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丰
我喜欢剑桥,它使物质回归本来的朴素的使用价值,使生活简单纯粹,使人从虚荣和欲望以及由此而来的压力中解放出来。
转眼之间,在英国已经是第四年了。
北京和剑桥看起来当然很不一样:北京很大,剑桥很小;北京灰尘多、干燥,剑桥一年四季绿油油的,空气清新湿润;北京很热闹,生活日新月异、激动人心,剑桥很安静,生活永远以同样的节奏往前走,岁月流逝,了无痕迹。
我在剑桥的生活和在北京的也很不一样。
我在北京上班挣钱,风风火火、热热闹闹。住24层的单元楼,出门开车,从不开伙;穿着有形有款,日日呼朋引伴,手机、呼机、电话轮番响个不停。
在剑桥,我是个学生,过的是纯粹的学生生活。刚到剑桥,一个人住一套每月800英镑房租的house。很快我就发现这房子对于学生来说太奢侈了。第二个学期,我就搬到了另外一栋房子,还是在学院里,还是房前屋后有花花草草,是一栋更大的房子,但是六个人合住。我的邻居有印度人、新西兰人、瑞典人、加拿大人。有邻居好处多多,会天然地有了朋友和陪伴,想找人说话就煮杯咖啡,坐到楼下的起居室守株待兔,不一会儿就准有一只同样寂寞的“兔子”,穿着拖鞋,端杯咖啡过来。邻居之间的交往有好的一面,不必组织、不必预约、不必出门、不必打扮,无论男女,大家因住在同一屋檐下,熟悉彼此不修边幅的一面而多了一分松弛,也多了一分亲近。坏处是同居的邻居们彼此毫无隐私,谁几点起床、几点如厕、吃啥喝啥,有什么来往的朋友,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吃饭在学院餐厅,但还是有很多时候自己做饭,做饭和做家务是我剑桥生活的重要一部分。也经常请客,但很少到外面餐馆,多是自己下厨。总之,前面30年没做过什么家务活。可是自打到英国,我不仅学会做饭,天天下厨房,而且乐在其中,捎带着连洗衣洗碗之类的也在厨房里见缝插针地做了。其实做家务有种简单的愉快。因为总是不耻下问,我的厨艺突飞猛进,现在可以请一桌子的人来吃饭!在家大宴宾客,扎着围裙,忙来忙去,招呼一帮朋友吃喝,真是快乐又骄傲的事。
行,在剑桥也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地方不大,自行车是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我买了一辆二手的法国雷诺汽车,但是出门依然多半是安步当车,除非周末到超市购物。步行有无数好处:不用转来转去找地方停车,不用操心路是不是单行线,不怕塞车,更不用付汽油费,也不用担心自行车被偷,抬腿就走的感觉真好,万事不求人。剑桥不冷不热不晒不怎么下大雨,只要穿双舒服的鞋子,走路是一件乐事。
因为常走路,也就很少有机会穿高跟鞋,套装什么的,大部分是牛仔裤、布衬衫之类的休闲衣物,名牌就更不需要。北京常穿的时装穿到剑桥来显得格格不入,在剑桥常穿的衣服穿回北京又太土气。那些在北京被挂在衣柜里的、生活里毫无用武之地的舞台上主持晚会的礼服和首饰,在剑桥倒是大放异彩,正可以在各种派对和fomal hall(学院的正式晚宴)上熠熠生辉。
三年过去,我的购物习惯也因此改变。因为关税的缘故,过去一有机会出国,总是扫购大牌服饰,好像买得越多省钱越多,甚至还赚了钱似的。现在对于这些东西几乎是避之则吉。不仅如此,回北京连翠微商厦都嫌贵,我最爱去的购物地点是“雅秀”(三里屯附近,由可以讨价还价的摊位组成),纯棉的衬衫、T恤、休闲裤子,都几十块钱一件,质量一点不差。我现在剑桥穿的衣服,大多出自“雅秀”,而回北京,这些都不登大雅之堂。
总之,我的剑桥生活几乎恰恰是北京生活的反面。
在北京时,我的生活也远算不上奢侈,但是我的确喜欢和热爱香车美宅和一线品牌服饰这些奢侈的东西,生活里的很多快乐甚至激情都和虚荣的物质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在剑桥则是“节简”——节约的消费和简单的生活。在剑桥,物质方面的欲望被一点点涤荡干净,因为物质更多地回归到了物本身的属性:它们满足的是人饱暖、居住和代步等切实的需要,而不是带有价值判断的附加值。在北京,幸福如同装饰品,是给人看、给人艳羡的,而这衡量幸福的尺度,往往是物质方面的。而在剑桥,幸福是一样消费品,是拿来用的,不是摆设。大家都没有多少互相比较,甚至攀比的兴趣和风气,日子各过各的,穷人并不那么羡慕富人。多数人都有房子住、有车子开,吃喝不愁,只是房子大小、车子新旧的差别,多数人都不愿意为这在他们看来不太重要的差别而奋斗。
这是我喜爱剑桥的地方,它使物质回归本来的朴素的使用价值,使生活简单纯粹,使人从虚荣和欲望以及由此而来的压力中解放出来。
不会改变的是你的胃口和口味。对中国人来说,西餐固然也有好吃的东西,然而,真正能够对胃和嘴都起到切实的慰安作用的,还是中餐。真正爱看的书、电影,爱听的歌,甚至经常浏览的网站,依然是中国的。穿着晚礼服光彩照人地去参加派对当然是一种快乐,坐在有500年历史的饭堂里听院长用拉丁文诵祷当然是一种骄傲,手端着红酒或香槟跟来自世界不同角落的人闲谈当然是一种优雅,跟爱人享用曼妙音乐里的烛光晚宴当然是一种浪漫。然而,无法否认的是,对中国学生来说,所有这些英国式的enjoyment当中,都或多或少地包含了要融入西方社会和西方文化的努力,是另外一种“功课”。
其实,客居海外的中国人真正受用的乐趣,就是一帮常来常往的中国朋友在某一家聚会,一番煎炒烹炸,热火朝天地大吃一顿,席间交流些国内流传的小道消息、明星绯闻、政坛轶事什么的,然后支起牌局,打“拖拉机”,打得大呼小叫、妙语连珠,一直打到“主钩抠底”……
我最爱的,就是这没追求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