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好天气谁给提名:人性的见微知著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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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市井人家(1)

市井人家

小孩子生来贪心,爱占便宜,却不知赔本不赔本,又爱凑热闹,好奇到叫人烦,妈妈常嫌我们啰唆,就吆喝说:“讲一个影,生十外个子。”这句话实在不通,哪有说了一个影子,就出生十来个孩子的?但意思是骂我们黏缠不放。

先来说一个糖贩子,约三十七八,推着一辆破脚踏车,在人家廊前的电线杆下做起生意来。这家人家突然跑出一个两岁大的小女孩,肚上只穿一件小围兜,冷天冷地地光着小身子跑,我看她满脸的笑,冲着小孩子来回转,一溜烟又翻进门槛朝家里奔。我特意候在廊边等她出来,厅前只见一包包米袋堆着,原来她家是做肉粽的,她不怕冷,大概是才从蒸笼里跑出来透气的。那小贩一副输了钱的落魄懒洋相,嘴里嚼着红槟榔,头发顶心泛着头皮,全身上下见不出个清爽来,嘴巴忙得没空发笑,只是冷冷地坐在凳上做活,随地看到他,就有一圈孩子围着,我笑他像一团蜜,小孩尽挨着他舔。他的吃饭家伙又简陋又齐全,偏又哄得众小孩扒心肝地掏钱买他的糖,也因为他从不带笑容,又吝啬到光溜溜,寻不出半点剩糖片,我就要定定看他怎么个做活法的。

小孩假日里总往他那儿去投钱,他像个大扑满。他的老爷车可真用得无一处是闲地。首先车座就改造成长方形的工作台,又前头的车灯拆去另接出一块铝板,是专供小孩在上面戳糖片的。后座用木板隔起放两个小火炉,用来热糖匀糖,炉边一个小罐子装着几枝大小木条,是用来碾糖或画成各种形状的,下面悬着奶粉罐子,盛满黑黑的炭块,旁边又挂着一壶开水,他用一只茶渍厚厚的小碗喝水。他坐的小板凳回家时也可以倒穿在车把上,毫不碍地方。工作台用的是一块铝片质地,下面装了扁抽屉,里面隔着几道格子装一元、五元、十元的钱币,还有一格专门搁槟榔的。铝片上又撑出木架子,钻了洞洞可以插糖旗,还挂他的擦手毛巾,红渣渣的一片。架柱上又钳着一盒小头针,小孩子可以取了去戳糖片;一块钱买他一个拇指大的片片,上印有三个小匙样,如果沿着匙边割下完全的小匙子,就可以和他换一支糖旗,不想交换就要花两块钱买一支,糖旗是用糖汁煮熟了,掺进色素,抹在铝片上,再用小木条将糖圈划成金鱼、蝴蝶、□□、红萝卜……一等糖凝固了,就用扁刀翻过面来,另用一枝细长竹片沾了糖立起来。小女孩大都会买现成的,递了两个铜板,好满意地抽起一只公鸡来,张大口放在嘴里,一合唇就化成一团糖汁了,转眼那只公鸡也跟着隐在舌根下不见了。

小男孩就不这么做,他们硬要贪便宜,两块钱买了两片小匙糖到车前来,一共六个小匙样,沿着边边来回划,一用过力就断了匙把子,裂了匙颈,紧连的一支也会受波及。再隔壁的,他就小心聚神地着力,偶尔成了一个完整的,哈一声,将剩片残点抹在嘴里,也只够沾沾舌尖,然后用食指沾了口水,朝下贴着托起那个小匙子在指尖上,带去和那人说:“这个行不行?”那人也不回答,只是捏起小孩指尖上的匙儿往糖碗里一丢,小孩睁着笑眼又说:“我要换小牌子,等一下一齐拿糖旗。”然后又绕到前头铝片上戳第二片,两脚开立,躬着身,左手按着,右手轻轻地从匙头划下来,“嘿,又一个。”旁边他的小弟走来:“阿哥,给我一个,我也要弄。”他不理,小弟弟得理不让人地说:“那一块钱是我的,你要给我弄一片。”他只好把完全的那支小匙先搁一边,将剩下的两支割开两半,一边给他小弟,小弟弟也去取了一根小头针,一触糖片就裂成两片,断成小拇指的一半大小,他自顾划他的,小弟弟碰碰他的手说:“阿哥,我的断了。”他被一碰也裂了匙颈子,索性把残片拨到铝片边边,扫到掌心里往嘴巴一拍,糖片子却留在唇上进不去,要掉不掉的,他瞪了一眼:“都是你!”即刻又沾起完好的那一片去换一个牌子,放在袋袋里,然后又掏出一元铜板换一个糖片,死心塌地地贴钱赌着。我站一边替他紧张,提醒他:“小心,不要太用力!”他也不抬头,尽管贪心地划去,我看着看着却生气起来,对那个嚼槟榔的人生出恶感,他也太小心眼了,印了那么小的匙子叫人戳,别的糖贩才不这么捉弄人呢,至少也有一块钱铜板的圆面叫人剥,不必用上小头针。一元买得大拇指头大的糖片实在太骗人,最不应该的是他自个儿买了一大碗猪肝面呼噜呼噜地吞吃,小孩的零用钱全丢在他的面钱上了,我不喜欢他当着我的气头上吃面,这不是很滑稽吗?他又不笑,连个大人样儿的风度也说不上,槟榔嚼干了,随口就吐到马路上去,邪门邪样的令人讨厌。骗小孩的钱倒也不怎么,最坏的是他弄了小孩子的玩意儿却不领着他们玩,一心一意只在铜板上,儿童们和他只能是贸易上的关系,玩的后面完全没有风景,我后来真是不忍心再看他做活了,恨不得踢他一个四脚朝天,做活究竟不是这个样儿的,小孩的玩兴哪里可以这般给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