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妃一径蹙眉:“令妃妹妹,皇上面前,你这般拉拉扯扯算什么样子,难不成你还要逼迫你额娘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魏夫人的神色终于渐渐平静,只是那平静如同死亡般枯槁幽寂。她无声地抽泣着,忽地甩开嬿婉紧紧攥着的手,匍匐着膝行到皇帝跟前,抱住皇帝的腿,用尽全力呼道:“皇上!都是妾身糊涂,是妾身的罪过!”
皇帝目光微凉,淡淡道:“罪过?你有什么罪过?”
魏夫人的唇被白森森的牙齿咬破,沁出暗红腥涩的血液:“一切罪孽都是妾身做的!皇上明察秋毫,妾身无可抵赖。但这件事……”她狠一狠心,“这件事与佐禄和令妃都无关系。令妃身怀六甲,根本不知道妾身做的这些事,佐禄也是蒙在鼓里,受妾身驱使而已。他……他就是个糊涂人,年纪又小,只知道听妾身的话,什么都不明白!”她说着,不由得痛哭失声。
嬿婉跪伏在地,吃力地托着腰身,嘤嘤而泣:“额娘,你怎么会变得这样!佐禄是好吃懒做,是不识大体,可他孝敬您,听您的话,您却让他蒙在鼓里,用他去做这些丧尽天良之事!”
魏夫人红着双眼,推开嬿婉即将触到自己身体的手,恨声道:“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你怀着身孕不便知道这些事,额娘替你料理了,也是成全你的前程。这样的事,你从前不知道,现在也不必知道!”
绿筠犹自愤愤,且又惊疑:“你与皇后娘娘无冤无仇,何必做下这些孽事?”她瞥一眼嬿婉:“若说是令妃,倒有争宠作孽的嫌疑!”
“令妃争宠?她有什么本事争宠,老实又无用的坯子,我怎会生出她这样一个东西来,凡事还要我替她操心!”她喘息着,拧着嬿婉的胳膊道:“你出身微贱,又不懂争宠!皇后的孩子一个个生下来,你的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和纯贵妃的儿子一般,一个不当心便被皇上瞧不起。且你这些年受的苦,哪件又和皇后脱得了干系,被淑嘉皇贵妃欺辱,又几度失宠,都是皇后使的手段!要不是你蠢钝愚笨,怎会落得这番田地!但是额娘不甘心,额娘咽不下这口气,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糊涂无能,被人欺凌!”
忻妃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话说得实在诛心!令妃得宠失宠,自是她自己的事,与皇后何干?与皇后腹中皇子何干?自己生性狠毒,却要扯上旁人,算得什么!”
魏夫人双拳紧握,看也不看掩面痛哭的嬿婉,扬着脸道:“皇上,一人做事一人当。扎齐是妾身所害,愉妃是妾身所冤,皇后和她腹中皇子也是妾身买通了田嬷嬷所害!妾身无话可说,甘愿伏诛!”她眼中流出浑浊的泪,凄厉道,“可是皇上,这件事与妾身的儿子佐禄无干!他只是个不成器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也……”她瞥一眼娇弱欲坠的嬿婉,极力忍着道,“也与令妃娘娘无干!”
嬿婉嘤嘤啜泣不止:“额娘……额娘……”
如懿望向嬿婉的目光毫无温度,语意冰冷:“用自己和弟弟的前程来要挟你额娘,本宫倒是没想到,你有这般胆气!”
嬿婉素日红润的面庞泛着苍苍微青,她伏在地上,仰起脸看着如懿,似一缕卑微到极处的尘芥,盈盈含泪,无限委屈道:“额娘罪有应得,便是伏法当诛,臣妾也不敢有二言。但皇后娘娘此言,莫不是一开始便要借额娘之错来索臣妾之命。若是如此,臣妾便将腹中孩儿与臣妾之命一并送给了皇后娘娘吧!”
她的眸中尽是苍茫的委屈与哀伤,如白茫茫的洪水,汹涌而出。可是那眼底分明有一丝深深的怨毒,锥心刺骨,向如懿迫来。
绿筠性子再温和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讥诮道:“你腹中孩儿是皇家血脉,不过借你肚腹十月,你有什么资格断他生死,还要送给皇后娘娘!你倒拿着皇上孩儿的性命予取予求么?”
忻妃亦嫌恶道:“怀胎十月的辛苦谁不知晓,拿着孩子说嘴,是要以此要挟皇上和皇后么?”
皇帝断然喝道:“放肆!”
这一语,也不知是怪忻妃还是嬿婉。如懿以温然目光相承,悲悯而淡然:“你真的要以腹中孩子轻言生死么?”
嬿婉亦知自己出言轻率了,然而如懿的目光看似温润,却如利剑逼得她无所遁形。她心下更急,只觉得腹中抽痛,她一咬牙,猛地抬起腰肢,一个不稳又踉跄斜倒于地上。剧烈的起伏扯动她腹中隐隐的疼痛,心头闪过一丝暗喜,这个孩子,是来救她的,居然此时此刻动了胎气。她死死地抵着疼痛蔓延而上的脱力感,拼着全身的力气厉声唤道:“皇上,臣妾出身寒微,便是谋害皇后娘娘与愉妃,于自己在宫中又有什么好处?!蒙此冤屈,臣妾不甘啊!”
她的哭喊撕心裂肺,更兼着满脸痛楚,实是凄绝!
如懿深吸一口气:“皇上,臣妾不相信巫蛊,但臣妾相信人心之毒,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今日下的手可以黑到臣妾生产时的接生嬷嬷,可以让臣妾的皇子死得如此冤屈,那么来日,宫中皇嗣的生死,都要落于令妃母女手中么?”
有片刻的寂静,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于皇帝,殿中只闻得嬿婉极度压抑、痛楚的呻吟。那呻吟声渐渐难以忍耐,还是进忠发觉异样,惊呼道:“皇上!血!血!”
众人凝眸望去,只见嬿婉裙脚隐约有血色蜿蜒。她捧腹蹙眉,冷汗淋漓,凄楚道:“皇上!皇上!”
绿筠不由得有些着慌:“皇上,看样子,令妃怕是动了胎气,要生了!”
忻妃纵然气盛,可看着嬿婉临产痛楚,不免也软了神色。
嬿婉的目光缠绵而悲切,迟疑地看着皇帝,唤道:“皇上……皇上……咱们的孩子……”
皇帝略一迟疑,深深望一眼忍痛不已的嬿婉,斑驳的血色似未能打动他的冷峻:“祸乱宫闱者,不可不严惩!魏杨氏狂悖,谋害皇嗣,即刻拖出去,赐毒酒!”皇帝缓和口气,“但魏杨氏难得进宫,令妃到底身在宫中,并不深知底细。何况令妃到底有身孕,即将临盆……”他的眼底有无法掩饰的为难,投映于如懿眸中,“那也是朕的孩子。”
嬿婉听得皇帝之令,几欲昏厥,却在惊痛中极力撑住了自己,压抑着哭泣:“臣妾谢皇上留额娘全尸。”
魏夫人面如死灰,被小太监拉扯着往外拖去。在经过嬿婉时,她骤然暴起,死死抓住嬿婉裸露的手腕,想是用劲太大,嬿婉腴白的肌肤被抓出深深的印痕。魏夫人目眦尽裂,凄厉道:“你说的!是你说的!佐禄……你会好好管束佐禄!”
嬿婉哽咽着连连顿首,急欲脱开魏夫人的牵扯:“额娘,皇上留您死后的体面,不让您身首异处,您要谢恩。”她的眼底蓄满了泪,叩首连连:“皇上,臣妾会拿一辈子谢您的恩情和体面!”
魏夫人再无言语,直挺挺倒在地上,被进忠拖了出去。嬿婉掩袖欲哭,禁不住腹中刀绞般疼痛,终于呜咽着痛呼出声。
如懿微微定住,到底无法说出口。她是怕的,是真的。曾经无法生育的年岁里,她真是恨,恨得牙齿都咬碎了,硌着满口的碎棱坚角,一口口往下吞。她是恨的,所以在冷宫绝望的岁月里,明明知道那些棉絮和芦花会害死孱弱的永琏,她还是告诉了海兰,由着海兰和绿筠用共同的仇恨,将那个小小孩子送上死路。
可是那时没有想过,有一日,她会活着出了冷宫,可以呼吸着冷宫之外不曾腐坏的空气,她会一步步走到后位之上,会有自己的孩子。
那种隐藏着的罪悔,是日日夜夜的折磨。
海兰不害怕,因为她是海兰,无所畏惧的强大的海兰。她害怕,她愧疚,她忏悔,因为她有那么多的牵挂,因为她不曾想过,许多年后,她也会饱尝丧子之痛。
这样的静寂,还是绿筠率先打破。她捻着手腕上十八子蜜蜡珊瑚珠手串,面色微白:“去母留子,也是可行之道。”
如懿瞬间睁眸,意识到皇帝是不会这般做的,不为别的,只为皇帝亦是失母之人。她深深呼吸,压制住功亏一篑的颓败感,轻缓道:“找个妥当的接生嬷嬷,照顾令妃生产。”她欠身:“皇上,那么臣妾,亲自去接愉妃出慎刑司。”
皇帝颔首,微觉歉然:“愉妃无端受此冤屈,是该皇后亲自迎接,才可平息流言。”
嬿婉被王蟾扶着上了软轿,浑身被巨大而陌生的疼痛绞缠着,忍不住哭出声来。春婵两手发颤,抓着嬿婉的手道:“小主放心,即刻就到永寿宫了。太医和接生嬷嬷很快就会到!”
嬿婉扭着脖子看着身后渐行渐远的翊坤宫,泣道:“皇上,皇上……”
春婵难过而不安:“小主,皇上是不会来的。您安心,安心生下一个皇子,事情便会有转机的。”她说罢,又急急催促抬轿的太监:“快些!快些!没看小主受不住了么!”
太监奔走时衣袍带起的风显得杂乱而灼热,而另一种绝望的哭泣声,唤醒了嬿婉疼痛的神经。她慌慌张张直起身子,寻觅着那哭声的来源,戚戚唤道:“额娘!额娘!”
甬道的转角处,嬿婉骤然看到魏夫人被拖曳的身体,她再忍耐不住,放声痛哭。春婵见机,忙上前几步,拉住为首的进忠,切切道:“进忠公公,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您让小主和夫人再说两句话吧。就当送夫人最后一程。”
进忠为难地搓着手,看见软轿上的嬿婉又是疼又是哭,跺了跺脚,退到一旁道:“好吧!可得快点儿,否则连我的脑袋也得丢了。”
春婵忙忙答应,示意小太监们轻稳放下软轿。嬿婉忍痛扑向魏夫人的身体,哭道:“额娘,额娘,对不住!女儿保全不了你!”
过于沉重的绝望让魏夫人保有了难得的平静,她目光凌厉:“我不只为了你,更为了佐禄!”
嬿婉热切的悲哀倏然一凉:“原来到了这个时候,额娘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佐禄!”
魏夫人狠狠地盯住她:“你为了自己,连额娘都可以要挟!哼哼!我和你阿玛早知道,女儿是靠不住的!”她迫视着嬿婉,“佐禄,他是魏家唯一的男丁,唯一的血脉。你给额娘发誓,无论如何,都会保全他,护着他,就像护着你肚子里的这块肉,护着魏氏满门未来的希望!”
一语催落了嬿婉无尽的热泪,她咬着唇,极力道:“额娘,女儿听您的话,您不会白死!”她伤心欲绝,忍不住低低呼痛。
魏夫人强打起精神,喘着粗气道:“嬿婉!是你蠢!是额娘蠢!咱们一直费尽心机,想要铲除一个个障碍,殊不知却舍大取小,走了无数弯路!”
嬿婉咬得唇色发紫,急切道:“额娘,您说什么?”
魏夫人照着自己的面孔狠狠抽了一个耳光,抽得嘴角淌血。她嘶哑着声音道:“嬿婉,额娘算是看清楚了!除去谁都没有用,绞尽脑汁,用尽手腕,还不如专心对付一个!”
嬿婉惊呼:“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