的小姑们仍与小月生疏,一时也难亲得起来。阿光又早早上班了去,白天留小月一人守着两老,没事只是替他们一家子洗衣服,用力地洗,洗得件件叫大家称赞,反正嫁鸡随鸡,就是这么着。

小月对着方镜子,任由美容师剪去及腰的头发,木木的,见不出是喜是怨,活像个小尼姑预备去发出家。美容师见她是外地人,也不便开玩笑,又且稚气的脸上有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看便知是“汤兰花”一族的女子,就只不知她来自哪家的客人。小月只懂浅浅的闽南语,付了钱出来,自己是换了个型了,走在阳光下,篱笆一根根横在草地里,像座天梯,她一阶一阶地蹑着上,直要上到天涯海角去。那死阿光就在篱笆的尽头等着,哼!不会他也罢,青天白日里可可儿就惹出这番事端来,青春真不可泛滥呀!随手拢拢肩上,竟空空的,只拢个发尾蓬蓬的朝里卷,原该这么乖乖地顺服一下也好,在家还不是成天蓬着长发,给风吹得一脸都是,也只有妈妈会帮小月梳辫子的,现在剪了倒也干净。横竖这一辈子是从这里开始了,娘家留小月不住的,女孩子生来就像摆渡人,摇呀摇,摇到别家去做人了。小月几乎气壮云霄地走回阿光的家,不是冤家不对头,怨不得天,也怨不得人,该怨的仍是自己无端端生出事来,“怨者,愿也”,小月笑了笑,自己究竟也不知刚才怨声载道的可怜相可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