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利霞
我们越来越大了,父亲越来越小了。
父亲理发回来,我们望着他的新发型都笑了——后脑勺上的头发齐刷刷地剪下来,没有一点层次,粗糙、顽劣如孩童。
父亲50岁了,越来越像个小孩子。走路腿抬不起来,脚蹭着地,“嚓嚓嚓”地响,从屋里听,分不清是他在走路,还是我那8岁的侄儿在走路。有时候饭菜不可口,他就执拗着不吃;天凉了,让他加件衣服,得哄好半天。在院子里,父亲边走边吹口哨——全没有一点儿父亲的威严。
父亲还很有点“人来疯”。家里来个客人,父亲会故意粗声大气地跟母亲说话,还非要和客人争着吃头锅的饺子——他明知道家里有客人,母亲不会和他吵架。客人一走,父亲马上又会低声下气地给母亲赔小心。
每次父亲从外边回来,第一句话就是:你妈呢?如果母亲在家,父亲便不再言语,该干什么干什么;如果母亲不在家,父亲便折回头骑着自行车到处找,认认真真把母亲找回来,又没有什么事。
有一次,父亲晨练回来,母亲说:出去之前也不照镜子,脸都没洗净,眼屎还沾在上面。父亲不相信:我出去逛了一圈了,别人怎么没发现,就你发现了?母亲感到很好笑:别人发现也不好意思告诉你呀,都这么大人了。
家里有一点儿破铜烂铁、废旧报纸或塑料瓶,父亲都会高高兴兴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卖,卖得三元五元,不再上缴母亲,装进自己的腰包,作为公开的“私房钱”,用于自己出去吃饭或购买零食。
父亲以前生活节约,从不肯到外边吃饭,也不吃任何零食。现在儿成女就,没什么大的开支,他也就大方了,经常到小摊上去吃“豆腐沙锅面”——不放肉,不放虾米、紫菜、海带,一碗只要一元五角。父亲喜欢吃板肉夹烧饼。板肉是回族人特有的一种食物——把牛肉煮熟了,加上各种佐料,压成块状,吃时,用锋利的刀片成薄片,夹在刚出炉的热烧饼里。
有一次父亲很委屈地在我面前告母亲的状:我每次都夹一块钱的肉,只一次烧饼有点大,我夹了两块钱的肉,你妈就嫌我浪费。我感到好笑极了,这哪是印象中严肃古板、不苟言笑的父亲啊,分明是一个馋嘴的孩子。我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他,让他专门用来买“板肉夹烧饼”,并刻意叮嘱他,不准告诉母亲。父亲高高兴兴收下钱出去了。第二天,我从厨房经过,听见父亲跟母亲以炫耀的口气说:女儿给我十块钱,让我买“板肉夹烧饼”。你看,还是我女儿好!
我心里忽然一阵酸楚——我们越来越大了,父亲越来越小了。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叫云亮的诗人写的诗——《想给父亲做一回父亲》:父亲老了/站在那里/像一小截地基倾斜的土墙/……父亲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像个孩子/我和父亲说话/父亲总是一个劲地点头/一时领会不出我的意思/便咧开嘴冲我傻笑……有一刻/我突然想给父亲做一回父亲/给他买最好的玩具/天天做好饭好菜叫他吃/供他上学,一直念到国外/如果有人欺负他/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非撸起袖子/揍狗日的一顿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