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好天气谁给提名:人性的见微知著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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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头上元宵老(6)

外头的月亮正圆,干坐着扯淡实在无趣,我也变得漠然,三人出来大街上透气,也不知目的何在,倒是南部的夜风很温厚,毫没意见似的,走了两条街,经过一个店面正上演皮影戏,我们停下来看,是孙悟空偷取太上老君的仙丹,二人正在斗法,非常有趣的画面。“耶,静枝,我们就看这个了,不必去哪里了。”才在说着,皮影戏煞然下幕——“请看下回分解”。原来越容易碰到的事越容易消失,皮影戏还是第一次见识,真好玩呢,比木偶、傀儡戏都高明,可惜只看个尾巴。三个人又讨论了半天,才决定由亚杉载我去西子湾看月亮,机车只一部,载不动三人,时间都九点半了,我仍坚持过过上元的节气,否则太见出人意的浅薄了。

我侧着身,掐住后座的坐垫凹处,由着亚杉带路,月亮在抬眼处露露藏藏,前后也不交语,我只觉滑稽,想到一句老话“男女有别”,我猜头上的他也要诧笑了,他一定说:“哈,好一个男女授受不亲啊!”然后我就来响应他一句:“呵,老先生,风马牛不相及也!”车过一带闹区,原来是“三凤宫”,庙前庙后都是机车。“咦,对了,是元宵灯谜,嘿,你可不可以停一下?我想进去看花灯。”亚杉应声而驻,他大概也窘,不知如何调理我的行动,俨然像个忠厚的司机。我只顾往人多的地方挤,看见一只大猩猩在玩单杠,有人递给它一支烟,它不会抽,老是拿烟头烧自己的掌心,我看得哈哈大笑。亚杉停了车子回来找到我,才一道进庙里看热闹,你挨我挤的很是喜气,比万华的龙山寺有情调,可惜没有花灯,都是上香的人潮,一波一涌的,我就喜欢人多而又有香烟漫漫的地方,像人世的好情意“剥剥剥”地扬散开来。我近乎忘了时间地点,也不理亚杉的兴致,东廊走,西厢绕,走个没完,后来是亚杉提醒了:“你看看手表好不好?都几点了,还要去西子湾咧。”我才乖乖地又上路往海边去。

路上加了一次汽油,马力又小,跑得慢,到了西子湾都快十点半了,草草走了一下海滩,有些忠言想讲给亚杉听,一时反觉得不必要了。他活得还比我开心呢,在宜兰家里他把话全讲光了,现在是连一句话都嫌多余,我何必讨人嫌,说了也无益。海边早已□□,隔着栅栏,有军人在灯下守夜,亚杉说那军人旁边伴着一只大黑狼狗,画面很好看,我伸臂伏在栏杆上点头说:“是啊,有意思,可惜两个不能交谈。”这时角落处突然有人叫出我的名字来,我一惊,怎么可能?我才第一次来西子湾呢,是做梦吧?原来是一位集刊的朋友,他也留下来没走,和三个朋友正围坐啃凤爪下酒。我像突然逢到亲人似的,飞跑过去,忙叫口干,他们立刻塞给我一瓶果汁,我又喊着要吸管,十足的小孩霸气。六个人坐下来,生生地问话答话,我却自来熟地乱说话,半天了,果汁还重重的,亚杉也不添意见,我还想玩下去,不甘坐着不动,就自动告退,要亚杉再载我去别处玩。于是又折回去搭渡船到旗津,都十一点钟了,连车带人都上了渡轮,下了来,旗津海边早关门了,我的果汁还在手上,吸干了,放在一家水果摊桌上,再上了渡轮,横过高雄港湾,黑黝黝的一幢幢,像腓尼基人的海上夜战,据说有商港有军港,停泊外海,几层楼高的。临靠岸,马达响声震天,像电影里写的“新西兰大地震”,船下水色墨黑,翻着油痕,有些雾气,上元先生也不知上哪儿去了,他也一定嫌我东跑西跑的不安分,可是他哪里知道我有多憋气呢。

亚杉完全没神经地载我回静枝的家,沿着爱河,两边人家早安静了,我一路坐一路找上元先生,真想跟他说:“哎呀,先生,您评评理啊,我这一番好情怀,您知道的,实实地是义气呢,这位老兄却这样没神经,还真认定我无聊哩,我原来一腔热心肠,以为可以泼给他了,救他一救,他的灵魂深处没灵魂呢,您也知道的,可是他连一点儿风度都不给呢,这是蛮理还是无理呢?”

十一点半到了静枝家门口,亚杉牵进了车子,转身就走,一句话都吝惜,静枝唤他:“坐一下吧,才进来。”亚杉敷衍一句:“我马上要回去,可以走出去叫出租车。”也不看人地拗出去了。我追出去说了一句话:“唉,静枝,今天晚上大完蛋呢,是真完蛋咧。”故意敞着嗓门说给亚杉听,这句话说完,我是又气短又悲壮又绝望,天地为之黯淡了。

静枝坐一旁正和她四哥打桥牌,我坐不住了,好生凄凉无力。“我好害怕,你们这么晚还没回来,我骑车子出去找你们。”“这还算早咧,走了好多地方,赶得人都昏了。”其实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也只有天知地知,还有那个上□□先生知了,可怜我一身仆仆地来,多不称意呀,遭了亚杉的白眼白话的,这可是从哪儿斗起呢?

我在想,我是不是垒着一叠积木呢?喝,突然一声巨响,震倒了积木折煞了精魂,哐啷啷塌成一堆,不甘呀不甘,一团义气都给践踏了,这是我的心肝呀。

关上大门,静枝催着:“早点睡,明天要出去玩一整天呢。”忍不住,又强着静枝听我说一些话,她边听边睡着,我却是疲倦得越加清醒难睡,偏我又没有失眠的本事,大约也很快就忘怀了吧?

隔天一起床,静枝的小侄女跑来床边,亮着大眼睛问我:“你们那个呢?”我惊异极了,才三岁的年纪,就故意来问她:“哪个?”她偷偷地笑起来,小拇指探进嘴角边,很得意地说:“就是那个呀,你的孩子啦!”我一听大笑不已,哈,真问得好,答得好哩。“你的孩子啦!”侄女瞪着大眼珠急急地等我回话,我赶忙蹲下来回答她:“哦,你说我的孩子呀,他呀,他死去了,今天不会来。”鬼精灵的她,更高兴了,露着小门牙,央求我:“那,姑姑,你带我出去玩,不要带你的孩子,好不好?你带我去大统玩飞车哦!”

小侄女的这一问,把我乐昏了,也许正是上元先生开了我一个大玩笑,一句绝佳好话呢。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纵声长啸——大江东去浪涛尽,千古风流人物……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一樽还酹江月,好一个还酹江月,更好一个灰飞烟灭呀!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