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九七〇年五月三号
地点:信阳莘庄劳改茶场
讲述者:劳改犯肇庆耀(赵耀庆)
听众:调查组
记录者:余风高同志向毛主席保证
@ 向毛主席保证
俺就知道又来人了。大早起来,一听见喜雀(鹊)唱枝头,俺就想,人又来了。向毛主席保证,没人给俺通风报信。同志们,俺有个长处,就是不耍花腔。俺真的是从喜雀(鹊)嘴里知道的。
上次来的那帮人,临走送俺一本老三篇。喏,就是这个。它给俺智慧给俺胆,每次学习,都能从中汲取无穷的力量。这次,你们给俺带了啥?问俺最需要啥?老鼠药!不,不是俺吃,是给老鼠吃。毛主席说了,老鼠是四害(之一)。这里老鼠猖獗,俺虽然犯了错误,可还是不想死。一想到无数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们前面英勇牺牲了,俺就不想死了。
俺还需要安眠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一想起那些峥嵘岁月,俺就吃不好,睡不香。那些革命先烈,老是在俺眼前晃悠,还跟俺打招呼呢。这个给俺端杯水,那个给俺递支烟,这个摸摸俺的头,那个拍拍俺的肩,亲切得很。不,俺可不是向你们要烟。好吧,既然你们非要让俺抽,俺就抽一支吧。这是啥牌子的?凤凰?日他娘,俺已经好久没有烟抽了,更不用说凤凰了。在所有烟里头,俺对凤凰最有感情了。俺在大荒山凤凰谷待过,睹物思情啊。
很对不起,俺这里没水泡茶。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你多喝一口水,庄稼就少浇一口水,所以俺通常不喝水。俺都快变成王八了。王八不喝水也能活。同志们见过山里的王八吗?嗐,只要呼吸一点空气,它就能活下来。不瞒你们说,俺见过一只王八,就压在一块石碑下头。不知道压了多少年,它还活得好好的,龟头一会儿伸出来,一会儿缩进去。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俺就从那王八身上,学会了节约用水。
好,俺不啰嗦了。说吧,要俺讲啥。还是讲葛任?俺果然没猜错。上次来的那两个人,也是来打听葛任的,也带着笔记本。俺说一句,他记一句。俺咳嗽一声,他都要写上咳嗽。俺是怎么知道的?咳!因为搞记录的革命小将,忘了“咳嗽”怎么写。俺看他急得翻白眼,就对他说,不会写你就用拼音吧。他感到很奇怪,问俺还懂得拼音?笑话!俺怎么不懂。俺的拼音还是跟着葛任学的。不光会拼音,俺还会外语呢。当然,学习外语,是为了更好地批判资本主义,更好地看清资本主义的丑恶嘴脸。如果你们大方一点,说俺赵某人是又红又专,俺是不会反驳的。
还是从头讲起?嗐!那还用说,向毛主席保证,俺的每句话都是实话。葛任早就说过,阿庆同志是个老实人。啥时候说的,俺已经忘了,反正说过不止一次。有时候,葛任同志正和俺说着话,突然拍一下俺的肩膀,说,阿庆是个好同志,阿庆是个老实人。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所以,这话俺很少对别人讲。
啥,你们还是要喝水?好,俺这就去打水。派人和俺一起去?不用了吧,一壶水俺还是拎得动的。
& 劳改队
一九六九年,阿庆因故被押解到河南信阳地区的莘庄劳改茶场,接受劳动改造。这场谈话,就是在茶场进行的。一九九七年四月五号,我在郑州见到了当时的调查组组长余风高同志。据余同志透露,阿庆在茶场时用的名字是肇庆耀:
我是奉旨去劳改农(茶)场的。走前,一个领导同志找我谈话,让我去审一个叫肇庆耀的家伙。广东肇庆的肇庆。他说,农(茶)场的队长向上面报告,姓肇的历史很复杂,不像是一般的劳改犯。现在终于调查清楚了,肇庆耀原名赵耀庆,是浙江人,原来是个地下党,后来叛变了革命,多年来去向不明。可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最后他还是露出了马脚。现在弄清楚了,一九四三年春天,他逃到了驻马店,先冒充要饭的,后来倒插门做了上门女婿。狗改不了吃屎啊,这种人总是要和人民唱对台戏的。他是因为反对知青上山下乡被告发的。操,他竟然说下乡知青除了偷偷人家的鸡,玩玩人家的闺女,没干什么正经事。后来,他就被知青们告发了,就被扭送到农(茶)场劳改了。当时,领导对我说,要不是队长警惕性高,这个隐藏了多年的阶级敌人,可能劳改两年,就蒙混过关了。
我立即表示,小事一桩,不用领导费心,我跑一趟把他提溜来就是了。领导同志笑了,说目前的主要任务是通过阿庆调查葛任。姓葛的当年并没有死到二里岗。他欺骗人民欺骗党,制造了死的假象,随后逃到了大荒山。领导同志还高瞻远瞩,特意指示,不要让赵耀庆知道姓葛的已经被定为叛徒,让他放开说,想放什么屁,就让他放个够。如果他问了起来,你就说姓葛的还是民族英雄。我说不敢。他说,没啥,是我让你说的,没人敢追究你。到了莘庄,一见到赵耀庆,我就来气。臭气熏天啊,我从未见过那么脏的人,有一百年没洗澡了。一百年太少,起码有一万年了。说话颠三倒四,东拉西扯。你问他一句,他有八句等着你,净瞎鸡巴吹。还装疯卖傻呢。有时正听他说着,他会冷不丁地擤一下鼻子,鼻涕胡涂乱抹。有一回,他装做拍我的肩膀,差点把鼻涕抹到我的领口。他烟抽得很凶,三口两口就是一根。那是啥日子?一包烟比几斤豆腐都贵。他这样胡来,不是故意浪费国家财产吗?我们效率挺高。从早上忙到次日凌晨,记了一大摞。他是浙江人,河南话是后来学的,怪腔怪调的,好在我还能听懂。听说我们走后,他很快就死球了。有人说是得肝病死的,有人说是跳井死的,反正是死了。我一听就来气。你想他有多恶毒,得了肝病也不向我们老实交代。已经快死球了,还让我们用他的茶缸喝水,甚至!让我怎么说才好呢,甚至!还端着我们的茶缸咕嘟咕嘟乱喝一气。不是故意要传染(我们)又是什么?听说他也是学过几天医的。既然学过医,怎么会不懂得这样一个道理呢?你倒是说说,那姓赵的安的啥心?整个一个狼心狗肺……
余风高同志真生气了,说狗肺的“肺”字时,因为用力过度,假牙都跑了出来。到吃饭的时候,他热情地请我到街对面的饭馆里面接着谈。当然是他点菜我买单。后来,我又请了他几次。不过,每一次,我都是坐在一边看着他吃。有意思的是,和当年的阿庆一样,他也患着乙肝。这是他的儿子告诉我的,他本人没有吐露过。他只是说自己缺钙,需要多吃一些“壳类动物”,也就是海鲜。我想,如果我告诉他,我知道他患着乙肝,他一定会说那是阿庆传染给他的,虽然其间横亘着将近三十年的时光。
@ 歌乐山
好吧,你们指向哪里,俺就打向哪里。事情还得从冰莹说起,那是在一九四三年二月。有一天晚上,俺带着几个弟兄去舞厅里玩耍,在那里见到了冰莹,胡冰莹。胡冰莹是俺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哦,说错了,不是漂亮,是俊俏。漂亮叫人腐化堕落,俊俏却叫人勇往直前。她长得有点像样板戏《杜鹃山》里的柯湘,真的,哄你是狗。同志们千万别想歪了,对俺这样的地下工作者来说,玩耍就是革命。那是重庆歌乐山的舞厅,排场得很,一般人进不去的。我进去的时候,舞会已经开始了,人们都在跳伦巴。伦巴知道吧?不是车轮滚滚的“轮”,是封建伦理道德的“伦”。
伦巴是两个人搂着跳。啥?不跳忠字舞就不叫跳舞,这是不是最新指示?队长怎么没有组织我们学习?好,俺继续说。那种舞跳起来是这样的。把那个茶缸递给俺,俺给你们比画一下。哦,不行,茶缸太粗了,得用筷子。哦,筷子也不行,太硬了。谁来和俺配合一下。没人愿跳?其实俺也不愿跳。和你们一样,俺最爱跳忠字舞。好吧,那就打个比方吧,跳伦巴就像两条长虫竖起来打架,你往左边扭俺往右边扭。然后,腾的一下,猛然掉个头。俺就是在她掉头的时候看见她的。那还用说,她也看见了俺。可她并没有停下来,还是又蹦又跳。歪戴帽子斜插花,她歪戴着一顶软帽,俊俏得很,说她是舞会上最俊俏的女人,也不过分。当时俺就想,真鸡巴怪了,她到重庆来干啥?
一曲终了,俺端着酒杯上前和她打招呼,她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盯了俺一会儿,说,长官,俺累了,不想跳了。俺说,长官是给别人叫的,可不是给你叫的。她说,长官一准喝多了,咱们好像并不认识。当着那帮弟兄的面,她闪了俺一个大红脸,让俺下不来台。怎么说呢?她要不是冰莹,俺一准想办法收拾她,出出这口恶气。可她是冰莹啊。看着死去的葛任的面子,俺也不能把她咋样。更何况,俺小时候在她家里住过很长时间。对,说到这里,俺得顺便强调一下,俺也是出身于劳动人民家庭。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俺既然出身于劳动人民家庭,那俺生下来就是革命群众。
好,俺接着说。她闪了俺一个大红脸,俺想,不能再在这里丢人了,还是赶紧开溜吧。可那几个弟兄却赖着不想走,他们都已经找到了舞伴,想跳个痛快。俺一个人喝了一会儿闷酒,然后去解手,解小手,也就是撒尿。啥?你们知道解小手就是撒尿?俺也没说你们不知道啊。撒完尿出来,刚叼上一支烟,就有人要替俺点火。还能是谁?冰莹啊。俺刚凑上去,噗,她把火吹灭了。她说,还生气呢?说着,她用报纸在俺头上扫了一下。也不知道咋搞的,她这么一说,俺的气就全消了。俺正要问她为啥来重庆,她借着给俺点烟的工夫,悄悄地对俺说,她找俺有事,要俺到她的住处去一趟。
她就住在歌乐山下,和那个舞场只有百步之遥。为啥叫歌乐山,跟歌舞升平、醉生梦死有啥关系?嗐,其实俺也是一知半解。听说古代治水的大禹,就是在这里结的婚。因为大禹大摆筵席,跟弟兄们歌乐于此,后来就叫歌乐山了。不,冰莹没在房间里设宴款待俺,而是带俺来到了嘉陵江边。江风劲吹,背后是悬崖峭壁,冷飕飕的。不过,俺并不觉得冷。歌中唱得好,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她冷不冷,俺不清楚。她不吭声,只是抱着胳膊来回走,好像心事重重。江风把她身上的香气,吹进了俺的鼻孔。一闻到那香气,俺就像又回到了杭州。冰莹在杭州的家中,栽有很多花,不过不是红梅,而是能把人熏醉的栀子花。后来,我们就是从花谈起的。啥花?蚕豆花。冰莹问俺近来有没有看到一首诗,叫《蚕豆花》。俺说没有。她就说那是葛任写的,写得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应该找来看看。随后,她又问俺,关于葛任,俺都听说了些啥。俺立即哭出了声,说他死得太惨了,这国恨家仇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她说,好了好了,别哭鼻子了。随后她就小声告诉俺,阿庆啊阿庆,要有葛任的消息,不管啥消息,都要告诉她。嗐,葛任死都死了,还会有啥消息呢?俺想,她一准说的是葛任遗体安葬的事。据说葛任在二里岗就义后,因为遗体无法分辨,只好和普通士兵一起草草掩埋了。俺想,她大概是念及旧情,想另外安葬葛任。俺就对她说,你尽管放心吧,葛任的英雄事迹惊天地泣鬼神,他的事俺会时刻放在心上,一旦有啥消息,俺就马上通知你。
哪料到,她和俺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她说,她最近老是梦见葛任没死,还活着。她话一出口,俺就觉得葛任(的死)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方寸都乱了,不然不会这样胡言乱语。我正同情她呢,她突然说,葛任死没死都逃不过军统的眼睛,如果葛任真的没死,军统肯定要对葛任下手。她希望我能主动请缨,前去捉拿葛任。一听这话,俺就委屈得泪如雨下。别说葛任已经死了,就是没死,俺能去干这事吗?这不是扇俺的脸吗?俺说,冰莹,你听着,俺可也是吃人奶长大的,不是那种狼心狗肺的人。她笑了,说,俺只是希望你能帮助一下葛任,想办法将葛任转移到安全地方。尽管她的话叫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俺还是顺着她的话茬说,俺经常梦见过葛任还活着,正为解放全人类而奋斗。
同志们,这么说的时候,俺其实已经起疑心了。冰莹好像话里有话啊,不像是胡说八道啊。难道葛任之死只是个谣传?那他到哪里去了呢?莫非被日本人俘虏了,正关在哪个秘密的地方?要真是那样,俺可救不了他。因为俺当时的身份是国军少将,一切行动都得听指挥。你们都知道,贪生怕死的国军是不会和鬼子对着干的。鸡巴毛,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就是把这个消息告诉窦思忠,让他派人去救葛任。但是,在消息没有证实之前,光凭她做的一个梦,就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给窦思忠同志发电报,那是会犯“左”倾盲动主义错误的。
& 蚕豆花
正如我在本书第一部分提到的,《蚕豆花》和《谁曾经是我》,其实是同一首诗。两者相比,只是个别字句的差异。
冰莹是看到《蚕豆花》以后来到重庆的。此前,她待在上海从事戏剧演出。史料记载,她参演的最后一部话剧,是剧作家于伶编剧的《长夜行》,反映的是上海公共租界内的三户人家在日军进驻租界后的悲惨境遇。这部戏被迫停演以后,她和当时的许多演员一样,夜夜笙歌,借酒浇愁。在《绝色》一书中,安东尼·斯威特写道:
在上海,冰莹虽然夜夜笙歌,但内心却举目无乡。先前,她曾数次设想到延安与葛任团聚。但葛任战死的消息,使她再次迷失了方向。她在日记中写道:“日子一天天过去,窗棂上结满了冰霜,我看不到一丁点的希望。”就在这时,宗布又出现了。战争期间,他将《申埠报》搬到了香港。这一次,他就是从香港回来的。对于他此行的目的,她一无所知。他胡子灰白,神情颓唐,明显地老了。他进来的时候,睫毛上挂着雪花,她还以为他的睫毛也变白了呢。他解释说自己是偶然路过此地,她当然不愿相信他的说辞。
他带来了一份报纸,那是香港出版的《逸经》。当她吩咐佣人为他准备饮食的时候,他拿着报纸看了起来,仿佛那是他刚刚从街上买来的一样。喝汤的时候,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有意思。”她问他什么有意思?他装做愣了一下,然后又埋头喝汤。她本来想把报纸丢到一边的,可是,仿佛是出于命运的安排,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向了那份报纸。众所周知,在希腊语中,“命运”一词的意思并非“沉重,必然,价值”,而是“偶然,幸福,不幸”。当她“偶然”地拿起那份报纸的时候,短暂的幸福和持久的不幸,就再一次栖落到了她的肩头。
她看到了一首诗,以她的女儿蚕豆命名的一首诗,叫《蚕豆花》,诗的作者署名尤郁。现在她知道了,就是为了让她看到这首诗,宗布才从香港来到上海的。在她的追问之下,宗布才告诉她,许多年前,他曾在《新世纪》杂志上看到过这首诗,当时题为《谁曾经是我》,作者署名葛任。“葛任的俄文名字叫尤郁斯基,如果不出意外,这应是献给你和女儿的。”宗布说。他还告诉冰莹,自己本想在《申埠报》上转载这首诗,可是想来想去,他还是把它撤了下来。“从诗的内容看,这首诗好像是刚改动过的,莫非是他就义之前写的?倘若不是,那可能是别人的伪作。当然,还有最后一种可能,那就是葛任还活于人世。”宗布对冰莹说,“倘若他真的还活着,那你们很快就会相聚的。”冰莹回忆说,宗布的神色表明,他真的在为她与葛任可能的相聚而感到欣慰。在那一刻,她对宗布的怨恨就像窗棂上的霜花一样,慢慢融化了……
安东尼·斯威特接下来又写道:
冰莹对我说,从那时起,她就怀疑葛任还活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她决定立即飞赴重庆,见一下赵耀庆。她早就知道,赵耀庆隶属于军统,他很可能已经得知葛任的准确消息。宗布想和她一起去,但遭到了她的婉言拒绝。到重庆的第三天,她终于在一个酒吧里(注:这与阿庆的自述略有出入)见到了他。出乎她的意料,赵耀庆以人格担保,声称自己对此毫不知情。他显然说了谎。因为她后来得知,就在他们谈话之后不久,赵耀庆就去了大荒山白陂镇。她说,在随后的几天里,在歌乐山腰,在嘉陵江边,在夫子庙前,她反复念诵着《蚕豆花》,默默流泪……
看了阿庆的自述,我们便发现,冰莹其实误解了阿庆——他们见面的时候,阿庆确实“毫不知情”。关于修改后的《蚕豆花》一诗,我在后面还要提到,这里暂且不述。
@ 命令
出邪了,俺万万没有想到,没过几天,俺就得知葛任果真还活着。娘那个×,组织上果然要派俺去大荒山。那是不是戴笠的意思,俺不知道,到现在还不知道。
你想歪了。戴笠是啥货色,狗屎不上粪叉,俺为啥要替他隐瞒。认真点?俺很认真呀!世界上的事怕就怕认真二字,可共产党人却最讲认真。当时俺都叫他戴老板。戴老板不光是阎王爷转世,杀人不眨眼,而且是个铜葫芦,密不透风。临行前一天,俺还见到了戴笠,是在白公馆。但他没有和俺说起这事。那时候,狗日的正在骂人。你们知道他的口头禅吗?他的口头禅是Damned fool!意思是“该死的笨蛋”。你不会英文?来,俺替你写上。你说得太对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可是,如果挨骂的真是个笨蛋,并且还是条恶棍,那又该怎么说呢?所以,俺不认为戴笠骂谁,谁就是俺的朋友。他们是狗咬狗,一嘴毛。是啊,戴笠认识俺。之所以认识俺,是因为他和俺是老乡,俺的老家在浙江,俺和他都是(浙江省)江山(县)保安(乡)人。保安有座山,名叫仙霞岭。他家住在仙霞岭上的龙井关,俺家住在仙霞岭下的凤凰村。对了,还有没有烟了?俺再抽一支。抽凤凰,忆故乡嘛。有一句话说得好,尽管他乡的山更美,水更清,他乡的姑娘更多情,人总是要怀念故乡的。好,咱们言归正传。俺能在军统站稳脚跟,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可这个戴老板怎么也想不到,俺其实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羊。表面上,俺对他毕恭毕敬;心里面呢,却时刻想着埋葬蒋家王朝。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别看戴笠牛×哄哄的,他骨子里愚蠢得要命,用他自己的话,就是Damned fool。要不,他怎么看不出俺的真面目。当然,这与俺对敌斗争的策略也是分不开的。策略是革命的生命线,为了人民的利益,俺时刻都保持着高度的革命警惕性。
这样说行吗?
找俺谈话的不是戴笠。你们刚才不是说,你们对葛任同志的革命生涯很了解吗,那就应该知道范继槐。对,早年间范继槐曾与葛任一起去日本留学,葛任学的是医,他学的是法律。同志们都知道,法律就是王法,体现的是统治阶级的意志,是阶级专政的工具。俺这么一说,你们就明白了,范继槐不是啥好鸟。范应该是按戴笠的旨意来和俺谈论此事的。他对俺说,他得到了一个重要情报,葛任现在藏在大荒山白陂镇。俺听了直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一准是搞错了。他问为啥不可能。俺说,人死如灯灭,他死这么久了,可能已经沤臭了,怎么可能又拱出来呢?他说,这就对了,你去了之后,首要任务是要搞清楚,那人究竟是不是葛任。不是,那就把他放了;是,那就搞清楚他在那里有何贵干。他还特意交代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在得到最新指示以前,不要伤他一根汗毛。
蠢货啊蠢货!这还用你交代,俺当然不会伤他一根汗毛。可是,心里可以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一说不就露馅了吗?俺故意问他,为啥呀?他说,这是因为葛任乃知名人士,处理不当,会给党国脸上抹黑的。范继槐还有一句话,俺记得很牢靠,《红灯记》里鸠山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说,这叫放长线钓大鱼。狡猾吧?真是狡猾透了。俺后来想,娘那个×,他们派俺去,还真是找对了人。一来,俺在以前去过大荒山,地形比较熟;二来,俺了解葛任。当然,也可以说那是他们最大的失算。他们哪里知道,俺其实身在曹营心在汉,一颗红心时刻向着宝塔山。
刚才,谁在门口闪了一下?是不是和你们一起来的?让他进来呀。嗐,原来是俺的队长。队长最喜欢听俺讲故事,这会儿他一准想进来听听。他的歌唱得好,最拿手的是《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男女声二重唱。连《东方红》,他也要来个男女声二重唱。男的唱一句“东方红”,女的唱一句“太阳升”。他说这叫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他的女搭档去年死球了,一大包老鼠药吃下去,不死才怪呢,一头水牛也能放翻。她为啥服毒?你应该去问队长。现在队长只好自己唱了,唱一嗓男声,再唱一嗓女声。他经常来找俺,说俺给你唱一段,你给俺讲一段。俺喜欢听他捏着嗓子唱女声。唱得好啊,好像把人领去了陕北高原。俺这个人说到做到,不放空炮。他唱一段,俺就讲一段。不,俺从来没有和他提起过葛任。在几十年的革命生涯中,俺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葛任。队长感兴趣的是女妖精。对胡蝶和戴笠的花花事,他更是百听不厌。每听完一段,他都要吐一口痰,呸,小妖精,真他娘的不要脸啊。这会儿,他一准以为俺又在讲戴笠和胡蝶呢。
俺讲到哪了?对,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时候俺是组织安插在军统的表演,表演就是特务。几天前山下放电影,队长带俺们去了,因为去晚了,只好坐在背面看。有一位年轻人看得很入迷,边看边咕哝,当特务可真美啊,有肉吃,有酒喝,还有女人暖被窝,美死那狗日的了。要不是怕影响大家看电影,俺一准给他上堂政治课。特务也不是好当的呀。一来你得脸皮厚,机关枪都打不透;二来你得心肠硬,该出手时就出手。做不到这两点,想当好特务,简直是白日做梦。那个年轻人看问题没有一分为二,光看到人家吃香的喝辣的,没看到人家背后受了多少苦。起初,组织上找俺谈话,让俺打入军统的时候,俺就有这种思想顾虑。可是后来,经过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批私字一闪念,俺终于想通了,反正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表演就表演吧。俺还想,虽然俺当了婊子,可是组织上会给俺立牌坊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怎么样,让俺说着了吧?你们来看俺,又给俺烟抽,又给俺茶喝,不就是在给俺立牌坊吗?
& 东方红
在这次谈话结束以后,阿庆终于打听出来,他之所以暴露身份,被组织上调查,就跟他们的队长有关。所以,他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队长拉下了马。济州大学退休教授张永胜,当时也在莘庄茶场劳改——他戏称是阿庆的劳改同事。接受我的采访时,张教授说:
阿庆没说谎,队长爱唱。他嗓子好,外号就叫知了。茶场有一株老槐树,上面拴着一只大喇叭。它就像个巨大的鸟窝,上面落满了鸟粪。你大概不知道,当时,全国的大喇叭,开始曲都是《东方红》,终了曲都是《国际歌》。大喇叭就是队长安的。
阿庆死前,上面已经开始调查他了。上面还鼓动我们当中的积极分子提供揭发材料,然后交到队长手里。什么,我是不是积极分子?你看我像吗?咱不谈这个,还谈阿庆和队长。有几天,为了整理揭发材料,队长白天睡觉,夜里工作。问题是,多年来,我们都习惯了,一起床就要跟着大喇叭唱《东方红》。不唱《东方红》,就像没有洗过脸。习惯成自然,喇叭里放《国际歌》的时候,刚刚起床的队长却不由自主地唱起了《东方红》。喇叭里放《东方红》的时候,正准备睡觉的队长却不由自主地要唱《国际歌》。不唱《国际歌》,他就像没洗脚,躺下也睡不着。日怪吧?听上去日怪,其实不日怪。有一天早上,他被阿庆逮住了。当时我们正跟着大喇叭唱《东方红》,唱到“呼尔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的时候,队长却刚好唱到“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这次,阿庆终于抓住了队长的把柄。他说:“为什么我们歌颂大救星,你却偏偏要说没有神仙皇帝。大救星是什么,不就是神仙吗?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唱对台戏,安的是什么心,不是打着红旗反红旗又是什么?”阿庆这么一咋唬,队长脸都吓绿了。
认真一琢磨,他妈的,阿庆的逻辑还真的无懈可击。可当时,我们却没人敢声援他。那时候阿庆大概已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非要把队长拉下马不可。可是阿庆命不好,没过多久就死了。他死后,队长本人也受到了调查。问题还没有弄清楚,他也死掉了。跟阿庆一样,也是自尽。到现在,我一听见《东方红》,就会想起阿庆啊、队长啊、喇叭啊什么的。对,还有鸟粪。唉,说起来阿庆还算个有福之人啊。瞧,临死还拉了个垫背的,不是有福之人又是什么?
@ 奔丧
啥,俺和葛任是怎么混熟的?说来话长啊。俺是先认识他父亲,后认识他的。他父亲叫葛存道,在杭州经营一个茶厂。他是不是康有为的孝子贤孙,俺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茶厂的老板叫胡子坤,早年在日本待过,和葛存道是朋友。胡子坤瘫痪在床,不能理事,儿子胡安又不在身边,就把革命重担交给了葛存道。对,胡安就是冰莹的父亲,胡子坤就是冰莹的祖父。不是“胡传魁”的“魁”,是“扭转乾坤”的“坤”。那会儿,俺父亲就在茶厂做工。四五岁的时候,俺娘死了,俺父亲就把俺从老家带到了杭州。屋漏偏逢连阴雨,没多久,俺父亲也死了。胡子坤和葛存道都没有撵我,俺就在胡家待了下来。那会儿,俺每天都能见到葛存道。他肩上的担子重,心中的责任强,每天都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大家两眼一睁,忙到吹灯,不断从胜利走向胜利。他很喜欢俺,夸俺聪明、懂事,人小志气大,还说跟他儿子就像从一模子里倒出来的。他写字的时候,常让俺在一边研墨。跟后来的葛任一样,他也是文弱书生的模样,爱干净,待人和气,喜欢刷牙。第一次看他刷牙,看见他吐出来的白沫沫,俺还以为他是革命的老黄牛变的。
那会儿,有个女人常从上海来看他。那女人很俊俏,留着剪发头,围着围巾,有点像电影里的江姐。她每回来都带好多糖,给工人们的孩子发糖。啥,糖衣炮弹?你要说那是糖衣炮弹,那工人阶级的后代们最爱吃的就是糖衣炮弹了。好,不说这个,还说葛存道。葛存道也经常往上海跑,每次回来也给俺带糖吃。俺最喜欢问他,你啥时候去上海?上海的阿姨啥时候来?每次问他,他都要摸摸俺的头。他说,俺跟他儿子一样,头上也有两个旋,还说他儿子名叫阿双。对,阿双是葛任的奶名。俺问,啥时候能见到阿双哥哥呢?阿双哥哥会给俺带糖吃吗?他说阿双在青埂,离杭州很远。还说啥时候去青埂,他一定带上俺。那会儿俺还不知道,他并没有见到过儿子。有一回,他又从上海回来了,又给俺发糖。这回俺没有接糖。俺对他说,快去看看吧,老爷不行了。葛存道赶到胡子坤身边时,胡子坤已经咽气了。
俺就这样讲,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讲。
葛存道写信给胡安,让胡安赶紧回来。还是他写信,俺研墨。过了几个月,胡安才从法国赶回来。那还用问,胡子坤早就埋了。胡安回来的时候,俺已经把胡子坤那档子事给忘了,看见人们叫他少爷,俺才知道他是回来奔丧的。他带回来一个女孩,比俺大七八岁,穿着花裙子,洋气得很。对,她就是冰莹。杂种?不,她可不是杂种。她母亲也是中国留学生。她母亲没有回来,所以俺没有见到,真没有见到,哄你是狗。不,冰莹没给俺带糖。她带回来的是一只狗娃。狗娃还有名字呢,叫巴士底。俺还从没听说过,狗也能有名字。俺很快就跟巴士底混熟了。啥狗都改不了吃屎,俺每回拉屎,都要想着巴士底。有一回俺告诉冰莹,巴士底最最最喜欢俺拉的屎,冰莹立即不准俺和狗玩了。俺曾听她说,狗是从巴士底监狱外面的街上捡回来的。你说啥,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不瞒你说,俺也想过这个问题。可胡安说了,法国的工人阶级也都喂狗。巴士底肯定是工人阶级喂的狗,喂不起了,才丢到街上的。
胡安在法国学的是戏剧,对管理茶厂一窍不通。他也学他父亲,把茶厂交给了葛存道,自己当甩手掌柜,每天领着冰莹东游西逛。跟葛存道一样,他也喜欢往上海跑,有时候他们一起去。有几次,俺也跟去了,跟他们一起住在江姐家里。江姐是谁?俺不是说了吗,就是常来找葛存道的那个女人,她长得很像江姐。她姓啥?姓林,跟永远健康的林副统帅一个姓。俺后来才知道,当时他们想在上海办一个图书馆,地址都选好了,离江姐家很近。胡安从法国带回来的书,都运到了上海,暂时放在江姐家里。俺记得很清楚,胡安喜欢高声朗诵,有时候一边朗诵一边哭,有时候一边朗诵一边笑。他说,这就是戏剧,莎士比亚的戏剧。莎士比亚是谁?是个外国人,写戏的,写的是外国的样板戏。俺不喜欢他念戏,可每回他问俺念得好不好,俺都说好。你说好,他就带你到外边吃饭,啥好吃让你吃啥。你说不好,他就不出去吃饭了,派俺上街买回来几个烧卖就行了。啥叫烧卖?烧卖就是包子啊,馅跟肉粽子差不离。不,俺只是有啥说啥,绝非拐弯抹角向组织上提要求。待会儿吃饭,你们尽管吃肉,俺喝碗汤就行了。有时候没有烧卖,他又让俺跑很远给他买面包。那会儿啥叫面包俺都不知道,是冰莹带着俺去的。冰莹说,在法国时她每天都要吃面包。你说啥,胡安过的是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请记住,胡安去的可是法国。法国是什么地方?巴黎公社所在地。你要知道,巴黎公社可比新乡七里营人民公社还要早,牛×得很。他在法国待那么久,一准到巴黎公社插过队,下过乡,当过基干民兵,扛过半自动步枪。面包也算资产阶级(注:此句不通,原文如此)?鸡巴毛,话可不能这么说。列宁同志也吃过面包,还教导人们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有一回,葛存道在上海待了很长时间。回来以后,一看见厂里那么脏,苍蝇到处飞,老鼠到处窜,他就生气了。他就领导俺们除四害,灭鼠灭蝇,反正又是两眼一睁,忙到吹灯。可就在那年春天,葛存道永远地吹灯了。啥意思?吹灯拔蜡,死了。
怎么死的?吃枪子死的。那是在杭州的葛岭。葛岭上有很多菩提树,刽子手就藏在菩提树上面,砰,一枪就把他撂倒了。说来也巧,葛岭好像真的与他们葛家有缘分似的。日他娘的,有些东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同志们都知道,刘备的军师凤雏,就是在落凤坡被箭射死的。俺可不是迷信,俺最最最反对迷信。俺只是说,有些事,还真他娘的说不清楚。后来查明,射杀葛存道的,是一把左轮手枪。你们见没见过左轮?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政权离不开左轮手枪。在长期的革命生涯中,俺也多次带着左轮南征北战。那东西装在口袋里,大小跟一包凤凰烟差不离。好,俺再抽一支(烟)。左轮很短,鸡巴硬了都比它长;枪口又细又光溜,就像婴儿的鼻孔。
他命硬,吃了枪子,还没有死。抬回来的时候,虽说脸色煞白,但还能说话。俺记得他还提到了他老婆。不,不是江姐,而是葛任的母亲。他说,这一下他可以和她见面了。到了第二天,他又改口了,说他不想和葛任的母亲见面了,想埋到杭州。胡安对他说,葛先生,你啥也别说了,省口气吧,想回青埂你就闭闭眼,要想留杭州你就睁睁眼。他的眼睛一会儿睁一会儿闭,搞得人莫名其妙。有一天早上,医生给他换过药,他突然对胡安说,杭州他也不想留,青埂他也不想去,他想埋到上海,埋在那个准备建图书馆的地方。交代完这个,他又说想见儿子一面。胡安把他埋怨了一通,埋怨他为啥不早说。可埋怨归埋怨,他还是赶紧派人到青埂去接来了葛任。
俺记得清清楚楚,为见上儿子一面,葛存道撑啊撑,又撑了好多天。用现在的话讲,叫垂死挣扎。可临了,他还是没有见上儿子。葛任到杭州的时候,他已经被装进了棺材。棺材就放在胡家大院,刷着黑漆,刺得人鼻孔发痒。葛任是晚上到的,那会儿,月亮把棺材照得亮闪闪的,看上去就像一只搁浅了的小舢板。当胡安把他牵到棺材跟前的时候,他并没有哭,只是一遍遍地摸着棺材,还把鼻子拱到上面闻了闻。他一定以为是在做梦呢。那确实像个梦。你想好了,本来应该是父子团圆的。谁料到计划撵不上变化,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他大老远跑来了,当爹的却闭眼了。
& 父亲之死
一九〇〇年,英国工程师摩西斯·布朗宁,钻在书房里发明了左轮手枪。有照片显示,他的窗口外面,就长着一棵菩提树。十四年之后,左轮的枪口从杭州葛岭的菩提树的花枝中伸出头来,射杀了葛存道。与葛存道之死几乎同时,法国《费加罗报》的编辑让·诺黑,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馆被左轮射杀。同年六月二十八日,奥匈帝国王储法兰西斯·斐迪南在波斯尼亚被左轮射杀。众所周知,斐迪南的死,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又过了很多年,到了一九四三年春天,左轮枪口又瞄准了葛任的胸脯。布朗宁在发明左轮的时候,是否意识到自己当初的灵机一动,会给世界带来如此多的变故?葛存道死前的经历,我有必要交代几句。现有的资料表明,早年的葛存道,确实是康有为的信徒。戊戌事变后,他逃到了日本。逃亡期间,他在日本京都的“福临图书馆”认识了上海小姐林心仪女士,即阿庆所说的长得很像江姐的那位。同时认识的还有一位名叫邹容的少年,林心仪和邹容的祖籍都是四川巴县,所以在日本来往较多,邹容也借此认识了葛存道。得知葛存道与谭嗣同有过交往,邹容对他崇拜极了。一九〇三年,他们一起乘船从日本回到上海。也就在这一年夏天,邹容在上海出版了《革命军》一书,号召推翻清政府。政府恼羞成怒下令抓人,邹容只好逃到英国领事馆避难,而受到牵连的葛存道则带着林心仪逃到了杭州——两年前,胡子坤到日本推销茶叶,认识了葛存道和邹容。葛存道到达杭州之后的情况,散见于《茶人》(刘钦荣著,奔流学社一九二七年版)一书。在“杭州茶会”一节中,刘钦荣先生写道:
邹容事发后,存道君偕红颜知己至杭。当是时也,余因常至老友子坤先生家中,而得与存道相识。一日,与胡、葛坐于后花园中,是时月白风清,茶汤正浓,言及邹容事,存道君曰:“蔚丹(注:邹容,字蔚丹)已为英人所保,性命无忧矣。”余谓洋人向来见利忘义,恐有变故,宜未雨绸缪。存道君却大不以为然,曰:“英法美皆言保佑蔚丹无事,英吉利人若食其言,尚有法美。蔚丹信卢骚(注:今译卢梭)主义,尊花盛登(注:今译华盛顿)道德,法美盖不会袖手旁观。”子坤兄亦从旁言道,俟风头一过,他便亲自赴申(上海),迎邹容君来杭。存道君又言:“蔚丹者,童男也,尔等尽可为蔚丹说媒,俟蔚丹来杭,即可成亲。”后邹容君殁于狱中,余方知书生放言,实出于无知,正如朝菌之不知蟪蛄也……
有资料表明,“邹容君逃至英领事馆之时,英吉利人确曾态度强硬,以护佑人权及言论自由之名,拒绝交人”(《群生报》一九〇三年十月十五日),但是,随着清政府的步步加压,以及“士人阶层从旁鼓噪,(认定)此乃英吉利人对大清内政的粗暴干涉”(《君言》杂志一九〇五年第十三期),英国人也就下了软蛋,把邹容从领事馆的门缝塞了出来。于是,邹容很快被捕入狱。史料记载,在他刚入狱的时候,知识界也曾酝酿发起营救运动。但不久以后,人们也就把这档子事给忘了,报纸上再也见不到他的名字。人们再次想起这个毛头小伙子,是在两年之后的一九〇五年。当时十九岁的邹容瘦如骷髅,病死于狱中。
死后的邹容却意外地成了一块唐僧肉,谁都想咬上一口——当时的《群生报》对此有一个诗意的描述,“蝴蝶标本,远比蝴蝶耐看”——多派政治力量都借炒作邹容之死来宣传自己,《革命军》也被争相再版(盗版?)。被称为孙大炮的孙中山,干脆将《革命军》的书名改成《为生存而战》,并在新加坡、旧金山、日本广为印发,为他后来当上临时大总统做足了舆论准备。
据《茶人》一书记载,邹容死后,葛存道开始收集《革命军》的各种版本。对《革命军》一书的风靡,他不光自己高兴,还认为邹容也会高兴,说“设若蔚丹泉下有知,亦会备感欣慰”(《茶人》第四十九页)。有人就此认为,葛存道创办图书馆的念头,就是在收集《革命军》的各种版本的过程中萌生的。如前所述,葛存道和邹容就是在图书馆里认识的,他或许是要借此纪念邹容。胡子坤对他的计划是否支持,我不得而知。但胡安对此事的态度,却有文字记载。后来协助宗布创办《申埠报》的黄济世先生,当时是《民报》的编辑,他在自己的回忆录《半生缘》(香港飞马出版社,一九五六年版)中写道:
存道先生办图书馆,得到一归国茶商资助。自古无商不奸,此人却为另类。他虽自称亦是Vieux-chinois(法文,中国佬),然言谈举止,与西人无异。他说:“建图书馆是公共事物,建藏书楼是私人事物。”存道先生亦在一旁言道:“图书馆与藏书楼虽说皆以藏书为本,却有桔枳之分。前者为公业,后者为私业。我的朋友视私业如草芥,故有此非凡之举。”
葛存道计划把图书馆建在淞沪路。在筹建期间,上海的一个私人藏书楼主范公明,就以同行的身份前来表示祝贺了,来的时候,还带着自己的墨宝,“藏书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范公明也曾在日本留过学,自称是宁波“天一阁”藏书楼楼主范钦的六世孙——直到最近,才有人考证出他与范钦没有任何关系,只是范钦的众多崇拜者之一。就在他向葛存道表示祝贺的同时,那个除掉葛存道的计划,就已经在他的“寸心”之中盘旋了。
当然,尾随葛存道从上海来到杭州的,并非范公明本人,而是一个名叫窦念诚的职业杀手。近年有人望文生义,试图通过考证,得出窦念诚和窦思忠是族亲的结论。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们所提供的材料仍然经不起推敲,这里也就忽略不提。顺便说一下,窦念诚刺杀葛存道一事后来之所以败露,是因为他与另一个案件有关。一九一三年三月二十号,窦念诚在上海车站参与了对宋教仁的刺杀。随后,随着宋教仁一案调查的深入,窦念诚终于被国民政府逮捕归案。扯住一个线头,就会拽出整个线球。在受审期间,他把当年刺杀葛存道的事也招了出来。不过,这已经是一九二〇年的事了。下文即是窦念诚当时的供录——奇怪的是,此人竟然是邹容的崇拜者!
鄙人亦是个老革命了,在日本留学时就走上了革命道路。其时,鄙人最尊崇的便是培罗弗卡亚(注:即索菲娅·佩罗夫斯卡娅,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因行刺沙皇而被绞杀,时年二十七岁)。如今鄙人崇拜的人是邹容。他虽是个舞文弄墨的,可却是个硬骨头,放个屁皆是林中之响箭。
在日本时,鄙人已加入了暗杀队,思量以后能有机会行刺慈禧。仿培罗弗卡亚,暗杀队人人皆有一副白手套。脱手套须顺着指头次第下拽,神气得很。当时有一位化学家,从广州来,教众人制造炸弹。回国后,鄙人又认识了一个叫吴樾的人。他会下围棋。他说,你看这棋,打,虎,夹,劫,冲,断,紧,点,压,扳,扑,长,退,封,拐,卡,间,挤,粘,挖,枷,爬,吃!招招见血。日后他用炸弹去炸清大臣。大臣一个没死,他却给炸死了。事先他留有遗言,说他并非针对某个人,而是要借此惹怒朝廷,致使朝廷变本加厉,滥杀无辜。如此这般,民众便会造反。皮球愈拍跳的(得)愈高么……
受吴樾激励,鄙人开始单挑……杀戒一开,便如还俗和尚,不吃荤腥,肚皮便不乐意了。不瞒你说,鄙人曾到安庆找过徐锡麟。此人有两项至爱,一是枪,二是太太的三寸金莲。为接近他,鄙人带去的贡礼便是只三寸绣花鞋。鄙人思量,事成之后,定要摸摸那个三寸金莲。那还用问,找徐锡麟并非投靠他。有人送鄙人一些碎银,要鄙人取他的性命。银子由谁所出,鄙人概不知情。鄙人是从中间人手里接的。是年六月(注:当指一九〇七年的六月)到安庆,因逛了一次窑子,错失了良机。再想接近他,他已出事了,心都给挖出来炒吃了。事没办成,银子却花了。中间人前来讨债,鄙人说,尚未动手他就死了,不正合了你的意么?娘稀屁,他说徐氏之死,非你之功,银子定要如数退还。鄙人无奈,索性将他杀了。
然也,葛存道亦是鄙人干掉的。这回是主家亲自找上了门。他姓范,“模范”的“范”。鄙人问他为何要干掉葛存道。他说,家有家规,行有行规,姓葛的坏了规矩。他要鄙人到外地干掉葛存道。嗨,要在上海干的话就顺手多了,可他不允,非要鄙人到外地下手。为读书人做事,就这点不好,啰嗦!先生说我啰嗦,他比鄙人还啰嗦。葛存道常去杭州葛岭,那里有他的生意。他返回杭州前,鄙人先他一步到了杭州。娘稀屁,干这一行的,不能太好奇,可鄙人当时年轻,偏偏有这怪毛病。在杭州一家茶社里,鄙人正欲下手,忽听他与友人提及《革命军》一书,英文的,说他次日即可收到。《革命军》乃邹容所著,鄙人甚是喜爱,已有多种版本,唯独缺了英文的。鄙人心中顿生一念,何不多等一日,待他收到书以后,再连人带书一并拿下?尔后,又听他与友人谈起魏源的《海国图志》,法文的。《海国图志》在日本甚是风行,鄙人曾披阅多遍。书中有一名言,叫“师夷之长技”。此话甚妙,妙就妙在它说的是鄙人。鄙人便是“师夷之长技”,才玩起左轮手枪的。
不料多等了一日,竟然再难见到他了。然而,既收了人家的银子,就要守信。鄙人只好在杭州潜伏下来。有志者事竟成,几日之后,鄙人又在葛岭见到了他。葛岭有一片菩提树,正开着花,鄙人爬上一棵藏了起来。虽说树叶扎脸,可鄙人还是甚为高兴。鄙人将食指如春蚕一般紧贴于扳机,等他从茶社出来。约过了一个时辰,他走出来了。这回,鄙人没让机会溜走,左轮在树枝上跳了一下,葛存道便仰面躺了下去。甘蔗哪有两头甜,事情虽然干得漂亮,可鄙人亦挂了彩。从树上溜下来时,额头给树枝蹭了一块皮。瞧,至今尚有疤痕,如同胎记一般……
胡安遵葛存道遗嘱,将他埋到了淞沪路边的一片林子里,那里离他所筹办的图书馆只有一步之遥。他死后,林心仪女士继续筹办那个图书馆。一年以后,林心仪悒郁而死,于是,那个计划中的图书馆,就像被风吹散的空中花园,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 革命友谊
刚来信阳时,信阳还给俺开过一个欢迎会,交代俺要认真改造。城里开完欢迎会,一颗心就飞到了劳改队。俺听说有个熟人去年就来了茶场,很想早点见到。可到了这里,却听说他死了。俺晕头转向,半天醒不过来神。将心比心,葛任大老远跑来,看到的却是一个死爹,那是啥滋味?可葛任呢,不愧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他化悲痛为力量,很快就投入了火热的生活。
是的,埋掉了父亲,葛任没有再回青埂。他每天就待在胡家大院里,翻翻书,画画画。对,俺说的火热的生活,就是指学习生活。那会儿,冰莹有个老师,叫徐玉升,他对葛任的画很欣赏,边看边啧啧称赞。姓徐的以前也是葛存道的朋友,葛存道要开图书馆,他还捐献了一笔钱。葛任整天和徐玉升待在一块,并且常常结伴出游。那会儿,冰莹常跟着他们玩。跟屁虫?你说得对,俺也是个跟屁虫,也常跟着他们跑来跑去。
都看到了吧,俺不是吹的吧?俺和葛任的革命友谊,在那个时候就建立起来了。除了让俺跟着他玩,他还教俺读书、识字。同志们,现在封建主义被打倒了,帝国主义也夹着尾巴逃跑了,连美帝的后院拉丁美洲也着火了,同志们才会说读书无用论。可那会儿呢,帝国主义、封建主义,都还骑在人民头上拉屎拉尿,不读书不行啊。俺是从自己的名字学起的。俺当时还不是很懂事,说啥也不愿学。俺说,不会写俺叫阿庆,会写俺还叫阿庆,六个指头挠痒痒,多那一道干啥?可葛任说,你要是不学,晚上你就别吃饭了。俺说为啥?葛任说,你还要拉出来的,干脆省掉算了。俺说不吃会饿死的。葛任说,你现在死是死,将来死还是死,何不现在就死呢?看,他是多么深入浅出,一点也不党八股。你看,俺再不念书,就说不过去了。为了鼓励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还说俺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俺的身上。他真是这么说的,哄你是狗。除了教俺写字,他还教俺学英语。至于为啥教俺学英语,俺想那道理其实很简单:为了像毛主席说的那样,十五年赶超英美。同志们,这可是件大事,不能马虎的。要是撵不上的话,咱们就会被开除球籍的。你说得对,咱们早就撵上了。鸡巴毛,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现在轮到他们给开除球籍了。这样说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说。这样学了多天,连胡安都说俺有出息了。俺对他说,这可不是俺的功劳,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这得归功于葛任。再后来,连外国人都伸出大拇指,夸俺的英语说得好。他们是两个牧师,个子高的叫毕尔,个子低的叫埃利斯,两个人都留着山羊胡子,看上去就像老三篇里提到的白求恩。
和牧师一起来的还有个姑娘。那还用说,她一来就与冰莹成了朋友。她长得很白净,穿着素色的裙子,留着齐耳的短发。她比冰莹大几岁,常带着冰莹在后花园捉迷藏。私塾先生徐玉升给她们拍了好多相片。俺记得很清楚,有一张照片上,两个女孩都围着围巾,绕着一丛花跳舞。按说,女孩玩的把戏,俺不应该掺和,可为了团结女同志,俺还是掺和了。后花园栽着栀子花、扶桑和芦荟,有一回,冰莹让芦荟划破了脚,还化了脓。医生来给冰莹换药的时候,那个姑娘跪在门廊下,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她在祈求洋菩萨保佑,洋菩萨就是上帝。对,马克思说过,宗教是精神鸦片。可她们年龄还小,还不懂得这个道理。俺后来经常想起这个女人。俺记得,她想和那两个牧师在杭州办个育婴堂,可是后来没能办成。俺就是从她那里知道,外国的菩萨不叫菩萨,而叫上帝的,并且还是个男的。同志们,他其实跟咱们一样,都长着家伙。
& 初恋
葛任在杭州一共待了两年。关于这段生活,我们先来看葛任的一段自述。一九二九年,葛任在上海与鲁迅交谈时,曾这样说道:
先前所见的杭州,是在一把折扇上。一位叫徐玉升的先生到青埂来,欲带我去杭州见父亲。那人有一把折扇,上面画的便是西湖。他说,西湖乃人间天堂,他便是要将我带到那天堂去。折扇上的西湖,像用烙铁烙出来的,呈环肥燕瘦之态,又若美女舞于瓦砾。
到了杭州,办完父亲的丧事,我留了下来,徐玉升先生常带我与冰莹到西湖边散心。可在西湖边待得愈久,愈觉得它的亲近不得。西湖是迷人的,可有了诱惑,你便想逃离;西湖是悦目的,可它却不赏心。它便像那盛装的女人,可携手出入于盛宴,却断然不是可以一诉衷肠的情侣。怪哉,怪哉,我倒被它搞迷惑了。它还是夏天的飞雪,冬天的花卉,秋天的煦风,春天的落叶。它是一阕词,合辙却不押韵。船桨摇起,滴落的水珠如柔指在拨弄筝弦,然而听上去,那声音却是哀哀的。
冰莹枉为杭州人,对杭州生疏得很,还比不得我这青埂人。我与她常结伴游西湖,爬葛岭。她是那样娇小,令人顿生怜爱之心。有一回,她送我一只柳叶笛,徐玉升先生见了,脱口念了一首《静女》诗:“自牧而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冰莹不解其意,还以为徐先生自吟自唱,而我想必早已面红耳赤……
有论者认为,这段文字充分表明了他“思想的苦闷”,并认定这是他后来东渡日本的原因(见《葛任研究会刊》第二辑)。但我却倾向于认为,在杭州的两年,其实是葛任一生中难得的一段幸福时光:还有什么比初恋更迷人呢?
将葛任带到杭州来的那位徐玉升,是浙江溪口人。他也是葛存道流亡日本时结识的朋友——正因为此,他才会亲赴青埂,将葛任接到杭州,要让他们父子见上最后一面。后来他写过一篇文章叫《湖心亭之雪》。其中提到了葛任、冰莹和阿庆。徐先生的文章半文半白,亦中亦洋,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比如,他称葛任为阿R,阿庆为阿Q,冰莹为阿Y:
雪霁之夜,圆月犹皎,与阿R、阿Q、阿Y同游西湖。三人皆为重来,然一同泛舟湖上,乃为初次。阿R未及弱冠,才智不凡。阿Q乃垂髫小儿,是Y家底(的)伙计。
更定之时,引一小舟,同往湖心亭看雪。小舟又名七板子,清隽可人。舱内窗格精雕细镂,且饰有花纹玻璃。舱前设有栏杆,支着弧形之顶,顶下悬有灯彩,如三秋雅丽之果实,又如披云挂雾之荷苞。立于舱前,可顾盼两岸景色。当是时也,天山相交,云水相接,长堤一痕,短亭一霾。阿R与阿Y立于舱前观景,阿Q在舱后嬉水。而吾独卧舱内,饮酒自乐。桨声悠然,如缓步之行云;醉意朦胧,如水面之微漪。
进堤桥圆洞,忽有歌声袅娜而来。桥砖如黑石,示人时世之长久;歌声若暖玉,诱我酬谢之情怀。有一画舫于桥洞之外,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是时,歌声忽戛然而止。船家告曰:此乃苏小小(注:六朝时著名歌妓)之转世。阿R遂脱口吟道:呜呼,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苏家弱柳犹含媚,岳墓乔松亦抱忠。踏上画舫甲板,果有一女子双目含黛。把酒当歌,人生几何;明月高悬,心定神闲。吾邀阿R上画舫与女子同饮,阿R对曰:苏小小不为庸人之姬妾,而呈美色于街市,乃吾心中一圣符,吾闻其声便可念其形也。遂与阿Y携手返回舱内。
遂与阿R、阿Q、阿Y留于七板子。至湖心亭,拥毳衣炉火,命阿Q烧酒,酒醉而归。溪口玉升记于甲寅年(注:一九一四年)冬。
关于徐玉升先生,本书后面还要多次提到。他后来到了香港,编辑出版了一份名叫《逸经》的报纸——如前所述,一九四三年初,冰莹就是在这份报纸上看到了葛任的《蚕豆花》一诗,才从上海前往重庆的。徐玉升后来著有《钱塘梦录》一书。这篇《湖心亭之雪》就选自《钱塘梦录》。书前附有冰莹、葛任和阿庆的一张合影。我在上面还看到了我的姑祖母,即阿庆所说的随同毕尔、埃利斯牧师一起来到杭州的那个姑娘。照片上,阿庆蹲在前排,戴着一只瓜皮帽,面对镜头似乎有点羞涩。冰莹穿着一件灰白色雨衣,蹬高筒皮靴,花格子领巾的一角露在雨衣外面,显出她特有的妖娆气质。葛任挨着冰莹站着,他并没有看镜头,他似乎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了一堆瓦砾。而我的姑祖母,就站在那堆瓦砾上面。她怀中抱着一个女婴——姑祖母告诉我,那是她在杭州街头捡来的一个弃婴,后来不幸夭折了。在她的身后,有一群白鹅正从疏朗的林子里出来。正如阿庆提到的,姑祖母当时穿着素色的裙子,留着齐耳的短发。
姑祖母是在看到葛存道被刺的有关报道以后,特意赶来杭州的。她来晚了,连葛存道的棺材都没能见到。她后来告诉我,她是在与两位牧师闲谈时,偶然得知葛任就是她的同胞兄弟的。在杭州,她待了半年时间。那个时候,她已经感觉到,葛任和冰莹已经相爱了。她说,她能从葛任和冰莹彼此的眼神中,看到那少年的初恋。
关于他们的初恋,我们最好还是听听冰莹本人的说法。据安东尼·斯威特在《绝色》一书中所记,冰莹曾对他说,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爱上了葛任,是在葛任去日本前夕:
连冰莹也搞不清,葛任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她又是什么时候爱上葛任的。她说:“他要离开杭州到日本去了,我才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他,竟然忘记了少女的羞涩,紧抱住他不放。而在此之前,我们好像只是玩伴。”冰莹女士所述,使人想到这样一个惯常的说法:蓓蕾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开放成花朵的。我曾对冰莹说,少年的恋爱就像枝条上的露珠。它由空气中最湿润的部分凝集而成,并依着时间的光线变幻出不同的色彩。我提到“露珠”一词的时候,冰莹自己也笑了。她显然认同这一说法。但是,我无法描述出他们的初恋,就像我无法描绘出露珠的神韵。对于它的神韵,技艺再高超的摄影师,所捕捉的有多少,所遗漏的也就有多少。
冰莹的说法,在阿庆接下来的谈话中,得到了印证。
@ 葛任赴日
那会儿,俺还以为和葛任从此永不分离了,可没想到他很快就走了,去日本了。按说,俺该拦住他,叫他继续教俺学文化,可俺发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没有阻拦。他为啥去日本?那还用问,当然是为了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你说啥,他是要学医?这不矛盾呀,学医不就是为了救国救民吗,是不是?
去日本的盘缠是胡安拿的。俺和胡安、冰莹,到上海送他。冰莹本来也要去的,可胡安不答应。冰莹就闹。冰莹说,毛主席说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为啥不让俺去?闹到最后,胡安终于投降了,说,去可以去,但要到一年以后。他说,等葛任在日本开辟了根据地,站稳了脚跟,就放她去。到了上海,冰莹又闹了起来,抱着葛任不撒手,还说她是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葛任同志脸皮薄啊,受不了这个,脸红得就跟关公似的。
& 大贞丸号
我的姑祖母曾说过,她与两位牧师离开杭州不久,就听说葛任差一点死于非命。后来,我在黄炎的《百年梦回》一书中,看到了有关记载。正如我在本书第一部分提到的,最早报道二里岗战斗的黄炎,曾与葛任以及范继槐共赴日本。当时,他们乘坐的是一艘名叫“大贞丸号”的邮轮。《百年梦回》第三章的标题,就叫“大贞丸号”。文中除了记录葛任赴日途中的一些生活片断,其中,他还引用葛任的话说明,葛任当初之所以去日本留学,部分原因是为了避难:
一雨成秋,日轮“大贞丸”号驶离南京时,天虽已放晴,但江风仍然不住地送来凉意。到上海时,大贞丸号只是稍作逗留,就匆匆离开了。此时的中国大地,正是军阀混战。去国的忧愤是有的,更多的却是疲倦。枕着涛声,我很快睡着了。在睡梦中,我又梦见了父亲的死。我登船赴日时,恰是父亲周年的第三天。父亲是在混战中于去年九月一日战死的,地点就在南京。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梦中全是死人,杀头像是砍瓜切菜。后来,我便在梦中呻吟了起来。我醒来时,看见一个洁净的少年站在我面前,很文弱的样子,还带着些许的娟秀和羞怯。我后来知道他名叫葛任,同我一样,也是去日本留学的。“你是否身体不适?”他伏下身来,悄悄问道。于我,那自然是一种难得的慰藉,虽然我的痛苦是任何人也安慰不了的。现在想来,我当时有点出言不逊。我告诉他,我做了个梦,梦见这船沉入了海底,全船的人都死光了。他站在我身边,不停地搓着手,脸色通红。
那是我青年时代最远的一次航行。我似乎早就希望有这样的航行,借空间的阻隔来忘却不幸。但是,三等舱甲板上的点点水花映照出的晨曦和夕阳,仍然使我不住地想起父亲殷红的血。我告诉葛任,甚至甲板上的一块糖纸和瓶塞,都能使我想起与砍头有关的事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蛇不会将人咬死,井绳却能将人吊死。我就见过被吊在南京城垛上的人头,伤口是陈旧的,可眼睛还睁着,眼皮有点上翻,似乎要看那绳子是用什么兽皮做成的,能拴得那么牢靠。一天中午,葛任把那些糖纸和瓶塞全扔进了大海。他来到我身边,从怀里掏出了一瓶名叫女儿红的黄酒。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在他的羞怯中,其实有一种忧郁。但他是豪爽的,这从他拔掉瓶塞的动作上,从他喝酒的姿势上皆可看出,尽管其中不乏那个年龄的人惯有的夸张。他告诉我,他是在上海上的船。“你是从南京上来的吧,我上船时,就看见你在船边站着,念念有词,像是从教堂的唱诗班逃出来的。”他的说法让我感到纳闷。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他曾在育婴堂里待过。到了晚上,我们的铺位就挪到了一起。我们身边还有两个人,一个很矮,另一个很高。那个矮个子名叫范继槐,众所周知,他现在是中国的法学权威。当时,他丝毫不引人注目。引人注目的是那个瘦高个。不知是何缘故,有时他会自己发笑,让人心里直发毛。他的膝盖上有一个伤口,上船时就已经化脓。晚上,那口子结了薄薄的一层软痂,像是果冻的皮。可到了早上,他必定用指甲将之挑开。看到脓冒出来,他会很舒服地吸气。葛任和他说话,他只说自己是安庆人,便再无下言。葛任就接着和我谈东论西。他向我谈起了一位姓胡的小姐,说本应该一起坐船来的,可事到临头,做父亲的却舍不得她走了。从他说话的样子看,那位姓胡的小姐自然是他的情人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所说的那位姓胡的小姐,就是中国最早的话剧演员冰莹女士。
现在想来,年轻人的爱情多半就像从舱口看出去的夜色:水天之间,那夜色是半透明的,如浸过油的纸;机器的吵声或大或小,船速也或快或慢,那半透明的夜色也就被扰得没有一丝宁静。我也想到了我的“情人”,如果那也能算是情人的话。她是我的表姐,我们算是两小无猜吧。就是她,在那年的春节嫁了出去。随着她的出嫁,她的男人,一个我只见过一面的都督帐下的副官,就频频光顾我的梦,并得到他应有的结局:让人掐死,让绳吊死,脚踝在马镫里扭伤疼死,让最钝的刀砍死,让最锋利的刀刺死,在丑陋的床笫之欢中窒息而死,擦枪走火将自己崩死,穿衣不当给肩上的绶带勒死。我只见过他一面,甚至记不清他的面容,但在我的梦中,他扭曲的脸却逼真得如我养过的一条狗。我离开南京时,她来看我,但又不敢正眼看。她送给我的礼物是一摞用钩针织出来的袜子。不知她从何处听说,日本是没有袜子的,因为日本人全是光脚走路。太妙了,接下来一双臭袜子又套到了那男人的脸上,并且是双层的,他于是就给活活闷死了。
葛任的梦倒是一派诗情画意。他乃性情中人,并且终生如此。他告诉我,他和那位姓胡的小姐在花园里徜徉。栀子花、扶桑和睡莲围绕着花园里的亭子。他说,她身上也有一种睡莲的香气,而到了傍晚,则成了薄荷的清香,清香中略带茶的苦味。他说话时显得有些羞涩,近乎喃喃自语。我问他,红袖添香夜读书,是人生之胜景,为何要到日本去呢?他先说是朋友的好意,难以拂逆,尔后又说来东瀛也是迫不得已。在杭州的一家茶社,他曾受过一次袭击,亲朋好友都认定那是对着他来的,倘若不是他命大,他早就与他的父亲一样命丧黄泉了。我当时还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后来才知道,曾在上海筹建中国第一家公共图书馆的葛存道先生,就是他的父亲。
我记得从上海到东瀛,走了十天。而当时,我感觉它就像我所经历的这个世纪一样漫长。也是在这十天之内,我和葛任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喜欢清新的空气,深邃的星辰,间或栖落到大贞丸上的鸟以及它的红喙,像畜群耸动着脊背似的海浪。他告诉我,在他未来众多的梦中,有一个梦就是要叫出所有的美妙的事物的名字,倾听其天籁,观看其神韵,抚摸其露珠似的湿润和温柔,以解开它们非凡的美妙之谜。如果他叫不出来,他要用全部的爱,去哺育孩子,让孩子有能力将它们一一叫出。
有一天,夕阳正要收尽其苍凉残照之际,一件事发生了。与我们的铺位紧挨着的那个安庆人,掉到了海里去,就像一条被风吹落的被单。大贞丸继续往前疾驶,浪把他裹了下去。都以为他是失足,于是人们就唏嘘起来。临到上岸时,有人在他的行囊里找到了遗书。原来,他名叫尹吉甫,是陈独秀的朋友。陈独秀那时正在东京雅典娜法语学校读书。后来,我们见到陈独秀时,他告诉我们尹吉甫是上海亚东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到日本来是为了和他商讨《甲寅》杂志的编辑事宜。从他那里,我们还得知尹吉甫是个诗人。我记得,邮轮靠岸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已经在海上走了一个世纪。我们上了岸,都跺着脚,像是要以此确定已到了瀛岛。异国的悲凉之雾袭来了,我的肩胛骨耸了起来。此时,莫名的,我和葛任,以及同船的许多学生,眼中都蓄满了泪水。
在安东尼·斯威特的《绝色》一书中,我得知葛任被击中时所在的那家茶馆名叫怡香园。当时,整个中国大地暗杀成风,冰莹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一颗流弹,还是有人故意为之。不过,鉴于葛存道的被刺,胡安不能不有所警觉,于是有了送葛任赴日之举。
葛任到日本以后,稍事安顿,便给冰莹写来了一封信,盼着早日与她在日本相聚。《绝色》一书,收录了信中的一段文字:
华亭(注:指上海)一别,已逾二旬。暂居日本友人川田家中,一切便当。所居之室,以木为板,离地尺许。窗牖开阖,如蝶翼般灵巧。君若在此,亦当满意。只因思君心切,常有涸辙之鲋之感。若能与君早日相逢于东瀛,则幸甚矣。
那时候,他哪能料到,等他再次见到冰莹的时候,冰莹竟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
@ 黄鼠狼给鸡拜年
葛任一走,俺就成了孤家寡人,没人玩了。冰莹不和俺玩,她总嫌俺流鼻涕。俺向毛主席保证,以后再不流了,可还是不行。那时候,她喜欢看戏,认识了一个叫苏嵋(注:即梅苏)的人,她总和苏嵋在一起玩,还一起到上海去看戏。有一天他们又去看戏,因为下雨,第二天才回来,是宗布用汽车把他们送回来的。俺后来才知道,宗布是胡安的朋友,当晚他们就住在宗布家里。对,宗布后来办过报纸,好像叫《申埠报》。啥叫申埠?申埠就是上海滩。瞧,他不说上海滩,偏偏说申埠,这不是存心让人民群众看不懂吗?不是存心和人民群众作对吗?鸡巴毛,谁跟人民群众作对,谁就没有好下场。他就没有好下场。呸!
俺记得很清楚,姓宗的当天就住在杭州。胡安好心好意请他吃饭,他却鼓动人家做股票,说股票比茶叶来钱快。啥叫做股票?给你背个顺口溜吧。手里揣着俩臭钱,交易所里把身钻,低进高走来赚钱,赚钱之后笑开颜。后来,人民政府把股票给取缔了。取缔得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因为股票和革命群众屁关系没有,只是养肥了一小撮资产阶级。当时,胡安立场坚定,没上他的贼船。
好,俺接着说。那会儿,宗布有一个显微镜,吹嘘它比玉皇大帝的照妖镜还厉害,一下子就把冰莹哄住了。你们有没有见过显微镜?别看你的脸那么干净,可用显微镜一照,鸡巴毛上面净是蛆。宗布说,这就叫无中生有。他问冰莹好玩不好玩?冰莹说好玩。他就把它送给了冰莹。年幼无知啊,还不懂啥叫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没过多久,他就坐着汽车来了,来杭州取他的显微镜了。可是,冰莹已经把显微镜打碎了,没法还他了。冰莹很有志气,说一定赔他。他说,赔,拿啥赔?后来俺才知道,他早就瞄上了冰莹,歪主意打得不是一天两天了。让冰莹玩显微镜,其实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唉,要是葛任不走就好了,那样宗布就钻不了空子了。你说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俺不跟你抬杠。可那会儿冰莹还小,还没有多少对敌斗争的经验啊。
后来,他就把冰莹的肚子搞大了。眼看她一天天胖起来,俺还追着冰莹,问她吃了啥好东西,胖得那么快。冰莹不但不说,还差点把俺的耳朵揪掉。嗐,怎么说呢,那会儿俺太小了,斗争意识还不强。不然,俺当时就把他干掉了,起码不能让他阴谋得逞。俺发誓以后再不见他了,可没想到,好多年以后,俺竟然又在大荒山见到了此人。
& 显微镜
宗布的显微镜来自康有为。光绪十年(一八八四年),一位传教士送给康有为一只显微镜。据《康南海自编年谱》(中华书局,一九九二年版)记载,康有为从那只显微镜上面,悟出了一个“齐同”思想:“因显微镜之万数千倍者,视虱如轮,见蚁如象,而悟大小齐同之理;因电机光线一秒数十万里,而悟久速齐同之理。”康有为还曾把这个显微镜借给谭嗣同赏玩。据《谭嗣同全集》(中华书局,一九八八年版)记载,谭嗣同看后有些不以为然,他认为,洋人以仪器获得的知识,如“行星皆为地球,某星以若干日为一岁,及微尘世界及一滴水有微虫万计等,佛书皆已言之”。他把这个显微镜又还给了康有为。
戊戌政变失败以后,谭嗣同死了,康有为跑了。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当时追随康有为逃跑的,还有葛存道——由此可见,宗布与葛存道也是相识的,但有关他们的交往,至今却无多少文字记载——在逃亡日本之前,康有为送给追随者宗布的纪念品,就是显微镜。为什么要送这么一个玩意儿?对此宗布自有他的理解。在《半生缘》一书中,黄济世写到了宗布说过的一段话:
宗先生说,起初他亦不以为然,想它与眼镜无甚两样,一则皆是玻璃,二则单是看得清楚一些罢了。可南海(注:康有为的字)先生开导他,戴眼镜看到的是原本就有的;显微镜却是无中生有,本来看不到的,如今看到了。宗先生说,他渐渐悟到,南海先生是借显微镜说理,以尽督责之职:值此新旧蜕嬗之际,纷纭错综之时,要见微知著,看到终有富贵荣显、身泰名遂之日。
既然意义如此重大,宗布自然会奉若神明,走哪带哪。康有为逃走之后不久,宗布也跑了,经香港逃往法国。我们可以想象,在他的行囊中,那只显微镜是少不了的。身在异乡,他又给那只显微镜附加了新的含义。黄济世先生接着写道:
宗先生说,流亡途中,他时时带着显微镜。它虽为洋货,然此刻却维系着他与故国,寄寓着他对故国之赤子深情。
有意思的是,宗布逃亡法国的时候,与胡安刚好乘坐了同一艘邮轮。在香港上船时,他们还互不认识。后来,因为一个偶然事件,他们相识了。安东尼·斯威特在《绝色》一书中,引用了宗布写给黄济世的一封信,信中提到了他与胡安相识的经过。我没能看到这封信的原件,下面这段文字是我从《绝色》一书中转移过来的:
邮轮驶进南中国海时,台风大作,船几乎翻掉。有几个人说,一旦翻了船,他们就开枪自杀,因为不愿意活活地给鲨鱼吃掉。台风过去了,果然有一个人死掉了,是一个老人,不过并非自杀而死,而是被船给颠死的。依海上的习惯,人死之后只能喂鱼。在参加那名乘客的葬礼时,我和一个来自中国的年轻人站在一起。他姓胡,来自杭州。他说,他眼睁睁地看见那个人脸色变白,抽搐而死。当尸体旋转着飘向海面的时候,我的心揪紧了,因为我想到了自己有一天也会死去。姓胡的却说,他死的时候,就愿意这样融入波涛。姓胡的什么都好奇,新加坡的凄凉他喜欢,锡兰(注:现译斯里兰卡)的大象、眼镜蛇和魔术师他喜欢,他还喜欢上了一个僧伽罗女人养的猴子。看了我的显微镜,他更是爱不释手。在印度的时候,我看上了一个玩蛇的印度女人。他说,他愿意把那个印度女人和她的蛇买下来送给我,换取我的显微镜。我没有同意,因为我担心一年以后,在印度的某片椰树林里,会有一个靠玩蛇过活的小宗布。
这封信,似乎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一九一五年,宗布拿出那个显微镜,大概是要借此重温他和胡安的友谊,而不可能像阿庆所说的那样,是为了勾引冰莹。但有一点,阿庆并没有说错——几天之后,宗布便来到了杭州。他此次来杭,一是要和胡安叙旧,二是要取回他的宝物显微镜。照阿庆的说法,那个显微镜是被冰莹打碎的。但据冰莹说,它是被阿庆打碎的。在《绝色》一书中,安东尼·斯威特写下了冰莹对此事的回忆:
他(宗布)来杭州时,他送给我玩的那个显微镜已经成了碎片。有一天早晨,我和阿庆正拿它照蚂蚁,邮差送来了一封信,是葛任的信。我躲到后花园里读信时,突然听到阿庆哭了起来。我跑过去才知道,阿庆跟着蚂蚁上了树,一头栽了下来。他(宗布)来杭州时,我吓得要命,先是躲着他,后来就陪着他在杭州游玩。他会讲一些法语,这引起了我对童年生活的回忆,依稀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受。不,他那时很规矩,还没有对我动手动脚。当他问到那面显微镜时,我说了谎,说不知道把它放到了何处。我没有把阿庆供出来,因为阿庆已经惊慌失措,像一只丧家之犬。我请他(宗布)放心,总有一天,它会像钥匙一样自己跑出来的。他当时说,一定是我父亲把它藏了起来,自己玩去了,等我的父亲玩够了,他会再来取的。多天之后,他果然又来了。我的父亲说,一定再买一个显微镜送给他,可他似乎并不高兴。他说,再好的显微镜,都比不上他原来的那个破玩意儿。你看,他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我再次见他,是在张勋复辟之前。他就住在我家里。后来因为张勋复辟未遂,他开始东躲西藏。那时候,为掩人耳目,每次出去他都让我扮做他的女儿。起初,我只是觉得好玩,但后来一切都变了样……
宗布再次来杭,有任务在身:受康有为之命,与当地军人接触,共谋支持张勋,以实现溥仪复位,谋取君主立宪制。在杭州期间,他除了为国家大事操心,还爱上了扮做自己女儿的冰莹。这期间,宗布给冰莹写了很多情书,称冰莹为“梦珂”。珂者,或为似玉的美石,或为马勒上的饰品。如果取第二义,那么“珂”就是马的代称了。有人就此认为,宗布其实是把冰莹当成了自己的同志。但安东尼·斯威特指出,梦珂其实是mon coeur(法语:我的心)的音译。
一九一七年七月,张勋的闹剧结束了,宗布遭到了当地军人的通缉。他带着冰莹逃到了上海,藏在他的朋友黄济世家中。黄济世在《半生缘》中写到过此事:
辫帅(张勋)失败,逃至荷兰公馆。南海先生(注:即康有为)则是逃至美国使馆,静静翻阅儒家的经典《春秋》。宗布先生则回到了上海……他带回来一个少女,是胡安的千金,如月份牌广告走下来的,美艳迷人,言语间侧着头,佯嗔薄怒。他们无疑是同居了。那时上海的富户豪家,向以童女侍奉为荣,视之为饮食中的芽茶乳猪。恰如《西游记》中的魔王,吃人须为童男童女。宗先生却属另类,于胡女言听计从。胡女薄怒时,他便如临大敌,百般讨乖,令人匪夷所思。依吾之愚见,他并非爱她,他爱的是他往昔的痛苦、失去的青春,而她便是映照他痛苦与青春的铜镜。
冰莹的回忆与黄济世的描述相差无几。据她回忆,黄济世的家在一幢小楼的二层,厅很大,但楼道很窄,上面的扶栏已经破损。经常有人来这里谈天说地,其中很多人是留过洋的,他们颂皇上、骂政府、也骂辫子军,或者骂皇上、颂政府、也颂辫子军。吹牛、拍马、诵诗、哀叹、流泪、大笑、发誓、赌咒。房间里摆放着纸烟、鸦片、香槟、花雕、麻将、扑克。有人还拿来了赌具,在这里搞起了俄国式的轮盘赌。而这个时候,冰莹却躲在楼梯尽头的房间,面对着梳妆台上的一面圆镜——不是黄济世提到的铜镜,而是一面玻璃镜子——默默哭泣:
冰莹说,那面玻璃圆镜有一道缝,那是她自己打破的。她说:“我常把脸伏在手背上,不敢看自己。我感到自己是个堕落的女人,许多书中写过的那种坏女人。他(宗布)进来的时候,我就无端地发脾气。整天昏昏欲睡,就像一朵浮在污水中的睡莲。在梦中,我常看见葛任。醒来之后,我常想,是我梦见了葛任,还是葛任梦见了我?莫非葛任此刻正梦见我和一个比父亲还要大的男人同床共枕?一想到这里,我就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羞耻。镜面的裂缝把我的脸分成两半,我因此看到了双倍的羞耻。”
冰莹随后的一段独白,无意间透露出一个少女对情欲的痴迷,以及复杂的内心生活。她说:“最让我害怕的是,我有时竟会忘记这羞耻。有一天,我随宗布到他的一个朋友家去跳舞。那里有许多女孩子。看见有些女孩子在男人面前害羞和手足无措的样子,我竟然想,瞧啊,这些女孩,她们竟然什么都不懂,既不懂得风骚,也不懂得男人,她们还都是些毛孩子。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但回到寓所,我却从他的嘴唇上品尝到了恶的快乐。”
在那个柚木做的床上,她的心离葛任越近,她的身体离葛任越远……
这样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一天早晨,当宗布起来的时候,他发现冰莹离开了他。在那个“柚木做的床上”放着冰莹留给他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要他不要找她。冰莹并没有回杭州,而是去了天津。如前所述,当时我的姑祖母正和毕尔牧师在天津筹建育婴堂。出于少女的羞耻心,她没有向我的姑祖母讲述她和宗布之间的事。随后,她由我的姑祖母陪同回到了杭州。不久以后,她就被父亲送到了法国,冰莹的母亲那时还在巴黎。此时的冰莹已有身孕,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是我的母亲蚕豆。
冰莹走后,宗布失魂落魄。我喜欢这样的“失魂落魄”,因为它说明了宗布对冰莹的爱。坦率地说,我乐于承认宗布和冰莹之间曾经存在着爱情。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如前所述,我本人就是宗布和冰莹的直系后代。我曾经极力地想找到一些正面的描述他们情感生活的文字,美好的文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说明母亲与我存在于世的合理性。所以,当我在《绝色》一书中看到宗布这封信的时候,我便如获至宝:
梦珂,从你父亲那里,知道你去了法国。我时刻都在等你,如同沙漠中的骡子期盼着水罐。我如同一个大老粗,毕恭毕敬吻着你的香粉盒,因为它还保留着你的香气。吻着你打碎的镜子,因为破镜重圆是世上最美好的字眼。我羡慕你的鞋子,因它能天天见到你。
给我写信吧,梦珂,哪怕只写一行字也好。请指出我的错处。请不要这么快把我忘到脑后,至少要装做还记得我。请骗我一下吧,说谎也比沉默要好。我整个爱着你,直至我变成一堆白骨。
她在法国收到了这封信。她是否被信感动了,我不得而知。她对安东尼说,她那时收到的信中,有一封是我的姑祖母写给她的。我的姑祖母告诉她,葛任就要从日本回国了。姑祖母还告诉她,葛任从日本寄回来了一面显微镜,是阿庆写信要的。
@ 蚕豆乖,乖蚕豆
俺这样说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讲。那会儿,俺曾想给葛任写封信,把宗布勾引冰莹的事告诉他。可转念一想,不行,不能写。林副统帅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葛任正为革命努力学习,俺不能用这些小事去打扰他。俺想,要是说了,他可能还会生气呢,说俺只关心小事,不关心大事。
嗐,你们都看到了,俺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啊。虽说好多事情俺都忘个球了,但是!凡是和葛任有关的,俺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为啥呢,因为俺知道,俺这把老骨头还有用。早晚有那么一天,组织上会派人来,向俺打听葛任的英雄事迹。这不,一听见喜雀(鹊)叫枝头,俺就知道组织上派人来了。再来一支(烟)。
下面该说啥了?还是那句话,你们指向哪里,俺就打向哪里。弹指一挥间,有好多年,俺都没有见到他。从日本回来以后,他去了北京。听说他在北京,俺非常想去看看他,顺便看一下天安门城楼,看看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再看看人民英雄纪念碑,缅怀一下革命先烈。啥,那会儿还没有纪念碑?嗐,反正俺想去北京见见他。可很快俺就听说,他又去苏联了。不,那会儿苏联还不叫苏修。弹指一挥间,又是好多年没能见着他。后来,俺听说他从苏联回来了,在上海大学教书,成了一名教授,俺一拍屁股,赶紧跑去了。
同志们,话可不能这么说。在大学教书的,可不都是臭老九。毛主席也在上海大学讲过课,还有郭沫若、李大钊。葛任与李大钊经常串门。真的,哄你是狗。学校在啥地方?让俺想想,好像是凌云路。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的“凌云”(注:阿庆记错了,应是青云路,在上海的闸北区)。教授教授,越教越瘦,他比以前更瘦了,不过精神很好,斗志昂扬。他那会儿教的是苏联文学,俺就是从他那里知道,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的。哈哈,别急着反对,这话不是他说的,是列宁说的。列宁说,托尔斯泰是镜子,那他就是镜子。
到了上海,葛任先领着俺吃了一顿,美美地吃了一顿,吃得俺直打嗝。吃不完兜着走,俺拎着一笼包子,摇摇晃晃往学校走。路上碰到几个瘪三,试图把包子抢走。俺飞起一脚,把那个瘪三打得屁滚尿流。继续往前走,又遇到一个人,病恹恹的,已经饿得走不动了,俺就把包子全都给了他。葛任同志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先问俺有啥打算。啥打算?跟着你继续读书呗。他想了想说,阿庆啊,你这个人心眼好,而且胆大心细,最适合当医生了,俺介绍你去学医吧,以后也好在社会上立足。对俺来说,他的每句话都是圣旨。俺二话没说,就说行,明天就去上学。就这样,葛任掏钱,送俺到上海医专旁听了好长时间。不是吹的,要是学完的话,俺一准成为一个好医生。但后来俺不想学了,因为学费太贵了,俺不想给葛任增加负担。
有一天俺放学回来,到上海大学找他。他夹着课本,正要出门。见俺来了,他就说他要带俺去见个人。俺们坐着黄包车就出去了。到了慕尔鸣路(注:现名茂名北路),进了一个小院子,咚咚咚咚一敲门,走出来了一个人。你猜是谁?猜不着吧?对,是个女人。原来是冰莹啊,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孩,长得像个洋娃娃,活脱脱一个小冰莹。她哇哇哇说着,可俺一句听不懂。原来,她说的是外语。
你说啥,那是谁的闺女?当然是冰莹的呀。好,既然同志们都知道了,那俺就招了吧。没错,那是冰莹和宗布合伙生的。问题是,这闺女从小就能分清敌友,搞清楚啥叫敌我矛盾。她根本不理宗布那一壶,把葛任当成自己的亲爸爸。所以说,她是不是葛任亲生的,并不要紧。同志们都看过《红灯记》,都知道李铁梅不是李玉和生的,李玉和也不是李奶奶生的,可他们还是比亲人还亲。所以,是不是亲生的并不要紧。你说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毛主席是这样教导我们的吗?啥,这话是俺说的?那你就当俺放了个屁算了。
好,俺接着讲。李玉和能做到的事,葛任当然也能做到。连她的名字蚕豆,都是葛任给起的。对蚕豆,葛任真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都不知道怎么心疼才好。当时,蚕豆刚回来的时候,小脸黄黄的,活像一只梨。葛任就亲自动手,啥好吃给她做啥。蚕豆跟葛任也是亲得很,不管去哪,都要葛任带着她。连回杭州看她外公,也要葛任陪她一起去。葛任还给她写过一首儿歌。蚕豆花,蚕豆花,你是爸爸的心疙瘩;晚上睡觉哭又闹,早上起来笑哈哈。你说啥,俺唱得不对?那你说说,怎么唱才叫对。好吧,既然同志们说不对,那俺就再想想。嗐,想起来了,应该这样唱。乖蚕豆,蚕豆乖,八九点的太阳升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未来靠俺的乖蚕豆。反正他一唱儿歌,蚕豆就不闹人了。然后,葛任就开始看书了。冰莹呢,就开始做女红,纳鞋底。
对,纳鞋底,哄你是狗。俺本来已经忘了,可是前两天搞忆苦思甜的时候,俺突然又想起来了。当时队长命令大家吃糠咽菜。有人说刚吃过,能不能过几天再吃。队长就给大家做思想工作。他先问,毛主席平素都吃啥,你们知道吗?没人吭声。他就让一个叫张永胜的人出列回答问题。老张,你是学毛选积极分子,你说说看。老张这人胆子小,放个屁都害怕砸住脚后跟。他红着脸,不敢说,像是被嚼环勒住了嘴巴。问急了,他就说,队长,你上回不是说,毛主席的枕头边放了俩罐儿,一个罐儿放冰糖,一个罐儿放芝麻糖,想吃冰糖吃冰糖,想吃芝麻糖就吃芝麻糖。队长说,是啊,这话俺说过,可毛主席也带头忆苦思甜,吃窝窝头啊。他又问,你们知道江青同志平素干啥吗?这回他问的是俺。俺就说,那还用问,肯定是学习老三篇。他又问,学完老三篇干啥?俺说不知道。不光俺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队长说,鸡巴毛,这你们都不知道,江青同志平素学完老三篇,就坐在毛主席身边纳鞋底,可到了忆苦思甜的时候,她就不纳鞋底了,改打草鞋了。对,那会儿听队长一说,俺顿时就想起了冰莹纳鞋底的事。葛任看书时,冰莹就在旁边纳鞋底,打草鞋。至于葛任,他除了看书就是写书。他已经写了厚厚一摞,题目叫《行走的影子》。啥意思?这你还能不明白,说的是你走到哪,影子就跟到哪,身正不怕影子斜。俺老问他,喂,影子走到头没有啊?他说还早着呢。他一遍遍地写,一遍遍地改。俺催他睡觉,他也不睡。他说,你去睡吧,别管俺。冰莹叫他也不行。有时,冰莹就让蚕豆去叫他。他只好停下来,给蚕豆唱儿歌。怎么唱的?俺前面不是说过了吗?你说啥,刚才没有记上?是不是因为俺唱得太好了,同志们光顾着听了,忘掉记了?好吧,既然同志们喜欢,俺就再唱一遍。乖蚕豆,蚕豆乖,睡到太阳爬出来;太阳出来红彤彤,起床跟俺干革命。蚕豆一瞌睡,他就又写开了。
嗐,再后来,他就没工夫写了。为啥?因为更重要的工作正等着他呢。他听从党的召唤,去了大荒山。那会儿,大荒山是个苏区。对,大荒山他去过两次,这是第一次。他走到哪里,俺就跟到哪里。对,俺就是他的影子。他去苏区,俺当然也要跟到苏区。同志们都看到了,俺是一步一个脚印,跟着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再后来为了革命事业,俺当上了表演,不得不和他分开了。可是,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不管走到哪里,俺的心都时刻和他连在一起。
& 行走的影子
我在第一部分曾经提到,五四运动以后,冰莹曾经从法国来到北京。可当时葛任还在狱中,他们没能见面。返回法国以后,因为迟迟得不到葛任的消息,她就随母亲去了英国,住在英国的沙士顿。沙士顿离著名的剑桥只有六英里,是个环境优美的小村子。为了写作《绝色》一书,安东尼·斯威特曾经到过沙士顿。据他所说,沙士顿只有一家小杂货店,店主的女儿至今还记得,有一个“美貌颀颀”的中国女子,常带着孩子来店里买香烟,“她披着镂空的披肩,面色忧郁”。冰莹的回忆,与此基本相符:
冰莹说,有一次她到杂货店买烟时,看到一封信。那是林徽因——后来国徽的设计者——写给徐志摩的信,已经在那里存放很久了。她这才知道徐志摩以前也曾住在沙士顿,而沙士顿的信件都是通过杂货店转发的。她立即往巴黎写了一封信,让那里的友人把她的信转寄到沙士顿。就在那年的深秋,她收到了从巴黎转来的信件。信是国内寄来的。一个从事教会工作的女友(注:即我的姑祖母),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那个地址,写信告诉她,葛任从俄国回来了,先在天津的育婴堂里帮助毕尔牧师处理一些事务,然后受于右任(注:时任上大校长)和共产党人邓中夏(时任上大教务长)的邀请,到上海大学教书去了。她告诉冰莹,葛任现在仍是孤单一人,他依然爱着她,就像鹿切慕溪水。
记忆是呼啸的栅栏,栅栏一旦打开,往事便涌上心头。记忆还是痛苦的嘴巴,她不停地向母亲诉说着这些年来她对葛任的担忧。她想立即回国与葛任团聚,她的整个胸房都被这种激情充满了。她辞别了母亲,带着女儿,来到了南安普顿(Southampton)港。她后来在日记中写道:“英格兰的深秋,天黑得早。上船时,天已经黑了,面前是英吉利海峡的万顷波涛。因为归心似箭,我总觉得邮轮好像一直在原地逡巡。后来,一切都沉寂了下来,远远望去,临着海峡的怀特岛(Wight Is.)上,已是灯火阑珊。”
经过长途旅行,当她终于到达上海时,竟因为大风退潮而无法进港。在港外,她又待了两天。盈盈一水,咫尺千里,那才叫度日如年。许多年前,她就是从这里送走葛任的。看着女儿那张幼稚的脸,忆及许多年前与葛任的分别,泪珠就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
这是一九二三年秋天的事。当时葛任正在上海大学教书,教的是俄语,与他同教一门课的是瞿秋白。他们在慕尔鸣路(现茂名北路)的寓所,也与瞿秋白和夫人王剑虹的寓所相邻。后来的著名作家丁玲,当时就是上海大学的学生,也住在慕尔鸣路。阿庆来到上海以后,也住在葛任和冰莹家里。葛任在上海大学待到一九二七年,然后他辞去了教职,专事著译。除了翻译普希金、契诃夫、托尔斯泰等人的小说,他还从俄文转译了莎士比亚的剧本《麦克白》。许多年前,他就一直想从事文学创作。这个时候,他突然想以家史和自己的经历,写一部自传体的长篇小说,并命名为《行走的影子》。而这个题目,就出自《麦克白》的第五幕第五场:
人生恰如行走的影子,映在帷幕上的笨拙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退下。它又如同痴人说梦,充满了喧哗与骚动。
当时,毕尔牧师曾到上海看望过葛任和冰莹。在《东方的盛典》一书中,毕尔牧师记录了葛任对这部作品的设想。他还声称自己曾看到过葛任的部分手稿:
一沓土黄色的纸上,写着他父亲的故事。在他眼里,葛存道先生便是一个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便像个影子似的悄然退下。写完父亲以后,他想写他自己,尔后写他的女儿蚕豆。他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写这部《行走的影子》。侧耳听比喻,用琴解谜语,我告诉他,这个书名很是妥帖,因为《诗篇》中说:“世人行动,实系幻影。”
现有资料表明,这部书葛任至死都没有完成。一九三二年,日军进攻上海闸北。战争结束以后,葛任就去了大荒山苏区,随后又参加了长征。冰莹说,葛任到大荒山时,还特意带上了正在写作的书稿,“他带走了书稿,也带走了我和蚕豆。他说,我们可以在那里开始新的、自由的生活”。
@ 杨凤良
俺这么一讲,同志们就心中有数了。只要设身处地一想,你们就明白了,多年以后,听到范继槐要俺去大荒山见葛任,俺心中有多么高兴。鸡巴毛,一颗红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对,俺前面说过,那会儿,范继槐对俺说,你去了之后,首要任务是要搞清楚,那人究竟是不是葛任。还说,不是,那就把他放了;是,那就搞清楚他在那里有何贵干。他这么说的时候,俺就想,最好是,这样俺就能和葛任见上一面。当他交代俺,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伤他一根汗毛的时候,俺心里格格格笑个不停。蠢货,真他娘的蠢货!还用你说,俺当然不会伤他一根汗毛。
俺想拔脚就走,可范继槐拉住了俺。他说,已经有人去了大荒山,那人叫杨凤良。他要俺到了以后,先与杨凤良接上头,然后再做打算。鸡巴毛,杨凤良也去了?俺吃了一惊,想法一下子就变了。想,那人最好不是葛任,不然,俺可不敢做主把葛任放了。为啥呢,要是经俺手放走了葛任,俺在军统就待不住了,地下组织就要遭到破坏了。俺对范继槐说,将军,你是否能派别人去。范继槐说,为啥?俺顺口胡诌,说俺和杨凤良闹过矛盾,无法精诚合作。范继槐这个人,真他娘的有毛病,一下子来了兴致。他说,啥矛盾呀,说说看。俺眉头一皱,计上心头,继续胡诌。说杨凤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俺好不容易弄了个女人,还没弄几天,就被杨凤良弄走了,搞得俺一穷二白,啥也没有了。哈哈哈,同志们俺这么一说,姓范的就上当了。他不光信以为真,还倒过来安慰俺。他说,一穷二白,看起来是坏事,其实是好事。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向毛主席保证,他真是这么说的,哄你是狗。他还说,女人多的是,杨凤良在大荒山有个相好,长得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而不往非君子也,你可以和他展开劳动竞赛,大干快上,把她也弄到手嘛。
俺这样说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讲。
那会儿,俺连忙说岂敢岂敢。他说,鸡巴毛,你平时不是很厉害嘛,怎么关键时刻就下了软蛋?俺说,将军,俺可不是要下软蛋,俺的条件不如他,他比俺排场,天生讨女人喜欢,俺争不过他呀。范继槐就给俺打气,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你这样说,俺很高兴。然后他就告诉俺,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他这么一说,俺就想,狗日的杨凤良也确实不是啥好东西,俺要真把那女人弄到手,也算是把她从水深火热中救了出来。
同志们千万不要认为,俺是因为和杨凤良争风吃醋,才说他不是好鸟的。他本来就不是好鸟。葛任在大荒山一带出现的情报,就是他递给范继槐的。那一年他爹死了,他回福建长汀奔丧。路过大荒山时,这狗日的想起了自己的老相好,就中途下了车,来到了白陂镇。他的老相好是个开茶馆的,给他生了一个小反革命分子。杨凤良在白陂镇住了三天,第四天早上,那个相好和儿子送他去车站。那个站叫尚庄车站,离白陂很近,骑马也就是吃碗面条的工夫。就在去尚庄的路上,他的儿子看到了葛任。那时候,葛任也正从尚庄回来。那个小狗日的一看见葛任,就跑了过去,向葛任鞠了一躬。那会儿,杨凤良并没有把葛任认出来,只是觉得葛任有点面熟。待葛任离去之后,杨凤良就问他的相好,那人是谁啊,小杂种见了他变得那么乖。那个臭婆娘说,这人姓尤,叫尤郁,是个教书匠。对,尤郁是葛任的一个化名。事情本来就这样过去了,但凑巧的是,那一天,在尚庄以北几十里远的地方,有人把铁路给炸掉了,要过几天才能修通,杨凤良只好在白陂镇又住了下来。后来他就搞清楚了,尤郁就是葛任。他说,他当时高兴坏了,因为他想起蒋介石曾悬赏一万赏银索取葛任的首级。他没有立即将葛任打死,是因为他多长了个心眼:谁的首级越是值钱,就越是不能随便砍掉,因为那人肯定是党国争取的对象。他想,要是擅自行动,他不但得不到赏银,还可能丢掉小命。他赶紧向重庆方面报告了这一消息,并做好了在这里长期住下去的准备。这里俺要提前说一下,狗日的杨凤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还不知道,他认出葛任的时候,刀子其实就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到了大荒山,俺和杨凤良照了个头,顾不上吃饭,就去见了葛任。那会儿是正晌午,是杨凤良陪俺去的。你们猜一下,狗日的杨凤良把咱们的葛任关到了啥地方?娘那个×,亏他想得出来,他竟然把葛任关在枋口小学,这不是故意往葛任的伤口上撒盐吗?为啥这么说呢,因为小学还是人家的老丈人胡安出钱建的。那是在一九三四年,建的时候俺也忙乎过一阵,又是搬石头,又是抬木桩,又是打地基,又是垒院墙。这么说吧,直到现在,一看见那些小呀么小儿郎呀,背着书包上学堂,俺就会想起建学堂的情形。学堂建在白云河边,离小学不远处,还有一个小湖。因为河上有一个水闸,所以葛任给那个小学起名叫枋口小学。是“东方红”的“方”带“木”字边,意思是水闸。葛任这次来,又把房子修了一下。他本来打算在那里好好地培养一批革命接班人,可狗日的杨凤良却把它变成了葛任的囚室。
去学堂的路上,俺对杨凤良说,杨凤良,上面派俺来,是因为俺是葛任的老朋友,在他面前能说上话,可以劝降他,好让他为党国效劳。杨凤良听了,连连点头哈腰,是啊是啊。还说,正是考虑到这一点,他对葛任很照顾,没有让葛任难堪。俺说,这就好,俺会向上面反映的,让他们知道你办事得体。俺这么一说,他又是上烟,又是点火。不,俺可不是向你们要烟抽。俺说的是杨凤良给俺点烟。好吧,那俺就再接一支。俺这样说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说。
来到校门口,俺看见有几个当兵的,穿着便衣在门口站着。虽然不知道老子的底细,但看到杨凤良在老子面前摇头摆尾,他们就知道老子是有来头的,都慌着向俺行礼。俺扬了扬手,说,同志们辛苦了。他们连忙喊,首长辛苦了。俺接着对他们说,你们已经光荣地完成了自己的神圣使命,日后组织上定会嘉奖你们,现在,你们就放心地护送杨将军回老家吧,老子提前恭喜你们升官发财。那帮狗日的听了,一个个都高兴得屁颠颠的,又是行礼,又是鼓掌,就差给俺磕头下跪了。俺还当场拍了拍杨凤良的马屁,给他灌了点迷魂汤。俺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啊,一看你的部下,就知道杨将军治军有方。杨凤良的脸一下子笑成了一朵花。啥花,狗尾巴花。俺趁热打铁,宣布晚上设宴,为他们饯行。就在这个时候,共产主义的崇高信念像一团火似的,在俺胸中熊熊燃烧了起来。俺心里想,不能考虑那么多了,为了英特耐雄纳尔能早日实现,俺得尽快把这帮狗日的全收拾了。只是因为想到了林副统帅的教导,小不忍则乱大谋,俺才没有立即动手。俺想,眼下,首先得把戏演好,演足。
马上就要见到葛任了,俺很激动,一颗红心怦怦直跳。为了不让杨凤良看出破绽,俺并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像检查工作似的背着手,先在院墙外面转了一圈。再回到校门口的时候,俺对杨凤良说,杨将军,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他一听,一下子哆嗦起来。俺说,看问题应该一分为二,要看到成绩,还要看到不足。俺这么一说,他连忙请俺赐教。俺像赶苍蝇似的,先把那几个小狗日的撵到了一边,才对杨凤良说,是这样的,你不该把小儿郎们赶回家,应该让他们继续上课,这样才能迷惑住人。鸡巴毛,你现在这么一搞,外人很可能会猜到咱们搞的是啥鬼名堂,这对开展工作不利呀。俺这么一说,他就又开始筛糠了。俺一边笑,一边安慰他,说,请你放心,俺不会往上面反映的。他连忙点头哈腰,说他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并没有让学生缺课,他另请了一位先生,学生们眼下正在镇上的一个庙里上课呢。杨凤良还对俺说,他对外宣称尤郁先生病了,暂时不能上课。俺说,好吧,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但愿不要闹出啥事端。
杨凤良要陪俺进去,俺摆了摆手,让他在外面待着。请同志们猜一猜,为啥不让他跟俺进去?猜不出来吧?嗐,从重庆出发时,俺就已经想好了,见到葛任的时候,要是葛任装做不认识俺,那戏就好演了,因为俺倒过来就可以对杨凤良说,杨将军啊杨将军,你这鸡巴人是怎么搞的,逮错了呀,这怎么会是葛任呢?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虽说此人与葛任长得有几分相似,可毕竟是两个人呀。想到他可能会反驳,所以俺连对策都想好了。俺会这样对他说,别说了,对葛任,剥了皮俺也认得骨头。为了演好这个双簧,不出啥差池,俺有必要先给葛任打个招呼。俺就对杨凤良说,杨将军,你先在外面休息一会儿,别为俺担心,不就是个文弱书生吗,手无缚鸡之力,老子不会有危险的。怎么样,俺够机智的吧?俺这么一说,他果然信了,脚跟一碰,叭,给俺敬了一个礼,说,首长多保重。俺说,谢谢你的好意,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俺会看好自己的。俺点了一支烟,就进去了。
那会儿,葛任关在最里面的一间屋。屋子倒是挺大,有一丈见方。俺进去的时候,葛任正在睡觉。屋里很潮,墙根都长出了蘑菇。他躺在一个门板上,手中还握着一卷书。向毛主席保证,俺没敢打扰他。在睡梦中,他可能也在考虑培养革命接班人的问题呢。俺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心潮逐浪高啊。俺心里说,看啊,为了革命事业,葛任都累成啥样子了。葛任同志本来就瘦,这会儿更瘦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看见他躺在那里活像个纸人,俺就不由得鼻子发酸(注:原记录者在此注明:“赵哭鼻抹泪,如丧考妣”)。俺从里面出来时,杨凤良赶紧凑过来,问俺怎么样。俺只好说,你看你急的!尤郁正在睡懒觉,啥也没说。他要走开的时候,俺拉住了他,说,你也辛苦了,待会儿,老子多敬你几杯。
不,同志们,向毛主席保证,俺可没有别的意思。真的不是向你们讨酒喝,哄你们是狗。好吧,既然你们想喝,俺就舍命陪君子。
& 关于杨凤良
阿庆提到的杨凤良,其实也是葛任的旧友。至于他为何来到大荒山,范继槐先生后面还要提到。在此,我们先听听一位当事人的回忆,以便对杨凤良先有个大致的了解。这位当事人就是现在驰名西方哲学界的著名现象学家Bodde Sun先生。他原名孙国璋,早年是杨凤良的随从。二〇〇〇年冬天,应福州私立海峡大学校长王季陵先生的邀请——王季陵先生当年也是杨凤良的随从——孙先生回国讲学。我得知这个消息后,曾赶到福州拜见了孙先生。下面是当时的采访录音:
我与杨(凤良)先生同乡,皆为福建长汀人。长汀可是个好地方,河田鸡、斗笠、皮枕、茶叶,都天下知名。因有同乡之谊,杨先生对我甚是信任。尽管如此,在随他去大荒山之前,我对他的真实动机,仍不甚明了,以为他是借回家奔丧,到白陂镇与情人相会的。在路上,他自嘲这是一种sweet bitterness(甜蜜的痛苦)。到了白陂以后,他才告诉我,他的真实目的,是要带着情人远走高飞。是的,他早已厌恶政治,厌恶权力场上的尔虞我诈。他私下有句名言,我不知当讲不当讲。他说,这世上两样东西最脏,一曰政治,二曰女人的性器,可这两样东西,偏偏乃男人至爱。他比一般的男人要好,对女人他还是爱的,但对政治这种非人性的东西,他已深恶痛绝。他一直在寻找逃离重庆的良机,但苦于得不到此种机会。恰在此时,范继槐中将召他谈话,说有一重要情报,葛任又在大荒山现身了。范将军要他设法查证,在大荒山活动的人是不是葛任。因葛任之死妇孺皆知,杨先生自然认定此乃有人谎报军情,不足为信。他寻思,大荒山可谓天高皇帝远,此行实乃千载难逢之良机,正好借此逃离政治旋涡。
他提到葛任,使我吃惊不小。先前,我也曾风闻葛先生已战死于二里岗。在白陂几日,我等也未曾听说葛任在此。我遂向杨先生表示,将军,事不宜迟,应立即向重庆方面复命,告之葛任在大荒山现身一事,不过是捕风捉影。杨先生一边命我起草回电,一边准备起程。他的如花美眷已在此生活多年,不愿离开此地。经我等好生相劝,才答应离开。但就在那一晚,发生了这样一桩事。那一晚,我等刚刚睡下,便听见一声闷响,有如天边滚过一阵响雷。第二日,便听说附近铁路已为歹人所毁,死伤惨重,列车之南来北往已被阻断。我等便只好暂时滞留于此。多年后,我忆及此事,仍觉得此乃Foucault(福科)所说的真理意志的体现。在随后几日,我们果真在白陂见到了葛任。原来,乔装为白陂小学教书先生的,即是葛任。他隐居此地,已有多日,除了教书,便是从事著述。大陆实施改革开放以来,尊奉邓(小平)先生之实事求是精神。在此,我也实事求是对你讲,因往日的交情,又因葛先生本人德馨才高,杨先生对葛先生甚为尊重,未曾丝毫为难于他……
顺便插一句,孙先生所说的炸毁铁路的“歹人”,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大宝(郭宝圈)一伙。虽然历史来不得假设,但孙先生还是认为,如果不是铁路的被毁,“葛任日后或可善终”。
铁路之被毁,扰乱了杨先生之部署。设若此事未曾发生,葛任先生日后或可善终。当时,杨先生曾与我商讨该如何向重庆方面回电。他说,他与葛任交情非同寻常,应寻找良策。哦,谱系学,情感的谱系学。此番回国,我曾对国内学人提到,Foucault(福科)认为要将Dialectice(辩证法)、Genealogy(谱系学)、Strategy(谋略)结合在一起研究,因为此三者在不同境况下决定人之typesofpractice(实践形式)。在讲台之上论及此事,许多年前与杨先生的那次对谈,便又浮现于心头。我记得,我曾反复向杨先生说明,范继槐既派将军来此,那便足以表明他亦不甚相信那些情报,无法断定那人即是葛任先生,将军正好利用此便,讲明那人并非葛任,尔后我等逃之夭夭即可。
他犹疑了,说,一切待与葛先生晤谈之后,再作定夺不迟。他们晤谈之时,杨先生问及二里岗之战,葛任笑而不答,似有难言之隐。杨先生遂劝葛任与他一起离开此地,葛任对曰:“我已病入膏肓,难以再经受奔波之苦。”说此话时,葛任身体并无大碍,尚可远足。设若当时动身,至福州等地得以及时疗治,葛任当可安然无恙。但在等待铁路修复之时,事情已变得复杂起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先是一个叫宗布的人来到了大荒山。他一来,我便从他的言谈中发现,他并非如他自己所言,只是一名教书先生,而是因为葛任来的。在我走之前的那一晚,宗布果然露出了真面目……尔后,范继槐委派的人也来了,那是一位姓赵的将军,据他自己所言,他也是葛任的旧友。
赵将军到后几日,我离开了白陂镇。因铁路不畅,我是步行离开白陂的。此时我已有不祥之感。与杨先生辞别之时,我曾言道:“我先代你回去办理丧事,你亦当尽早离开。在此耽搁日久,恐生变故。”怎知一语成谶,我这一走,果真与他永诀了。在长汀,我再没有等到他。我当时便疑心杨先生已遭遇不测,甚至疑心有人尾随我到长汀来,杀人灭口。我便逃离了长汀。在如今的深圳附近,乘一条小舢板,漂到了香港,之后又到了国外。我发现自己乃无用之人,遂将一生献给了哲学,因哲学便是世上最没用的学问。
按阿庆的说法,杨凤良曾向范继槐回电,报告了葛任在大荒山的消息。在本书的第三部分,范继槐也持相同的看法。他说,杨凤良发给他的电文是:“〇号在白陂,妙手著华章。”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呢,在我小心翼翼地询问下,孙先生说:“我没必要说谎,杨先生不可能回电。出于对葛任的尊重,他断然不会将葛任送给政府。要知道,他没与我一起走,为的便是寻找机会,与自称为葛任友人的赵将军商议,如何将葛任带离大荒山。”他接着说道,“当初起草的电文,最后还压在我手里,未曾发出。”而当我将阿庆和范继槐的说法转述给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鼻孔哼了一声,以显示自己的不屑。我想,读者朋友看完本书以后,或许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我现在想说的是,如果孙国璋先生所述完全属实,那么杨凤良先生后来死于阿庆之手,就不能不说是天大的误会。
@ 密电
俺已经喝迷糊了。刚才喝酒时,俺觉得已经到了共产主义了。队长有一回说,到了共产主义,吃香的、喝辣的,都由你自己挑。还说,到了那会儿,不管是谁,大肠头都往外冒油,放个屁都飘着油花。俺对此是日也思来夜也想。你说得对,通往共产主义的道路是不平坦的。只有紧紧依靠组织,才能从胜利走向胜利,最后实现共产主义。
俺心中就时刻装着组织。见到葛任的当晚,俺就给组织发了份密电。当时,俺受窦思忠同志的秘密领导。你们知不知道窦思忠?不知道?那俺就不说了,俺对他也不了解,最初是田汗同志让俺和他联系的。俺在密电里说,俺见到葛任了,他被囚在大荒山。窦思忠给俺回了一个密电,说,以后就称葛任为〇号。俺大吃一惊,因为从重庆出来时,范继槐曾给俺说过,他给葛任定了一个秘密代号,〇号。日怪了,都是〇号,说明啥问题?俺想啊想,后来终于想明白了,组织上一准从另外的渠道得到了消息,这是将计就计。可是后来,等俺见到了白圣韬,他却说,〇号是组织上给起的,意思是圆圆满满。那会儿,俺请组织上立马派人过来,想办法营救葛任。俺还向他保证,俺一定坚持到最后一分钟,等待同志们的到来。下保证的时候,要说俺心中没有顾虑,那是瞎扯淡。事情明摆着,这事如果办不好,不光救不了葛任,俺自己也得搭上一条命。所以俺向窦思忠同志建议,最好能派个娘们儿过来。对,不是娘们儿,是女同志。女同志容易麻痹敌人。谁知道,最后来的却是个臭爷们儿。当然,俺也理解这是组织上对俺的爱护,生怕俺犯鸡巴作风错误。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喜雀(鹊)还没有叫枝头,俺就爬起来去见葛任了。杨凤良像个跟屁虫似的,想跟去。但俺没有批准。俺进去的时候,葛任正趴在用门板搭成的床上写东西。奇怪的是,见俺进来,他一点也不感到吃惊。他笑着对俺说,赵将军辛苦了。听了他的话,俺差点流下泪来。他和俺紧紧握手。他的手很热,就像革命的炭火。他问俺是不是已经来过一趟了。俺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突然说了一句诗,郑板桥的诗,梦中做梦最怡情,蝴蝶引人入胜。他说这是郑板桥《西江月·警世》中的一句。他告诉俺,他在梦中见到了俺。俺笑了,千言万语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说,赵将军啊,俺可不是开玩笑,几天前,俺就猜到你要来大荒山,俺已经等你很久了。听他这么一说,俺就想,莫非是杨凤良把俺要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俺就问他,是不是听杨凤良说的。俺想,鸡巴毛,要是杨凤良透露了这个消息,那就太好了。那样俺就算抓住了他的把柄,金猴奋起千钧棒,以泄密罪将他一棒打死。但葛任却说,他和杨凤良从来没有说过这事。
你说啥,是俺给葛任通风报信了?嗐,怎么会呢?隔着千山万水,俺想通报也通报不成呀。向毛主席保证,俺说的都是真的。葛任的革命预见性很强,是他自己估算出来的。不信,俺可以再讲一个例子。跟俺谈话的时候,他甚至猜到白圣韬要来大荒山,还说白圣韬是奉田汗的旨意来的。那会儿,俺还不知道谁是白圣韬。他说,白圣韬是他的一个朋友。俺问,你怎么知道白圣韬要来。他说,因为白圣韬不光是他的朋友,还是田汗的朋友,同时还是个医生,是最最最合适的人选。神了,真神了,日后跑来的,果然是那个姓白的。
俺和他说话时,屋里冷飕飕的。俺出去了一下,命令那帮杂种们赶紧生火。回到屋里,他坐在床板上,上下打量着俺,还问俺抽不抽烟。他抽的是飞马牌香烟,上面画着一匹骏马,马背上长着翅膀,正阔步奔向共产主义。俺抽了一口,那烟已经发霉了。俺就把俺的雪茄烟给了他。他抽了一口,连连咳嗽,脸都咳红了。不过他很快就适应了。俺看见那床板上还有两个窟窿,是门锁留下的。怎么能让葛任睡这样的床板呢?俺就又跑了出去,命令杂种们搞上一个带围杆和顶篷的木床。
忙了一阵,俺才静下心来和葛任说话。俺有多少话儿要对他讲呀,可真的见了面,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俺对葛任说,你在这里受苦了,有啥要求都可以提出来。出乎俺的预料,葛任说他并没有受苦,还说他在这里过得挺好,很幸福。同志们,坦率地说,俺当时没有听懂他的话。俺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他都需要啥东西,说俺可以让人送来。他说,他需要一些纸张,写一些文章。这时候,他才向俺解释,他一直想坐下来写文章,可总是没有机会,现在总算逮住了机会,身体却不行了。我问他要写的是不是《行走的影子》,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俺对他说,时间有的是,你不要着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立即把俺批评了一通,说,阿庆啊,可不能这样想,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哄你们是狗。他不光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俺又问他写的是不是原来的那个《行走的影子》。他笑了,说,你问得真细,是不是审俺啊?俺连忙说,哪里哪里,俺只是随便问问。
到了这会儿,俺才想到,他其实是拐弯抹角提醒俺,要遵守组织纪律,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你们知道,咱们的优良传统就是批评与自我批评。所以,他这么一说,俺就赶紧做了一通自我批评,说俺错了,不该胡问,一定改正。看到俺进步神速,这么快就认识了错误,他别提有多高兴了。同志们,进步神速可不是俺自封的,而是葛任同志说的。听到他的表扬,俺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刚表扬完,杂种们就丁丁咣丁丁咣把床抬进来了。他们还算有眼色,还搬来了桌子、椅子、脸盆架。还是那句话,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葛任立马坐了下来,趴到了桌子上,又开始了工作。俺呢,一来不想打扰他,二来正急等窦思忠的密电,就回到茶馆了。对,那时候俺就住在茶馆。杨凤良和小婊子原来就住在这里。俺来后,杨凤良不得不腾了出来,搬到了白云河对面的菩提寺。
回到茶馆没多久,俺就收到了密电。密电上说,一个叫白圣韬的家伙即将来到大荒山,协助俺工作,还要将一份密令转交给俺。同志们,你们可以想一下,捧着那封密电,俺对葛任是多么佩服。说五体投地,那是一点也不过分。他真是料事如神啊。还是那句话,俺并没有跟他通风报信,是他自己估算出来的。俺想,这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这是他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的结果。看密电的时候,帮俺翻译密电的女人对俺说,长官,你怎么谢俺呢?说着,女妖精就娇滴滴地靠了过来。俺立即想到,女妖精很有可能把密电透露给杨凤良。怎么办呢?策略是革命的生命线,任何时候都得讲究策略。俺没有硬来,当她趴到俺身上时,俺给她来了个将计就计,也抱住了她。接着,俺就掐住了她的脖子,慢慢用力。开始,她还像怕痒似的,格叽叽格叽叽乱笑。鸡巴毛,她可真不要脸呀,硬把奶头往俺嘴里塞,嘴角都快给俺撑破了,一边塞还一边笑,格叽叽格叽叽。笑,让你笑。俺这么想着,就卡着她那野天鹅一样的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秋风扫落叶之势,猛一使劲。亲爱的同志们,但听咔嚓一声巨响,女妖精就去见了阎王。利索得很!为了不让敌人发觉,俺不光砸掉了发报机,还扒掉了她的裤子。扒裤子时,她的皮带扣怎么也解不开,急得人嗓子眼冒火。俺对自己说,阿庆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沉着,要冷静。关键时刻,还是党给俺智慧给俺胆,俺拿着刀朝她的裤腿豁了一下,白亮亮的大腿就露出来了。然后,俺照着她的大腿根就是一脚。不是吹的,那一脚踢得漂亮极了,屎都给她踢出来了。这一下,俺心满意足了。俺相信,不管谁看了,都会以为那是坏人干的。别说,事后还真的没人怀疑到俺头上。当然,冤有头,债有主,血债要用血来偿,为了给部下一个交代,俺还装模作样查了好久。再后来,俺干脆把发报员的死,赖到了杨凤良头上。
& 一个谜案的揭晓
读白圣韬自述的时候,我一直纳闷,窦思忠为什么再也没能与阿庆取得联系呢?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是阿庆把发报机砸了,把报务员杀了。
@ 盼星星,盼月亮
干掉那个女妖精,俺来到了街上。站在白云河边,俺是心潮逐浪高啊。俺想,既然白圣韬是代表田汗同志来的,又是葛任的朋友,那他一来,就啥都好办了。俺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白圣韬快点来。
俺这样讲行吗?
嗐,那还用说,俺当然知道田汗(现在)是无稽地委书记。去年夏天,队长把人叫到一起开会,让俺替他读报。报上说,首都毛泽东文艺思想宣传队到无稽演出,田书记给他们送去了锦旗,还和宣传队合影留念。读到田书记的名字,俺很激动,都哭出来了。队长踢了俺一脚,说,哭个屁,好好念。俺就接着念。上面说,在田书记的陪同下,宣传队的小红女同志,也就是《朝阳坡》里的那个妇女队长,来到田间地头,给贫下中农同志们演唱《朝阳坡》。念到这里,队长说,停一停,日你妈叫你停一停。俺只好停下来。他说,都竖起耳朵,好好听着,俺给你们唱一段《朝阳坡》。同志们知道朝阳坡吗?对,就在二里岗旁边。虽说它没有大寨有名,但起码跟小靳庄差不多。报纸上说了,小红女经常在朝阳坡深入生活。深入生活是啥意思,俺不懂。生活就生活吧,怎么叫深入生活呢?后来听说小红女经常和朝阳坡的老乡们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俺就知道了,深入生活就是先吃睡再唱戏。不,这话不是队长说的。他懂个屁。当然,虽说他不懂这个,可他会唱。对,他唱的就是这一段。这一段俺也会唱。要不,俺给你们唱唱?嗐,急啥呢,唱完再讲也不迟呀。平时唱惯了,一天不唱,嗓子发痒,两天不唱,心中发慌。
朝阳坡,朝阳坡从未有风平浪静
和平中不和平,两耳细听枪炮声
土改后狗地主反攻倒算
整日里想变天切齿有声
到今日文化革命凯歌高奏
帝修反想复辟狗急跳墙,急得发疯
世界风云幻,举国红心同
知识青年们,扎根闹革命啊
岂容得阶级敌人破坏这伟大运动
同志们,擦亮眼,不能让他们阴谋得逞
要知道,春暖时,还须留意寒流与霜冻
胜利后更要反复辟坚持斗争
党啊,亲爱的党,您像那苍松翠柏
根深叶茂,万古长青
您的话我们时刻记在心间
我们要在这朝阳坡巍然屹立,永不凋零
怎么样?不行?看来,俺还得继续努力呀。同志们一准比俺唱得好。马瘦毛长耷拉鬃,穷人说话不中听,说实话,队长不行,(唱得)比哭丧还难听,真的还不如俺。不过,他唱的时候,俺还得乖乖竖起耳朵,装做听得很入迷。其实,他唱的时候,俺正瞟着田汗的照片。照片上的田书记正坐在田间地头,和革命群众促膝谈心。他神采奕奕,满面红光,就像我现在这样,盘着腿,一只手端着大茶缸,一只手拿着红宝书。看到田汗同志身体健康,俺真是打心眼里高兴。
好,俺接着说。俺可不是吹牛,硬往脸上贴金。说起(俺)和田书记的革命友谊,那也是比天高,比海深。向毛主席保证,俺没耍花腔,说的都是大实话,哄你是狗。他和葛任是老乡,都是青埂人。俺当然见过他。他会魔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是他的绝活。俺刚见他的那会儿,他比现在瘦,身上还有虱子,呸呸呸随地吐痰,就像个要饭的。不过,他养的那些鸽子却一个个肥头大耳。他来杭州找葛任,可那会儿,葛任刚从日本回来,还在北京医专教书。他扑了个空。你说啥,胡说八道,谁胡说八道了?哦,俺想起来了,鸽子没有耳朵。咦?瞧你说的,鸽子怎么能不长耳朵呢?要是不长耳朵,那它们怎么能听见田书记调遣呢?说来说去,耳朵还是不能少。那些鸽子都很听田书记的话,田书记说,去去去,去树上捉只害虫。鸽子就乖乖地飞上树,消灭几只害虫。田书记说,来来来,来背背老三篇。鸽子就咕咕咕,咕咕咕,背一遍老三篇。田书记对鸽子说,累了不是?那就养精蓄锐以利再战。鸽子就把脑袋别到翅膀下面,乖乖地打起了呼噜。
后来,田书记也去北京了,去北京参加五四运动了。临走,田书记还留给俺几只鸽子。同志们,田书记把鸽子留给俺,是很有意义的。大家都知道,鸽子是和平的象征,它可以时刻激励着俺,消灭帝修反,解放全人类。他这一走,俺就有好多年没有见到他,再见到时,他已经是红军将领了。前面说了,那一年,俺随着葛任来到大荒山。有一次,俺发现有一个人很面熟,可是叫不上来名字。俺问葛任,咦,那人是谁。葛任说,你问谁?俺说,就是那个比杨子荣还要英俊还要威武的同志。葛任圈起食指,刮了一下俺的鼻子,说,嗐,你怎么连他都不认得了,他就是田汗同志呀。田书记的记性比俺强多了,上来就认出了俺,还亲切地称俺小鬼。俺心里暖洋洋的,可泪花却像那断了线的珍珠,扑嗒扑嗒往下掉。
同志们想想,知道白圣韬要从田书记身边来,俺会多激动。俺想,见到了白圣韬,也就算见到了田书记,就像去了延安。俺还想,等完成了任务,俺就给组织上说说,让俺挥手从兹去,告别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别了,军统。别了,司徒雷登。鸡巴毛,一拍屁股去延安拉倒。
& 山花烂漫
我在《无稽方志》(一九九〇年编选)的第二一五页,找到了阿庆所提到的小红女在无稽活动的有关报道: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近日,首都毛泽东文艺思想宣传队,乘着革命的东风,来到无稽地区。天刚露出鱼肚白,宣传队就在田汗同志的陪同下,来到了郊区无稽崖下的梯田里,为革命群众演出《朝阳坡》。剧中妇女队长的扮演者小红女同志,站在一块高高的石头上,迎着喷薄而出的红太阳,为同志们演唱了最有名的唱段:“朝阳坡从未有风平浪静。”当她唱到“知识青年们,扎根闹革命”的时候,田地里的知青同志们,都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曲唱完,看到知青们的手都被石头和榔头磨破了,小红女同志热泪盈眶,当场赋诗一首:“困难是石头,决心是榔头。榔头砸石头,困难便低头。”田汗同志也当场讲话:“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无稽崖下的这片山冈,就只长树木,不长庄稼。什么山花烂漫,什么鸟语花香,那都是资产阶级的货色。现在,我们要发扬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精神,把这些树木统统砍掉,把杂草统统烧掉,让它变成我们的米粮川。小红女同志再来无稽的时候,我们一定要让宣传队的同志,吃上梯田里长出来的大米。同志们有没有这个信心?”同志们都高喊有这个决心,喊声直上重霄九。在小红女同志的鼓动下,在田汗同志的指挥下,同志们斗志昂扬,干劲倍增,好多人轻伤不下火线。还没到正晌午,大树已经砍光了,杂草已经烧光了。看着那光秃秃的山冈,和山冈上迎风招展的红旗,同志们脸上都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正如阿庆说的,“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就在审查组找阿庆谈话之后不久,田汗就被打倒了。田汗被打倒的原因,就与上面这段文字有关。《无稽方志》的第二二三页,收录了这样一篇文字:
近日,无稽地区的红卫兵,发扬“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精神,揪住了暗藏在革命队伍内部的特务田×。田×的反革命言论,可以说是车拉斗量,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就拿最近的例子来说吧,他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和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唱反调。胡说什么“山花烂漫是资产阶级货色”。难道他不知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曾经教导我们,“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白纸黑字,铁板上钉钉,他的罪恶是想赖也赖不掉的,他的屁股是擦不净的,因为他的黑暗用心已经大白于天下,并将继续大白于天下。我们将随时向广大革命群众,揭露田×的反革命罪行。在这你死我活的历史时刻,我们要继续发扬“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精神,将田×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我注意到,由朱旭东捉刀完成的《田汗自传》一书,也用到了这段文字,意在说明田汗在“文革”期间曾受到过不公正待遇。而《方志》里之所以用“田×”代替“田汗”,是因为《方志》出版的时候,田汗同志早已平反了,再指名道姓就有些大逆不道了。
@ 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
盼星星盼月亮,可是一天天过去了,白圣韬却迟迟不到。俺都快急疯了。为消磨时间,俺整天泡在茶馆里。有一天,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的时候,俺正在茶馆喝茶,突然看到杨凤良和一个穿灰色长袍的人往镇上的祠堂走去。俺对那人的身影非常熟悉。虽说隔得很远,没能看清他的脸。可俺知道,俺一准认识他。不用说,在那一刻,俺甚至想到,莫非他就是白圣韬?莫非白圣韬是个化名?
小不忍则乱大谋。俺忍了忍,没有追过去。那会儿,俺还拉住茶馆里的一个女人,拉她在俺身边坐下。为了吸引那家伙的目光,俺还把那女人的发簪抽出来,朝她的屁股扎了一下。哎哟,那臭娘们叫了一声。叫归叫,她还是乖乖坐到了俺的腿上。她的屁股肥又大呀,坐得俺鸡巴酸又麻。那家伙和杨凤良果然都扭了一下头。真他娘的下流啊,这些人永远脱离不了低级趣味,整天就等着看这个。因为隔得远,俺还是没看清那家伙是谁。俺恼了,照着女人的屁股又是一下。
一整天,俺都心急火燎的。到了晚上,俺刚刚睡下,俺的手下突然来敲门了。他说,有个人想见俺。俺马上想到,是白圣韬来了。俺顾不上穿衣,光着屁股就跑了出来。还是白天看到的那个人。他还穿着那身灰色长袍。他径直走到桌子跟前,挑亮了灯捻。惊天地,泣鬼神,这一下,俺看清他是谁了。俺差点叫出声来。他竟然是宗布。即便俺是个傻×,俺也知道他是为葛任的事情来的,更何况俺受党教育多年,早就不是傻×了。但他是受谁的指派,和姓杨的是啥关系,俺就说不上来了。
他说,他现在是个商人,经常来大荒山区收购茶叶、香菇、莲子,也收购蚕豆。狗屁!大荒山哪有啥蚕豆,说得也太离谱了吧?俺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没有这样说,只是瞪着眼,看他还要耍啥花腔。他红口白牙,说,现在呢,茶叶尚未上市,他只好在这里当私塾先生。俺心里想,编吧,吃柳条屙筐,就肚编吧,等你编完了,俺再揭掉你的画皮。他说,杨凤良找到他,让他给学生代课,他就答应了,反正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俺说,你和杨凤良关系不赖呀,是故交吧?他立即表示,他们以前并不认识。
当天晚上,俺没有和他啰嗦那么多。当中隔了一天还是两天,他又来找俺来了。他想和俺一起出去散步。俺说,你不老老实实给学生们上课,跑来这里干啥?他说,今天的课已经上完了。俺问他给学生们上啥课,他说《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俺问他,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祖国的花朵们能听懂吗?他说,还讲了些别的,念上去朗朗上口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同志们都听听,这都是啥破玩意儿。俺心里那根弦一下绷紧了。呸!老不正经,讲这些腐朽下流东西,不是故意要把祖国的花朵们往邪路上领吗?
好,俺接着讲。为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俺和他出去了一趟。同志们,大荒山的景色好得很啊,山河壮丽,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美中不足的是,革命的春天还没有完全到来,毛竹还没有披上革命的盛装。俺走到了一个高高的山冈上,下面就是凤凰谷。当地人说,很久以前,那里有许多凤凰。对,俺再抽支烟。前面不是说了吗,俺喜欢抽凤凰烟,就是因为俺去过凤凰谷。那会儿,俺站在山冈上,叉着腰,往下一望,心潮逐浪高,革命的豪情油然而生。从那里还可以看到关押葛任的枋口小学,看到黑墙和房顶的青瓦。俺单刀直入,对宗布说,你给俺说实话,你到这里来,是不是与葛任有关?他还是没说实话,说他到了以后,才知道葛任关在这里。鸡巴毛,谁会相信他的鬼话呢?俺就又问他有啥打算,是不是想看在冰莹的面子上,把葛任救出去。这一下,他哑巴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把皮球踢给了俺,问俺打算怎么做。他娘的,当然不能告诉他俺正等着白圣韬。俺就说,俺现在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等着形势朝有利的方向发展。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好,好。谁鸡巴知道他的好是啥意思。说完,他就开始往山下走。俺不知道他安的啥心,也只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走到一个巨石旁边,他从石缝里揪出一枝杜鹃花。杜鹃花刚发芽,他把它放在鼻尖下边闻着,还耷蒙着眼。闻了一会儿,他又把杜鹃花放到石头上。他这种资产阶级情调,惹得俺一肚子气。不过,俺没有发作,因为俺还等着他的回答呢。俺想,花你闻过了,谱你也摆够了,你总该老老实实回答俺了吧?可是,他还是没有回答,又往山下走去了,一直走到一条小溪旁边才停住。他捧着水,看了半天,还是没有说话。水边走过几个穷和尚,他们都来自菩提寺,穷得连挂念珠都没有。宗布看着他们,眼睛眯成一条缝。眯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同志们都来听听他是怎样放屁的吧。他说,这里天高皇帝远,葛任来这里,就是为了能葬身于此。他的话比屁都臭,可他不但不觉得臭,反而还津津有味。他说,他一来到大荒山,就产生了和葛任一样的念头,也想葬身于此。还说,他希望俺能给军统打个报告,讲清楚葛任已经无意于政治,毫无利用价值,不如让他自生自灭,归于尘土。
俺现在还记得,那会儿,俺插在屁兜里的手动了一下。是啊,俺差点扣动扳机,将他当场毙掉。之所以没扣,还是因为那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是啊,在白圣韬来之前,尽量别把局势搞乱。这么一想,俺就咽下了那口恶气。
在回去的路上,宗布突然问俺,杨凤良啥时候走?还说,一定要提防杨凤良,在这节骨眼上,杨凤良啥事都干得出来。俺说,好了,用不着你提醒,俺知道那狗日的没安好心。他一支接一支抽烟,不吭声了。他还问俺抽不抽烟。同志们,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俺一下子提高了警惕。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短。俺的手本来已经伸出去了,这么一想,就又收了回来。可是,俺又转念一想,对自己人来说,贪污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对敌人来说,你浪费他的钱财越多,你对革命的贡献也就越大。于是,俺接过他的烟就抽了起来。他抽的是啥烟?白金龙,南阳(洋)烟草公司的白金龙。你说得太对了,一听这牌子,你就能闻到一股纸醉金迷的味道。
俺正浪费着他的钱财,他突然问俺,能不能想点办法,把杨凤良支走?俺一听就笑了,说,宗先生啊,那姓杨的要是俺肚里的屁,俺就自作主张把他放了,可他不是啊。出乎俺的预料,他突然表示,他可以去做杨凤良的工作,让杨凤良早点滚回福建。俺说,你说得倒轻巧,要是你真能把他哄走,俺一定会重谢你。他牛皮哄哄地说,你就等着瞧吧,俺保管他三天之后,乖乖地离开大荒山,滚回福建长汀。看啊,稀罕事都让俺给碰上了。一个私塾先生竟然可以支配一个国民党将军。此事若能办成,那就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就是国军已经毫无指望了。从来只有党指挥枪,哪有私塾先生指挥枪的。鸡巴毛,那不是乱套了吗?
俺这样讲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讲。你说啥,宗布和杨凤良交涉的结果?嗐,说出来能让你笑掉大牙,水运庄(注:信阳劳改茶场附近的一个回民村)的牛都被他吹死了。第二天,他来找俺,说他和杨凤良谈了,但杨凤良不理他那一套。俺问他和杨凤良都谈了啥。他说,他对杨凤良说,他掐算了一下他的八字,算出他家里出了事。杨凤良问啥事。他说,具体啥事,他也搞不清楚,但必定和阴宅有关。其实,是俺告诉他杨凤良家里死了人的,他只是照葫芦画瓢,又重复了一遍而已。他劝姓杨的忙完公务,赶紧回家看看。杨凤良说,他早就知道他家的阴宅有问题,影响他传宗接代,所以他才要找那么多相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遍地撒种,通过量变寻求质变。还说,矬子里拔将军,他不相信那么多儿子当中,不出一个有用之材。宗布一听,傻眼了。他捻着胡子想了半天,又对杨凤良说,要是你不回去看看,你本人的性命也会出些问题。杨凤良问宗布,此话当真?宗布说,哄你是狗,要有半句假话,俺现在就可以辞掉教职。宗布还送给了杨凤良一笔钱,说那算是送给他的路费。对,他在贿赂杨凤良。俺也问过宗布,你的糖衣炮弹打中了那狗日的没有?宗布说,打中了,一炮就打响了。他说,他对杨凤良说了,他知道将军日后一准升官发财,到那会儿,他有用得着杨将军的地方,望杨将军能念及今日的缘分。他说,他这么一说,那狗日的就鬼迷心窍,把钱收下了。但是,同志们,杨凤良贪心不足蛇吞象,弄了第一笔钱,还想弄第二笔钱。对,他还等着老蒋给他发赏钱呢。所以,他还是没走。你说啥,(宗布)有没有给俺塞钱?塞了,俺也收了。前面不是说了,浪费敌人的钱越多,对革命的贡献就越大。
没能把杨凤良劝走,宗布一准感到丢了人,所以他第二天就走了。别了,司徒雷登。从此,俺就再没有见过他,反正他早就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咱们就不要说他了。俺真是没有见过他。向毛主席保证,俺说的都是实话,哄你是狗。不用你提醒,俺也知道要对历史负责。历史是人民写的,而俺就是人民中的一员嘛。谁要骗你们,那就美帝是娘,苏修是舅,姓肇(赵)名叫不是人揍(做?)。这一下,你们总该信了吧?
& 宗布的大荒山之行
冰莹一口否认,宗布到大荒山是受她的委托。事实上,后来得知宗布去了大荒山,冰莹还极为恼火。在冰莹看来,宗布不但没有起到救助的作用,反而加速了葛任的死亡。她的理由是:“宗布的出现,会让葛任想起自己失败的一生,让葛任更加绝望。”不用太费力,我们就可以发现,这句话里其实包含着这样一个意思:冰莹一直在为自己和宗布有过的婚姻事实感到羞耻,并以己度人,认为葛任会把这个事实看成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失败。
在一九四三年年初的那个雪天,宗布和冰莹在上海分手后,冰莹去了重庆,而宗布则去了香港。到香港的第二天,他便前往发表过《蚕豆花》一诗的《逸经》报社。他想从总编徐玉升那里,打听到葛任的确切消息。但因为徐先生当时并不在香港——我从徐先生的《钱塘梦录》一书中得知,他当时回杭州为父母扫墓去了——因此宗布此行其实一无所获。也就是说,当他从香港起程前往大荒山的时候,对葛任是否还活着一事,他也并不能肯定。他只是推测葛任应该还活着,并且很可能就在大荒山。那么,他是如何推测的呢?黄济世先生在《半生缘》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有几日,宗先生手捧《逸经》,神情恍惚,有时竟至涕泗横流。余曾借来一阅,未见有何异常。有一文章,云蒋中正与宋美龄飞赴埃及开罗,途经驼峰(注:即喜马拉雅山)时,座机机长突发心脏病,险些机毁人亡。宗先生向与蒋氏政权不合,自当不会为此伤神。更何况此乃旧闻,蒋氏夫妇早于十一月二十一日已抵达开罗,并于当日拜会了英伦首相裘吉尔(现译丘吉尔)。又有一日,虽是午后,然天光微暗,酷似傍晚,他又恍惚了起来。在余催问之下,他方告知,《逸经》中有一诗名为《蚕豆花》,虽署名尤郁,但他疑为葛任新作,葛任应该还活于人世。又云,设若不出意外,葛任应藏身于大荒山,与女儿蚕豆相伴,共享天伦。据他所说,蚕豆乃甲戌年(注:一九三四年)于大荒山失踪的。他以此推断,二里岗之战,或为葛任金蝉脱壳之计。逃生之后,葛任径自到大荒山寻找女儿去了。宗布此时已年近七旬,自忖来日无多,故思女心切,欲亲赴大荒山。宗布所言实乃牵强,然而,他执意要去,外人又岂可阻拦。
顺便说一下,近来,海外有些学者正是凭借这段文字,认定葛任之所以到大荒山,就是要寻找自己的养女的。这种说法是否属实,我不敢轻下结论。因为正如白圣韬所说,“对葛任的任何理解,都可能是曲解”。不过,有一点可以证实,即宗布去大荒山,其初衷并非要救葛任,而是想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蚕豆。遗憾的是,他没能见到蚕豆——早在一九三四年,即红军从大荒山撤退后不久,我的姑祖母就在埃利斯牧师的陪同下来到大荒山,将蚕豆接走了。这一点,我在后面还要提到,这里暂且不论。
黄济世先生接下来还写道,宗布去大荒山的时候,“囊中深藏巨额款项”。那笔钱是为他的女儿蚕豆准备的,“设若蚕豆已嫁做他人妇,那便续作陪嫁,以补为人父之歉意”。他没有见到女儿,但那笔钱还是花光了,“回到香港时,他已是囊中空空,如叫花子一般”。他把钱都花到哪儿去了呢?看了阿庆的自述,我才知道他的钱都用来贿赂杨凤良和阿庆了。
二〇〇〇年春天,孙国璋先生在接受我的采访时,也曾提到宗布和杨凤良曾有过一次交谈。因为没能见到蚕豆,而葛任又身陷囹圄,所以宗布一改初衷,想重金收买杨凤良,以使葛任获救:
在我走前的那一晚,宗布果然露出了真面目。在哲学上,这叫alecheia(去蔽)。他坦言,他是来救葛任先生的,请杨先生开个价。我记得他曾说起,他与葛任的父亲早年皆为康氏同党,后又与葛任先生有过交往。但在那交往中,他曾有负于葛任。杨先生说,他愿听其详。宗先生遂言道,当年他曾出资送葛任去苏联。对,现在叫前苏联了。正是这一经历,使葛任日后得以在党内身居高位,以致有今日高额悬赏及被囚之事。杨先生又问道,冰莹莫非你也认识?我至此方知,以前所闻葛任之妻曾被一位康氏追随者霸占一事,即为眼前之人所为。闻听此言,宗布汗颜不已,说,这段经历使他多年来深以为愧。他愿出巨资买得葛任的性命,以求内心平安。杨先生遂提到,一俟铁路畅通,他便将葛任一起带走,葛任性命无忧,勿需挂念。宗先生对此似乎还不大相信,说已有多人在观望此事,杨先生切勿oscillation(犹豫徘徊),倘生变故,致使葛任命丧白陂,杨先生便是历史罪人。杨先生抚膝大笑,讲宗先生尽可放心。据我所知,当晚杨先生便要将那笔钱转交给葛任。至于葛任是否收下,我就不得而知了。
《绝色》一书写道,宗布回到香港后,曾给冰莹写来了一封信,他天真地告诉她,葛任定然获救,让她安心等待葛任的好消息,“他说,他赎回了自己的罪。仿佛葛任的被俘,是历史赏给他的机遇。他也提到了丢失的蚕豆,称这是他一生的痛苦”。
说到这里,我想顺便提一下,正如读者朋友已经看到的,在阿庆的自述中,宗布就像个小丑。但阿庆的后人对我说,当时,阿庆只是出于形势需要,才“痛打落水狗”的。当时参与此次调查的余风高先生,也曾对我提到过阿庆的“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很不老实”,“把他当特务的那套本事都用上了”。那么,阿庆对宗布真实的态度又是如何呢?据阿庆的后人说,阿庆平时喜欢“写写画画”,留下过一些文字材料。后来,这些材料都落入余风高之手了。但我再来找余风高的时候,余风高已经钻进了骨灰盒。余风高的小儿子余立人说,那些材料都掌握在他的手心。接着他就把话题扯到了他的传销公司“华伟消费联盟”上面,夸它如何好如何好。“好”自然是指能挣大钱。他们的传销产品,就是阿拉斯加海豹油。我在本书第一部分提到,某电视台在关于二里岗的一个娱乐性节目中,为特约嘉宾颁发的奖品,就是阿拉斯加海豹油。为了看到那部分材料,不得已我只好加入他的传销公司。随后,余立人打开骨灰盒下面的一个小匣子,从里面翻出一个红色塑料皮笔记本,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信纸题头印着毛主席语录:“自己错了,也已经懂了,又不想改正,自己对自己采取自由主义,这是第十一种人。——《反对自由主义》”接下来,才是阿庆的笔迹:
今天,审查组的同志们来找我(注:有意思的是,阿庆说话时用的是“俺”,这里却用的是“我”),了解葛任同志最后的英雄事迹。他们明天还要来。我不得不提到了宗(布)。反正宗(布)早就灰飞烟灭,死无对证了,俺就发扬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将他臭骂了一通。宗布,若你地下有知,一定要体谅我。我对不住你,我给你瞌(磕)头了。不说那么多了,因为咱们马上就要见面了,我会当面(向你)赔罪的,我会割耳朵(为你)下酒的。我会让你知道,这都是为了葛(任)好。不说那么多了。到那边再说吧。到了那边,我就啥也不怕了。吃饭吃稠,怕它算球。吃饭吃稀,怕它算×。你想要什么,就给我托个梦,我一定给你捎去。可事先得说好,你要是想要蚕豆的像(相片),我可没有。真没有,哄你是狗。
半个月之后,赵耀庆跳井自杀。
@ 白圣韬又被吊了起来
宗布把牛皮吹破了,俺更着急了,比热锅上的蚂蚁还急。俺想,白圣韬到来之前,俺别的事做不了,想办法帮葛任把身体养好,还是可以做到的。俺就去找他,问他想吃点啥。他说,他想吃点豆腐。这倒让俺为难了,白陂不产黄豆呀。俺问他为啥非吃豆腐不可呢,他说,因为中国的豆腐世界第一。瞧啊,都到啥时候,他还那么爱国,爱着咱们的豆腐。同志们,顺便问一句,晚上,你们能不能让俺吃一份炒豆腐?俺已经好多天没有吃过这世界第一了。
那会儿,俺给他定的伙食标准很高。每顿都有酒有肉,但就是缺豆腐。不过,他提出来了,俺就要想办法。俺派人到瑞金,用香菇、黄花菜换豆腐。看到他吃豆腐的样子,俺别提有多开心了。他说,赵将军,你也尝尝。他叫俺赵将军,真叫俺无地自容。在俺的强烈要求下,他终于改口叫俺阿庆了。他说,阿庆,俺需要一名可以做人体解剖的医生。俺不知道他啥意思,就让他说得详细一点。他说他已经病入膏肓,死了之后,希望医生们能把他的肺摘下来,交给医院解剖,说这样对于肺结核的诊断有好处。
同志们,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又有谁情愿把内脏掏出来送到医院呢?没有,从来没有。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彻底的唯物主义精神。你说啥?瞿秋白也这样说过?好吧,那就算俺胡说吧。当时,一听这话,俺连忙对葛任说,你看你,都想哪去了,这些话不吉利,你千万不要再说了,你不会有事的,俺保证你不会有事的,哄你是狗。见俺急了,葛任笑着说,好,俺就把这话收回。
当时俺和葛任是在房前的天井里谈话。天井里面有一口井,井架木头还是新的。用来汲水的辘轳也是新的,用原木做的。桶放下去,辘轳就会吱吱吜吜。葛任说,他曾经想过,到了夏天,他就用水桶把西瓜吊下去冰,孩子们一定喜欢吃冰过的西瓜。俺说,俺也喜欢吃。他笑了笑,说,可惜你吃不到俺冰的西瓜了。那天晚上,葛任兴致很高。俺让人多加了几个菜,然后陪着葛任在天井里喝酒赏月。后来,葛任一直催俺回去。他说,说不定有要事正等着你处理呢。俺说,还能有啥要事,把你照顾好,就是俺最重要的使命。但他还是催俺回去。月亮移到天井外面时,他说累了,脑仁有点疼,想回屋睡觉了。俺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俺走了之后,你一定要去睡觉,不要再工作了,万里长征刚走完了第一步,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俺踏着月色回来,刚睡下,俺的手下就来报告了。说,逮住了一个家伙,是外地人,神色有点不对头,已经揍了一顿,正要再给他一点厉害瞧瞧。俺打了个激灵,想,这回来的人可能就是白圣韬。俺顿时又想到了葛任刚才说过的话。他催俺回来,莫非已经推算出田汗和窦思忠派的人要到了吗?英明啊,英明。俺的手下见俺面带微笑,以为要奖赏他们,便在俺面前炫耀他们是怎样收拾他的。这些狗杂种啊,除了给俺添乱,屁本事没有。为了不让他们看出破绽,俺还真给他们发了点赏银。同志们别瞪眼,俺是这么想的,早晚有一天,这些赏银还会回到人民的怀抱。他们吃进去了多少,到时候就得屙出来多少。
俺见到白圣韬的时候,那帮人刚把他从梁上放下来。俺恩威并重,先瞪他两眼,然后弯腰扶他。狗屎不上粪叉,他不识抬举,不想起来。俺还记得当时的形势。他跪在那里,闭着眼,鼻尖上都是泥,还筛糠似的打摆子。俺在他耳边轻轻地叫了两声,白圣韬,白圣韬。娘那个×,他没有搭理俺。他的头发快掉光了,额头显得很大,上面还有一层虚汗,亮晶晶的,就像刚从水里爬出来的螳螂。对了,他后来跟俺说过,他的头发是在来大荒山的路上掉光的。当时,俺心里直犯嘀咕,这不是熊包吗,怎么可能是从延安来的呢?再说了,怎么会只有他一个人,别的人马呢?鸡巴毛,不管他是啥地方来的,先把他稳住再说。他要不是白圣韬,只是个做生意的,那也好办,让他出点血,破点财,就可以让他滚蛋了。为啥要让他出血、破财?嗐,那还用问!一来算是劫富济贫,为革命做贡献;二来在杂种们面前有个交代,让他们看看老子为党国办差,从不打马虎眼。同志们,白圣韬后来叛变了革命,跟着范继槐跑了。可那会儿,他的真面目还没有暴露,还像个硬骨头,有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劲头。因为俺还没有弄清楚他是不是白圣韬,所以看着他们又把他吊上了房梁,俺并没有上前阻拦。这家伙欠揍,刚才还蔫不拉叽的,可一吊起来,反倒变欢了。把他往上吊时,他说,再高一点呗。还说,要是每吊一下都能吃上一碗鸡蛋面条,那就多吊几下。他在空中晃过来,晃过去,鸡巴毛,就像一只大蜘蛛。嘴也不停,啥都说。说的是啥?你们最好躲远一点,免得绳断了,砸住你们。反正都是这种屁话,一听就让人来气。还说,最好用拴驴的绳子吊,最好是拴叫驴的,那种绳子最最最结实。娘那个×,他是硬往枪口上撞啊。屁股夹斧头,破屎(死)上了。像他这样的人,当时多得很。白圣韬没来的时候,俺就遇到过一个。那家伙出门做生意蚀了本,只好回来了,可到家以后又发现家产都被穷鬼们抢鸡巴了,家里的人也都死鸡巴了。那人只想早点死,你越是揍他,他越是喊过瘾。遇到这种死不悔改的走资派,除了将他们一棍子打死,还真是没啥好办法。这会儿,只是由于担心他就是白圣韬,所以吊了一会儿,俺就示意手下人把他放了下来。他刚落地,俺手下的一个人就给了他一鞭子。他的脖子一下伸长了,嘴巴咕噜噜咕噜噜,好像是要呕吐,可啥也没有吐出来。
你说得对,得讲究策略。为此,俺可没少费脑子。当晚,俺叫人给他做了点好吃的,又从茶馆给他拽来了两个婊子。饭他吃了,还说死也不当饿死鬼。婊子他没要,他说他日不动了,过两天再说吧。第二天,俺单独和他谈了一次。先向他表示歉意说,打是亲骂是爱,绳子勒在你身上,痛苦留在俺心中。为了让他明白这个道理,俺还向他提起了周瑜打黄盖的故事。说,为了一个共同目标,俺和你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俺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俺就是阿庆,然后问他是不是为葛任的事情来的。他这才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但是,他把窦思忠同志写给俺的密信弄丢了!他说,路过武汉时,他被人抢了一次,不光丢掉了那份密令,还差点送命。他让俺别担心,说那帮拦路抢劫者只是一帮泼皮,只关心钱财。他拿脑袋担保,密令不会落到当局手里。他说,他已经通过地下组织,把丢信一事向窦思忠同志作了汇报。窦思忠说了,那只是一封普通的介绍信,介绍他跟俺接头用的,没有别的用场。他说,窦思忠还说了,你办事,俺放心,一切按既定方针办。俺等的就是这个,连忙问他既定方针是啥方针。他说,组织上让他把〇号带出大荒山。至于带到啥地方,他得严守组织机密。他还说,为了严防泄密,窦思忠还特意交代他,带葛任离开大荒山前,不要再与组织联系。
这样讲行吗?那俺就接着讲。
要说俺对他没有怀疑,那是假的。为了弄清他是不是哄人,俺故意向他打听田汗同志的情况。他说的和俺知道的完全一样,他说,他曾给田汗同志看过病,帮田汗同志解决了一个很大问题。啥问题?大便问题。经过了万里长征,田汗同志和许多领导人都拉不下来。到了延安,田汗同志仍然保持着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整天吃黑豆,部下送来苹果,他舍不得吃,送来梨,他也舍不得吃。所以,田汗的便秘不但没减轻,反倒加重了。俺当时身在重庆,听说了这事,有劲使不上,急得抓耳挠腮。后来,听说田汗同志的便秘问题解决了,俺高兴得整夜睡不着觉。那会儿,俺就听说是个姓白的医生给他治的,但俺不知道那人就是白圣韬。你说啥,在哪听说的?当然是在军统里面。那会儿,蒋介石患上了慢性腹泻,屙的比尿的还稀,怎么也治不好,蒋光头就让戴笠帮他打听一下,谁可以治拉稀。没多久,就有人打听到,上海有一个姓白的医生可以治这个病,但跑到延安去了,并且治好了田汗的便秘。能治便秘,就一定能治拉稀。他们后来在上海找到了白医生的一个弟子,好像姓余,把他弄到了重庆,老蒋的拉稀就给治好了。这会儿,他既然连田汗的便秘都知道,俺想,他一准是自己人了。当然俺还是有些不明白,怎么就他一个人来?他花言巧语,说窦思忠担心人多嘴杂,走漏风声,所以只派了他一个人。
& 慢性腹泻
关于白圣韬如何向阿庆传达指示,由于没有旁证,所以阿庆的一面之词我们也就只好姑妄听之。这里,我想顺便说一下,阿庆提到的那个给老蒋看病的医生,不姓余,而姓于。他就是我在《粪便学》一节中提到的于成泽先生。如前所述,于先生不是白圣韬的弟子,而是白圣韬的师弟。在《医学百家》一九九三年第七期的《名人趣谈》中,于成泽先生有如下一段回忆:
一九四二年春天,我被几个便衣盯上了。起初,我还以为他们是日本奸细,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戴笠的手下。他们让我跟他们“走一趟”。走一趟就走一趟,那时候我正活得不耐烦,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他们先向我打听白圣韬。我说:“我已经多时没见过他了。”其实,我知道白圣韬去了延安。便衣们先把我带到了西安,然后从西安直飞重庆。他们对我很礼貌,照顾很得体。那时候,我已经预感到,此行可能与某一要人的身体有关。但我怎么也料不到,那个要人竟会是蒋介石。
蒋患的是慢性腹泻(chronic diarrhea)。到重庆之后,我调看了有关蒋的病情资料。当然,那些资料上没有蒋的名字。给我分派的助手告诉我,患者是一个卫理公会(Methodist Church)教徒,五十岁出头——蒋时年五十五岁。从那些资料上我发现,这位教徒每天排便八至十次,而且带有黏液、脓和稍(少)许血丝。发现症状当然容易,重要的是查出病因。我们都知道,粪便的前进依赖于结肠的总蠕动。通常情况下,它的蠕动次数为每天二至四次。因为我无法直接面对病人,所以我只好吩咐有关专家进一步观察患者结肠和小肠的运动规律,并提供粪便的镜检及化验结果。
两天以后,综合了各种数据及观察结果,我就基本上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位卫理公会的信徒,主要是因为运动功能紊乱而导致腹泻的。食糜在其肠管内停留时间过短,没有足够时间吸收。另外,其植物神经功能失调,引起结肠痉挛,也是导致腹泻的重要原因。而植物神经功能的紊乱,自然有精神因素的背景。我对派给我的助手说,这位拉稀患者一定经常失眠,精神涣散。卫理公会鼓吹“内心平安即是幸福”,看来一泡屎就把卫理公会打败了,因为那些带有脓液的稀屎表明,患者其实并不幸福。
我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这番话的,没料到我的助手竟然吓得浑身发抖,脸都变成了土灰色。多天之后,当我知道患者是蒋的时候,我才理解那个助手为什么会那样胆战心惊。
历史就是这样滑稽。我跟着日本人川田学会了医术,而在某种程度上,蒋介石正是因为日本人侵入中国,精神过于紧张,导致了慢性腹泻,从而让我前去为他治疗的。顺便说一句,“文革”时有人说我曾见过蒋介石。我当时死不承认。是的,我说的是实情,我所见到的只是蒋介石的粪便。
对一名医生来说,见到蒋介石的粪便其实比见到粪便的主人还要重要。于成泽先生成为全国最著名的粪便学专家,与他曾见到蒋介石的粪便有很大关系。这篇谈论蒋介石粪便的文章发表之后,他的名声更大了,被誉为中国粪便学的泰斗。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除了带博士,他还被一家私人医院聘为顾问。我在那家私人医院的走廊里,看到许多患者小心翼翼地提腹吸肛,排队挂号。不过给那些患者看病的,并不是于成泽先生本人,而是他的弟子们。他的一个弟子开玩笑说,蒋介石的粪便就是他们医院最好的广告。看着那些病人,我忍不住地想到,如果当时跟着便衣们“走一趟”的不是于成泽,而是白圣韬,那么,葛任的故事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结局呢?
@ 白圣韬见到了葛任
白圣韬急着见到葛任,说要给葛任检查检查身体。俺就领他去了枋口小学。因为他是从延安来的,所以葛任很高兴,一见面就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俺看见葛任的衣服泡在脸盆里,就让看守端出去洗。看守说,找不来洋碱(肥皂),也找不来皂荚,洗不成。俺训了他一通,娘那个×,真是个笨蛋,到镇上抢一块不就行了。他又问谁家有洋碱。俺说,听说镇上有个叫周扒皮的,养鸭、养鸡、养鸽子,海陆空齐全。为了让长工起早干活,三更半夜常钻进鸡窝里学鸡叫。学完鸡叫总得洗头吧,家里一准有洋碱。同志们,千万不要认为俺在鼓动他抢劫百姓。那会儿,大荒山很穷,点灯没有油,耕地没有牛,小娘子想快活也快活不起来,为啥?因为男人都快死光了,没有球啊。好,俺接着说。家里有洋碱的,都是有钱人家,不能划分到贫下中农之列,也就是说,他们迟早要给镇压。当然,俺让他去弄洋碱,首要目的是要把他支走。
白圣韬问了问葛任的身体。问的都是啥?体重啊,饮食啊,睡觉啊。俺一听,心里就窝了一团火。鸡巴毛,这不是抓俺的脸吗?葛任在俺手上还能吃不好,睡不香?白圣韬又问他是否咯血,午睡起来是否发烧。俺就插了一句,葛任时间抓得紧,争分夺秒为组织工作,从来不午睡。他又问葛任是否咳嗽。葛任说不咳嗽。但是葛任这么说的时候,突然咳嗽了起来,咳出来了一块痰。那块痰就像长了眼睛,一下子飞上了白圣韬的耳尖。真的,哄你是狗。俺认为,葛任是故意那么做的,表明了他对白圣韬的不耐烦。但是,那姓白的脸皮厚啊,厚得机关枪都打不透啊。他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找舅)啊。俺看见他圈着食指,在葛任胸膛上左敲敲右敲敲。俺问他,喂,你要干啥?他说他在叩诊。叩诊完了,他才擦掉耳尖上的那口痰。他对葛任说,以后睡觉,要侧身睡,不要仰脸睡。葛任让他吃了钉子,说,不用你说,俺从来都是侧身睡的。葛任又问白圣韬,俺的身体怎么样。白圣韬说没有问题,只要好好静养,按时服药,身体会好起来的。葛任突然对白圣韬说,你来这里,不光是来给俺看病的吧?白圣韬脸红了,鸡巴毛,连耳朵都红了。他哼唧了半天,说他是奉上级指示,要带葛任离开这里。
俺这样说行吗?
白圣韬就说,要是你能离开白陂,你的病会好得快一些,这里缺医少药,对身体不利。葛任说,去哪里?白圣韬说,他也不知道,他的分工是把葛任带出大荒山,外面有人接应。葛任接下来一句话,给俺印象很深。他说,俺就不麻烦同志们了,同志们不必为俺做出无谓的牺牲了。他还对白圣韬表示感谢,感谢他不远千里跑来这里看他。说了这话,葛任还问了问田汗同志的情况。白圣韬说,田汗身体很好,他正是受田汗同志委托来的。俺在旁边插了一句话说,田汗同志的便秘问题已经胜利解决了。听了这话,葛任很高兴,握着白圣韬的手说,辛苦了,你辛苦了,俺代表党和人民感谢你。葛任又问,你的岳父大人现在还好吧?白圣韬说,好,好得很,他参加了土改,是土改积极分子。你的儿子呢?白圣韬说,他已经参军了,正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吹完他那龟儿子,白圣韬又说,他已经为葛任准备了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品。葛任挥了挥手,说,还是把那些药物留给同志们吧,俺不需要了。俺看着葛任那苍白的脸,泪花又像断了线的珍珠往下直流。不,同志们,这可不是小资情调。一来,俺是在为田汗和葛任崇高的革命友谊感动;二来,俺是为葛任高尚的革命情操感动。瞧啊,都到啥时候了,他首先想到的还是别人,而不是他自己。他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啊。这是啥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精神。人的一生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心里装的还是同志们。俺相信,如果你们在场的话,也会和俺一样泪花直流的。当然,白圣韬是个例外。从头到尾,他竟然没流一滴泪。他的马尿就那么珍贵?呸!
俺记得俺曾私下问过白圣韬,〇号的身体到底怎么样?同志们猜一猜,那狼心狗肺的家伙是怎么说的?说他的话比狗屁都臭,那是一点不冤枉他。他说,〇号的身体已经快要完蛋了,今天晚上脱了鞋,明天早上可能就穿不上了,要不马上行动,可能就来不及了。他这是啥意思?后来俺终于想通了,鸡巴毛,这不是灭自己人的威风,长敌人的志气吗?
那一天,俺也初步谈了一下俺的打算。俺说,到时候,俺会派人护送你们离开大荒山的。葛任问,那些人可靠吗?俺说可靠,他们都是俺一手提拔起来的,俺指向哪里,那些杂种们就打向哪里。俺让他们上刀山,他们就乖乖地上刀山,俺让他们下火海,他们就乖乖地下火海,连屁都不敢放一个。那你不害怕他们事后告密吗?葛任问俺。看啊,到了这个时候,葛任考虑的还是俺的安全问题。俺只好对他说,这你就不要费心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俺自有办法。但葛任还是不放心。俺只好对他说,没有事后那一说了,等完成了任务,俺会将他们全都宰掉,嚓嚓嚓。这么说着,俺顺势做了一个漂亮的杀头手势。葛任当即表扬了俺一通。他说,看来,这些年阿庆有不少长进啊。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呀。俺连忙表示,这都是俺应该做的,离组织的要求还差得很远。
可葛任说,他不想再骑马了,也骑不动了。俺立即表示,可以用担架抬着他走。
& 透明,轻盈,绯红
葛任的病情,虽然已有人多次提到,但我的印象仍很模糊。这里,我有必要引用埃利斯牧师的话。迄今为止,这是我看到的有关葛任病情的最详尽的文字。埃利斯牧师是在大荒山巡诊时,偶然得知葛任到了大荒山的。有关这方面的情况,请读者参阅本书第三部分的有关叙述——自从十年前陪同我的姑祖母来大荒山寻找蚕豆,埃利斯牧师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此地,因为他后来从事的是红十字会的救助工作,所以大荒山的许多村镇都留下了他的身影。
正如他在《东方的盛典》一书中写到的那样,即便他能够“先知先觉”,他也不会想到,他竟然在大荒山白陂镇再次见到葛任和阿庆。而阿庆对此只字不提,不知道是因为忘了,还是担心言多必失?
下面就是他对葛任病情的记述:
在白云河边意外地看到被软禁的(注:原文如此)尚仁(注:即葛任)的时候,我几乎没能认出他来。他头发很长,病容满面,乍看上去就像没出满月的产妇。而他,出于对我的护佑,也装做不认识我。当他走远了,我才从一个砍柴的人那里知道,当地人都叫他尤郁先生。这一下,我可以确认他就是尚仁了。我连忙赶回了驻地。在处理完一些必要的事务以后,我又来到白陂。“白陂”这个镇名,在汉语中的含义十分丰富。“白”除了指颜色,还有纯洁、苍白之意,有时也指无谓的消耗。“陂”的含义也同样复杂,仅发音就有几种:bei,pi,po。它既指水边,池塘,河岸,山坡,也指险途!
因为我知道尚仁早年就是个肺病患者,所以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一些盘尼西林(Penicillin,即青霉素)。红十字会里的一位同事,曾与盘尼西林的发明者弗来明医生(Alexander Fleming,一九二八年发明青霉素,一九四五年获诺贝尔医学奖)熟稔,是他向我提供了这种药物,并说它是最神奇的药。我祈祷它能救治尚仁的病。现在我可以说了,当时我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他离开我们的主太久了,如果他已身患不治之症,我便只能为他祷告了。
通过我在杭州时的一位旧相识(注:显然指阿庆),我终于接近了尚仁,并为他做了身体检查。他最主要的疾病果然还是肺痨。对中国的肺痨患者而言,生存的希望总是微乎其微,然而尚仁的身体却比我预料的要好。众所周知,在英语中,肺结核的同义词是“耗损”:血量减少,紧接着是耗损和销蚀。但尚仁虽然身患疾病,又身处绝境,却并没有被疾病压垮。相反,他显得更加体面优雅,更庄严,也更有灵性。虽然耗损使他的身体像书籍一样单薄,像穿花蛱蝶一样轻盈,但他却依然很有生机,使人想到盛开在泉边的花朵的叶脉:透明,轻盈,绯红。我相信,只要细心调养,他会有所恢复的。
我记得,在我来到白陂镇不久,白医生也来了。他以前曾在青埂教堂洒扫庭除。后来,他曾在北京及俄罗斯学习医学。他认同了我对尚仁病情的判断。他以为,尚仁在服用西药的同时,辅之以中药,就会很快见效。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曾开过一个方子,上面写的都是中药的名称:天冬,麦冬,白芍,百合,生地黄,沙参,糯稻根,杏仁,地骨皮。有几十味之多,我记不全了。但其中有一种药我还记得,那是狐狸的粪便,并且得是雄狐狸的,要烧成灰,空腹用酒送服……
这段文字,似乎可以说明这样一个事实,即,至少在范继槐到达之前,葛任的病体虽然虚弱,但骑马转移应该没有问题。
@ 杨凤良之死
别急,吸支烟提提神,俺就接着讲。那会儿,俺带着白圣韬出了枋口小学,找洋碱的家伙刚好回来。一瞧他那副熊样俺就来气,脸上血拉拉的,大金牙也掉鸡巴了。(他)说话跑风,嘟哝了半天,俺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杨凤良的手下也去周扒皮家里抢东西了,那些人不光抢洋碱,还抢鸡。他们刚好撞到了一起,随后就开打了。俺问,他们有没有问你拿洋碱干啥?他说,该说的话都说了,可那些人就是不松手。俺立即提高了革命警惕,问他到底都说了啥?他说,他给他们说了,洋碱是给肇将军取的。他们就问他,肇将军要这洋碱干啥?他说,是给教书匠尤郁先生用的。他们又问,尤郁先生用洋碱干啥?他就老老实实告诉人家,说尤郁先生好像要出远门,想穿得干净一点。咯噔,俺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这个蠢货的死期到了。
俺对他说,欺人太甚了,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跟老子走一趟,指明是谁打了你,老子替你出这口恶气。他立马给俺磕了个头。俺让他在前面带路,他跑得比兔子都快。因为走得急,俺被啥东西绊了一下,原来是一根顶门棍,不粗不细正合手。快到他挨打的地方时,俺对他说,唉,你还得再受点委屈呀,只丢一颗大金牙,有点说不过去,你再少流点血吧,这样老子就可以把那家伙揪出来,以军法处置。他以为老子是想再敲他一个门牙,就乖乖地闭着眼,张着嘴。好样的!俺说了一声好样的,瞄准他的脑壳,举起木棍就砸了过去。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镇压反革命,要打得稳,打得准。俺就是这样做的。活干得漂亮极了,他一声没吭,就见了阎王。
哈,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对,干完这个,俺就去找了杨凤良。俺要让他知道,他的手下杀了人。白圣韬不愿和俺一起去。俺狠狠瞪了他一眼,啥?不想去?不想去也得去,(干)革命工作哪有挑三拣四的。他理屈词穷,只好跟俺一起去了。前面说了,杨凤良和那个小婊子住在菩提寺。俺在路上杀人放火的时候,他正和小婊子在菩提寺里关关雎鸠呢。俺把他叫了下来,给他说,大事不妙了,出事了。他说,出啥事了,是不是重庆又来人了?俺说,那倒不是,是你的人把俺的人打了,俺的人现在正准备闹事,俺刚把他们哄下,赶紧跑来和你商量下一步怎么办。他吸溜了一口冷气,问谁干的?吃了豹子胆了,敢跟肇将军过不去?他看见白圣韬站在旁边,就问俺,这人是……俺没说那么多,只说是个郎中,是俺请来给那个挨揍的倒霉蛋治伤的。俺对杨凤良说,有一句话,咱弟兄们事先得说清楚,这事既然已经出来了,那就尽量把它处理好,不要闹大。不然,传到上面去,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还说,你知道,吃军统这碗饭的,多多少少都跟上头有些关系,据俺知道,死去的那个弟兄姓胡,是胡蝶的老乡,而戴老板和胡蝶又有一腿。胡弟兄是来基层锻炼的,早晚会爬上去的,现在倒好了,革命尚未成功,他却不明不白死了。这事要是查下来,你和俺都得吃不完兜着走。
狗日的吓坏了。那会儿,他正系着皮带呢,手一松,裤子都褪到了脚后跟。他问俺该怎么办。俺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对狗日的说,顾不上跟你商量,俺初步想了一下,有这么三种办法。一种呢,是把这事安到葛任头上,就说是葛任干的,葛任想逃跑,俺的弟兄在旁边阻拦,葛任冷不防给了他一棒,把他打死了。这样给戴老板好交代,说不定戴老板还会给他弄个烈士当当,光宗耀祖。杨凤良一听,连说妙妙妙。俺说,妙倒是妙,可谁都知道葛任是读书人出身,还病恹恹的,手无缚鸡之力,下手不会那么重。再说了,上面要是知道葛任差点跑出去,大家的面子都好看不到哪里去。他说,是啊是啊。俺说,第二个办法,就说那家伙去民众家里抢东西,被民众发现了,民众把他打死了。这样做的好处是,只要把那个老乡拉过来毙掉,就可万事大吉了。不好的呢,要杀就得再费点工夫,拔草除根,满门抄斩,不然后患无穷。他说,这一条可以考虑。然后他就问俺第三种办法。俺就说,这第三种嘛,就是把闯祸的弟兄弄出来,由俺处置。他低头想了半天,问怎么处置。俺说,将军尽管放心,俺只是把他看管起来,给弟兄们有个交代,然后再故意卖个破绽,让他逃掉就是了。俺最后强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俺知,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他被俺的精打细算搞糊涂了,当场就上当了,提上裤子就去找那个家伙了。还说,不要俺费神,他去把那个家伙捆来就是了。
也就是吸支烟的工夫吧,杨凤良就把那个倒霉蛋捆来了。那家伙高额头,深眼窝,完全是一副娃娃脸。他牛×得很,过来就喊,锤子!谁找老子哩,净耽误老子睡觉。俺听出他是四川人,就对他说,龟儿子,老子找你。俺拉住了他的手,说,找你问问情况,一会儿就送你回去睡觉。你贵姓啊?他说姓邱。俺没听清,还以为他姓球。你到底姓啥?这一下他改了口,说他姓范。鸡巴毛,一会儿姓邱,一会儿姓范,搞得俺一头火。到底姓啥?这么一呵斥,他就说他姓邱,是邱少云(注:抗美援朝时期的志愿军英雄,阿庆原话如此)的邱。他真是这么说的,哄你是狗,他说他叫邱爱华。俺和他边走边谈,左拐右拐,俺就把他拐到了出事地点。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那人好像还没有死透,屁股还动着呢。俺问邱爱华,是不是你把这人打了。邱爱华还很牛×,仰着脸,脖子一拧,说,锤子!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那会儿,杨凤良也在旁边,他对邱爱华说,看好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要胡说。我命令邱爱华好好看看。邱爱华蹲下来,只看了一眼,就瘫到了地上。鸡巴毛,原来胆小鬼一个,那些花红柳绿的脑浆,一下子就把他吓晕了。
俺让白圣韬架着他往河边走,那里很偏僻,有很多树。杨凤良不知道俺要干啥,也跟着往河边走。走到河边,俺让白圣韬把那四川兵放了下来。白圣韬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说,将军,这家伙真的昏过去了,要不要抢救?杨凤良一边骂那家伙经不住事,一边弯下身子,想看个究竟。娘那个×,有啥好瞧的。俺在心里骂了一声,就动手了。本来,俺不想开枪了,想着悄悄弄死算了,可为了早点结束战斗,俺还是给了他一枪。别担心,同志们,只要不响第二枪,就是有人听到,也会以为是擦枪走火。俺先喂他吃了颗子弹,又朝他的心窝捅了一刀。接着又朝他的脑袋闷了一棍。扑通一声,他来了个倒栽葱。俺给了他一脚,不偏不倚,正好踩住了他的蛋。同志们,你们听到过人蛋给踩碎的声音没有?响得很,叭叽,就像踩碎了一个气球。随后,俺紧跟着又来了一脚,一下子把他踢飞了,飞进了白云河。总的说来,活儿干得漂亮极了。至于那个四川兵,俺当然也不能放过。干掉了杨凤良,俺发现他还躺在地上,便顺势戳了他一刀。他咕哝了一句四川话,妈哟,你啷个杀俺噻。头一歪,就死鸡巴了。
好,俺接着讲。干掉了那两个狗日的,俺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了鸭绿江。对,不是鸭绿江,而是白云河。在桥上,白圣韬问俺要到哪里去。俺说,去菩提寺。他说,别烧香了,还是赶紧去救葛任吧。烧香?烧啥香?整个一个封建迷信嘛。俺批驳了他一通,又教育了他一通,说,欲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你是不是想跟霸王一样,犯右倾机会主义错误。他哑口无言,只好乖乖跟俺走。同志们,那天晚上,当俺把杨凤良的那个相好从菩提寺骗出来,一刀捅死之后,白圣韬都吓呆了。
敬爱的同志们,俺当然没有放过那个小杂种,也就是臭婊子给杨凤良生的那个小杂种。留他干啥?让他日后反攻倒算,挖社会主义墙脚吗?革命群众一万个不答应!还是那句话,欲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要斩草除根啊。那个小反革命细皮嫩肉的,既像豆腐,又像凉粉。往地上一摔,再踏上一只脚,他就成了一摊烂泥。留下破绽?你也太小看俺了,怎么会留下破绽呢。告诉你们吧,俺把他们全扔到河里喂鱼了。
你们问白圣韬在干啥?嗐,快别提了。他甚至比不上一条鱼,鱼还知道吃敌人的肉,啃敌人的筋哩。可他呢,竟然敌友不分,拉着俺的手,问俺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屁话!脑袋长在俺肩上,肩膀长在俺身上,俺怎么会不知道?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当俺把那一家三口扔到河里喂鱼的时候,俺其实就是在创造历史。你提醒得对,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俺当然承认这一点。可不管怎么说,俺也是人民中的一员吧?俺这人有两个优点,一是不耍花腔,二是从不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当然啦,同志们要是想给俺戴高帽,说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俺也不会有意见。俺可不是故意谦虚,一个革命者还能不做事?
随后,俺把杨凤良的手下召集到一块,在菩提寺开了一个小会。俗话说得好,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收税是从别人口袋里掏东西,向别人要支票,开会是往别人脑子里装东西,给人们开支票。所以说,要多开会,不收税。在那个会上,俺就向他们开了一张空头支票。俺先对他们说,杨将军执行特殊任务去了,暂时回不来了,临走时让肇某照看一下弟兄们。以后,弟兄们有啥需要肇某帮忙的,肇某一定效劳,绝不亏待诸位。他的一个手下好像不大相信俺,问,杨将军是和谁一起去的。俺早料到了这一手,就坐下来,跷起了二郎腿,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说,这属于党国机密,本来不该说的,可弟兄们都不是外人,俺就简单说说吧,杨将军是和邱爱华一起去的。他们先是迷迷瞪瞪地看着俺,然后,同志们请看,他们就这样突然脚后跟一碰,来了一个立正,举手向俺敬礼。鸡巴毛,反正吹牛不用缴税,俺就把空头支票全都开给了他们,说,弟兄们在大荒山辛苦了,等回到了陪都,俺一准给诸位请功,人人有份。得到了这空头支票,他们别提有多高兴了,又是敬礼,又是作揖,忙得不亦乐乎。
& 邱爱华
据孙国璋先生透露,他和海峡大学校长王季陵先生闲谈时,王季陵先生曾提到过邱爱华之死,说邱爱华死得很冤枉,因为与阿庆的部下发生争执的,并不是邱爱华,而是王季陵自己。在摆放着明清时期的红木家具的客厅里,王季陵先生最终还是接受了我的采访。作为一名海外客商,他的谨小慎微,和那些年代久远的家具一样,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曾与我有个约定:在他死前,我不得在公开出版物上谈及此事,“死后随便”。否则,他将公开“辟谣”,宣布从来没有接受过采访。由于他已于二〇〇〇年秋天因为脑溢血去世,所以我在此公布当时的采访笔录,并不算违约:
先声明一点,本人对所谓的葛任案件一无所知。本人的做事理念是,永远尊重历史,永不造次行事。葛任殁于二里岗,此乃历史常识。唯有服从常识,方能赢取必要的活动空间。囚于枋口学堂之人为何路神仙,本人不甚明了。噢?孙(国璋)先生讲是葛任?言论自由嘛,那是他的自由,与本人无干。眼见为实,本人没有见到,便不能信口开河。
鸟飞兔走,光阴似箭。诸多事情,本人已忘诸脑后。邱爱华,本人倒可约略讲讲。他着实是替本人死的。起初因一块香皂(肥皂)与赵氏将军部下发生冲突之人,正是鄙人,而非邱君。我尚能记得,有香皂(肥皂)的人家姓周。不,不叫周扒皮,而叫周庆书。他也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又怎会有如此粗鄙之名。本人去周庆书先生家借取香皂(肥皂),偶遇赵氏的随从,言语不和,双方遂扭打了起来,互有胜负。当晚,杨(凤良)先生询问何人在赵氏部下面前颉颃傲世?本人并未诿过于人,承认乃本人所为。杨先生露齿一笑,说此事无伤大体,切勿惊慌。或因本人年龄尚小,或因与他有同乡之谊,杨先生放了本人一马,指名让邱爱华前去应对。邱君器宇轩昂,擅长外交,像个baron(男爵),确为恰当人选。然而,他这一去便杳无音讯了。他无疑是死了。当天晚些时候,赵将军来到杨先生扎营的菩提寺,声称杨先生和邱爱华去外地执行军务了。
当时,气氛肃然,大有黑云压城之势。本人当即想到,邱、杨二人或已命丧黄泉?本人一宿没睡,天亮前,赶至瑞金,尔后又潜至广州……其余诸事本人概不知情,也便请你免开尊口。
王季陵和阿庆,谁讲述的邱爱华更接近他本人呢?对此,我当然不得而知。撇开邱爱华的外貌不谈,我感兴趣的是,杨凤良为什么要来上一个鸟枪换炮,把邱爱华交给阿庆?是因为王季陵所说的是“邱君器宇轩昂,擅长外交”,还是出于更深的考虑?而对阿庆来说,他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杀掉邱爱华呢?对此,只有看了范继槐的讲述,我们才会明白其中的奥妙。
@ 葛任却没有走
白圣韬都看傻了。从菩提寺出来,他迈着小碎步,跟在俺屁股后面,走一路问一路,问俺害不害怕。俺说,鸡巴毛,怕啥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他又问接下来该干啥了。俺对他说,听好了,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已经扫清了,万里长征已经走完了第一步,现在可以去救葛任同志了。
俺就领着他往枋口小学走。走进那个天井中的时候,葛任房间的灯突然吹灭了。不不不,他可不是要睡觉。你要这样想,那可就上当了。装的!他是装睡。为啥装?那还用说,一来,他害怕俺为他的身体担忧;二来,他想让俺早点回去休息,别累坏了身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对待同志就像春天一般温暖。当时俺就想到了这一点,脸上又挂满了泪花。俺太清楚了,俺一走,他就会重新点灯熬油,一直工作到喜雀(鹊)唱枝头。可白圣韬那个蠢货呢,竟然错误地理解了葛任。他说,葛任这样做,是不希望别人打扰他,咱们还是回去睡觉吧。
睡觉?亏他说得出来。在革命的紧要关头,怎么能回去睡觉呢?俺对白圣韬说,月明星稀,乌雀(鹊)南飞,今晚就是转移的最好时机,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俺还对他说,待会儿进去,你一定要说服他和你一起走。
不出俺所料,过了一会儿,葛任果然又把灯点着了。俺走了进去,把杨凤良的事情给他讲了。当俺讲到(把杨凤良丢到河里)喂鱼的时候,他笑了,说,俺以后不吃鱼了。同志们看啊,都到这时候了,他还开玩笑呢。这说明啥问题?说明不管到了啥时候,他身上都洋溢着强烈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俺对葛任说,拦路虎已经消灭了,你和白圣韬可以走了,俺派人护送你们离开大荒山。他再次担心这会给俺带来不幸。俺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别担心,那帮人回来之后,俺就将他们斩草除根的。还说,上面要是问起,俺把这个账赖到杨凤良身上就行了,反正是死无对证。葛任盯着白圣韬问,你要把俺带到哪里去啊?白圣韬说,只要出了大荒山,就啥事情都好办了,外面有人接应。葛任笑了笑,说,俺哪里也不去,这里就挺好。接下来,他说了一句让俺很吃惊的话。他笑着说,你们若是非要俺走,那也好办,先把俺打死,然后抬走就行了。他又对白圣韬说,你一个人走好了,走得越远越好。葛任话音刚落,白圣韬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表示他要和葛任共存亡。
前面说了,那会儿俺还没有认清白圣韬的真面目,还真的被他糊弄住了。后来,等他的画皮揭穿了以后,俺才知道被他蒙蔽了。不过,要说俺对他没有丝毫怀疑,那就隔着门缝把俺看扁了。那会儿俺心里就想,瞧你那副熊样,也配跟葛任一块死?葛任同志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而你呢,你的死比鸡巴毛还轻。白圣韬哭了一阵,俺对他说,别在这里哭丧了,还是让葛任同志先休息吧。俺强拉硬拽,把白圣韬弄了出来。
那会儿,夜已经很深了。俺想和他研究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三折腾两折腾,夜已经很深了,转眼间,东方就要露出鱼肚白了。俺感到时机正一点点溜走。葛任为啥不想走呢?怕累?怎么会呢?革命者连死都不怕,还怕累吗?白圣韬也问过俺,葛任为啥不愿走。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俺掰着指头给他说了一下。首先,葛任是在替俺考虑,要是俺放走了他,俺在军统就混不下去了,这对组织是个很大的损失。其次,葛任是在抓紧时间总结自己一生的革命经验。对俺的说法,白圣韬心服口服。俺对白圣韬说,眼下时间越来越紧了,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你赶紧带着葛任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剩下的事由俺来办。嗐,你们猜猜姓白的是怎么说的?他竟然说这都得和葛任商量,要是葛任不走,他也没有办法。
气死俺了,肺都要气炸了。俺问他,田汗同志派你来这里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救葛任出去吗?关键时候,你却下了软蛋,还要把责任往葛任身上推,你究竟是何居心?他被俺批得体无完肤,哑口无言。直到他后来投降了范继槐,俺才知道这狗日的怀的是狼子野心,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 真诚的痛恨
我总是怀疑,阿庆是故意把白圣韬描述成一个小丑形象的,就像他曾对宗布做过的那样。那么,他对白圣韬的真实态度又是如何呢?要搞清楚这一点,还得从余风高的儿子余立人那里下手。当然,代价也必须付出:每看一点材料,我就必须介绍一个人加入华伟消费联盟,即购买一套(四盒)价格为一千六百元的阿拉斯加海豹油,并缴纳一百元的资料登记费,然后领取一张会员卡。会员卡印制精美,比党员证书、博士学位证书、银行存折都要精美。你介绍谁加入,你就是谁的上线,行话叫做“上线卡友”。消费联盟采用“双向制”,通过电脑排网给加入者累计积分。具体做法是,上线卡友推荐两人为自己的左右下线,这两个人各买一套阿拉斯加海豹油,然后你本人即获得一千个积分。左右下线卡友再各推荐两人,形成金字塔形状。下线越多,积分越多。当积分达到一万分时,你可获取两千元红利,达到五万分时,你便可获得一万一千元红利。我的朋友对此都不感兴趣。没办法,我只好自己垫钱,一次次以自己亲人的名义加入余立人的传销公司。这么说吧,到后来,冰莹、宗布、胡安,都加入了进去。每一次,余立人都是看到了新会员卡以后,才让我看一段阿庆的文字。但看过了有关白圣韬的文字以后,我才发现事实与我想象的,大不一样。
阿庆下面的一段文字,照例是写在一张信纸上——信纸题头照例印着一段毛主席语录:“练兵方法应开展兵教官,官教兵,兵教兵的群众练兵运动。”
调查组好像都不大留意白(圣韬)。都是我主动给他们讲。世上我最恨的除了刘少奇,就是白了。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已经被毛主席炮打了。打得好,打得准。反正我最恨的,就剩下白了。毛主席说,大雨落幽雁(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是啊,我曾把希望寄托在白的身上,让他带葛任走,可他却比娘儿们还娘儿们,拖拖拉拉的。当然,我承认我也是个软蛋。我那会儿要是给范(继槐)发封电报,不承认那人就是葛任,范继槐就不会来了,葛任也就不会死无葬身之地了。但我还是冤啊。我是听从窦(思忠)的教导,原地待命的。我又没长火眼金睛,怎么能看出白会投降呢。白圣韬呀白圣韬,我日你祖宗十八代,你可把老子害苦了。
看到了吧,对白圣韬,阿庆的痛恨可以说无法再真诚了。顺便说一下,白凌小姐也看到过这段文字,不过她并不生气。她的理由很简单,阿庆要“日”的是白圣韬的“祖宗十八代”,而她是白圣韬的后代,所以不管阿庆“日”还是不“日”,都与她没有关系。
@ 马缰绳
俺好说歹说,嘴皮都磨薄了,白圣韬才同意带葛任一起走。那时候,天已经亮了,葛任工作了一夜,又去睡觉了。白圣韬说,让他睡吧,天黑再走。嗐,反正他是能往后推就尽量往后推。过了晌午,我去看葛任,他已经起来了。我把转移的事又给他说了说。葛任听完以后,说他想到凤凰谷散散步。俺想,他一准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和这里的山川告别。俺连忙对一个心腹说,你陪〇号去散步。这个心腹对俺很忠心,比狗还忠心。你说公鸡会下蛋,他就说亲眼见。你说沙锅能捣蒜,他就说捣不烂。俺又对白圣韬说,你也别闲着,赶紧把葛任的东西收拾一下,天一黑就走。
俺这样讲行吗?
安排停当,俺骑着马去了凤凰谷。春天眼看就要来了,杜鹃花开得到处都是,山谷里最多。葛任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见俺来了,葛任的兴致一下子高涨起来了,还吟诵了毛主席诗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真的,哄你是狗。过了一会儿,白圣韬也来了。他假惺惺地对葛任说,你就别抽烟了,抽烟对身体不好。葛任光和俺说话,就是不理那姓白的。他说他有一个要求,啥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烟缺酒。俺拍着胸脯向他表示,请放心,向毛主席保证,烟酒绝对有保障。
天快黑的时候,俺把葛任劝回了枋口小学。桌上,酒呀菜呀已经摆好了,那都是俺事先安排的。你说得对,当然少不了豆腐。葛任只喝酒,不吃菜,也不吃饭。俺劝他吃饭,他说,酒是粮食做成的,是粮食精,喝酒就是吃饭。他还请俺和他一起喝两盅,拉拉家常。很多年前,他去日本的时候,俺和他在上海喝过一回,当时喝的是女儿红。那会儿俺还不会喝,这会儿会喝了,却不能陪他多喝,因为他还要赶路啊。在天井里,俺把俺的坐骑交给了葛任,那是俺派人到附近西官庄邮局里抢来的,听话得很。然后,俺低声对白圣韬说,延安见!白圣韬说啥?你想他还能说啥,他也只能说延安见。
俺催着他们快点走。俺的心腹,已经把葛任的行李挑到了肩上。我把马缰绳塞给葛任。葛任拿着马缰绳瞧了瞧,说他不愿骑马,骑不动了。他把缰绳又还给了白圣韬。葛任那样做,其实是发扬共产主义风格,吃苦在前,享受在后,马给别人骑,自己步行的。可话从白圣韬嘴里说出来,鸡巴毛就全变味了。白圣韬对俺说,〇号确实骑不动了,能不能给〇号弄顶轿子。娘那个×,你怎么不早说,你是个医生,早就该想到这个问题,这会儿屎都到屁眼了,你才想起来挖茅坑,还来得及吗?俺的鼻子都要气歪了。白圣韬又说,天有不测风云,要是下起雨来,让〇号受了风寒,他可无法向田汗同志交差。有啥办法呢?俺只好又把葛任送回了院子。
那天晚上,俺一夜没合眼。干啥?催着人做轿子啊。俺派人找了两个木匠,连夜赶制轿子。没有现成的木头,只能去扒房;可扒房又容易打草惊蛇。俺都快急死了。后来,俺突然想起茶馆的后院有几株树,俺就立即派人去锯树。那个心腹问俺,那里有桐树,有槐树,还有菩提树,到底锯哪一棵?俺心里急,就说,日你妈,你想锯哪一棵就锯哪一棵吧。他说,要锯就锯菩提树。俺问为啥,他说因为它是神树,可以图个吉利,让神灵保佑〇号一路平安。啥,这叫唯心主义?唯心不唯心,跟俺屁关系没有,因为这话不是俺说的。好,俺接着说。天快亮的时候,轿子终于做好了。因为担心走漏风声,俺吩咐心腹将两个木匠悄悄砍杀了,扔进了后院的深井。俺的两个手下抬着轿子往枋口小学走。快走到小学门口的时候,突然看见那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惊天地,泣鬼神,俺的脑袋一下子大了一圈。俺立马想到,晚了,范继槐已经来了,葛任已经走不掉了。
俺急中生智,连忙让部下往回走。在路上,俺把那两个人全都干掉了,丢到河里喂鱼了。向毛主席保证,那会儿,俺一点也不手软。把狗杂种扔进白云河以后,俺再次来到了枋口小学。那时候,跟现在一样,天已经大亮了。在学校门口,俺看见白圣韬正在范继槐面前点头哈腰。那会儿俺已经杀红了眼,正要顺势击毙白圣韬,可是葛任走出来制止了俺。俺理解他的意思:他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他宁可牺牲他个人的生命,也不愿俺暴露身份,使地下组织遭到破坏。
同志们,俺要讲的就这些。剩下的事,俺不想讲了,也没啥好讲了。为了革命事业,葛任在大荒山光荣牺牲了。许多年来,一想起这事,俺就心如刀绞(注:余风高同志在此特意注明“阿庆哭,如丧考妣”)。不过,有些事情俺不能不说。这就是,在葛任牺牲之前,俺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俺记得很清楚,范继槐来了以后,曾找俺和杨凤良去汇报工作。要知道,在狡猾的敌人面前耍花腔,稍有不慎就可能给组织带来灾难。当时俺临危不惧,面不改色心不跳,几句话下来,就把范继槐哄得心服口服。俺对他说,将军,杨凤良在这里一手遮天,胡作非为,十恶不赦,打死了俺的报务员,打死了俺的亲信,还打死了他自己的部下邱爱华,俺忍无可忍,只好替党国除掉了这个害人虫。嘻,除了相信俺的话,范继槐还真是没有别的办法。同志们别笑,俺说的都是真的。俺最后要说的是,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虽说俺没能救出葛任,可俺尽力了,已经死而无憾了……
& 阿庆之死
这便是我看到的阿庆自述的全文。据余风高同志说,一九七〇年五月四号的早晨,当茶场的队长来叫他们去吃饭的时候,阿庆还想跟着他们到茶场的小食堂,“再混上一顿饭,可是没有人再搭理他”。余同志还说,当中隔了两天,他奉旨再次来到莘庄劳改茶场,向队长交代了两项任务:一是严密掌握阿庆的动向;二是动员一些表现比较好的劳改犯,写揭发材料。可是,材料还没有收齐,阿庆就死了。又据阿庆当时的劳改同事,现在的退休教授张永胜先生讲,在阿庆跳井自杀前,阿庆仍不停地念叨“自己对不起葛任,也对不起田汗的殷切期望”:
有一天,我去看他,他没头没脑的,突然给我讲起了葛任、田汗,我吃惊不小。听他的口气,他好像与他们并肩战斗过。这时候,我才知道这家伙历史很复杂。当时他已经病得很厉害了,肚子胀得很大,可我们都咬定他是装的。人们都写揭发材料,说阿庆不光偷吃别人的东西,还偷吃劳改队的猪食。其实,偷吃猪食的是队里的饲养员。那个饲养员如今已经是博士生导师了,有头有脸的,我就不说他的名字了。
死前,他(阿庆)的肚子更大了,跟怀了双胞胎似的。听人说,那叫肝腹水。按说那病是很痛苦的,可他不。他好像很快乐。用中央台白岩松的话来说,就是“痛并快乐着”。他死前一天,我在厕所里遇到他。他还对我说,自己对不起葛任,也对不起田汗的殷切期望。他还提起了一个叫范继槐的人。说他什么,我现在都忘了。我现在还能记起这名字,是因为我后来经常在报纸上看到它。第二天,他就死了,跳井死的。把他捞上来时,他的肚子更大了。天热,还没有顾上埋,他的肚子就爆了,就跟洋车内胎爆了一样,咚的一声响。不说了,再说这饭就吃不下去了。当时在莘庄的劳改队,我的毛笔字算是好的,标语什么的都归我写。他死后,树上贴满了标语,主要意思是说肇庆耀畏罪自杀,死有余辜。什么?你说他的原名叫赵耀庆?不是“肇庆”的“肇”?他妈的,那可就太滑稽了。他失去了自己的姓氏,自己的名字,又因为爆炸,连具囫囵尸首也没有留下。
死去前一天,关于范继槐,阿庆都给张永胜说了些什么,我自然无法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阿庆一直到死,都没能理解范继槐的真正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