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京收
红酒与月饼香飘四溢的酒桌上,他与满头银发的父亲对饮着。
他出生的那个年头,村前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木,全都做了和尚——树叶子早被饥饿的人们苦涩地咽在了肚子里。
或许是因为营养匮乏,反正和他同龄的孩子都遍地跑了,他还是不能站起来走路。又过了几年,他终于离开了母亲搀扶他的那双手,但也没能和两个哥哥那样在田野上撒欢儿般地奔跑——他的右腿是跛的。
贫穷的屋檐下,从有记忆始,他觉得父亲好像就没正眼看过他一下。他7岁那年,13岁的大哥已能在坡地里轻松地推起载满地瓜的独轮车,11岁的二哥也已能担起两箩筐粪。但食物匮乏的饭桌上,偶尔出现几次令他馋涎欲滴的面食时,幼小的他却从未敢伸过手,虽然母亲一再地递给他。他盼望有一天,父亲能像递给两位哥哥那样亲手递给自己一个面馍,而父亲的大手却永远只递向两位哥哥。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雪一连几天下个不停,铺天盖地。院子里,他家“最贵重的财产”——那头大黑羊却立在皑皑白雪里“咩咩”地叫着,痛苦地生产了。
大黑羊一连生下了三只小羊崽,其中有一只却是畸形的——有一条腿没有蹄。鲜红的雪地里,满头大汗的父亲提起腿部畸形的小羊崽,淡淡地对母亲说,扔掉吧,成不了材的,况且,留下来恐怕老羊的奶水也不够!
穿着哥哥们传下来的宽大的破棉袄的他,一直瑟缩在父亲的身后。听到父亲说要扔掉小羊,他急忙抢到父亲的面前,苦苦哀求着父亲,说,少脚的小羊会长大的,再说,它也不一定会长得比那两只瘦呀。那天,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对他粗暴地大吼大叫,而是沉默了许久,静静地将小羊留了下来。
晚上,“丰盛”的饭桌上,炖好的大黑羊生产后留下的胎盘,父亲破例递给了他一碗最多的。
以后的日子,饭刚吃了一半儿的他,常常揣起块煎饼或者菜饼之类的饭食就去打草,他说饭在路上吃;深更半夜里,他常以去院子里大解为借口,披着破棉袄为那只腿部畸形的小羊偷偷加夜餐——淡淡的月光下,他像喂孩子似的将白天从自己口中省下来的饭食,一口一口地嚼碎,细心地喂给跛脚的小羊。
日子一天天过去,几只小羊渐渐地长大了。正如他所说过的,那只腿部畸形的小羊果然不比其他两只瘦,整天活蹦乱跳的。此时,他发现父亲还像是格外疼起了那只小羊。有一次,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抚摸着小羊笑笑说,这家伙,没想到比那两只长得还大了,还是个母羔儿,不愁熬上几窝羊崽。一旁的他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第二年的春天,在家人和村民意料之外的目光里,父亲做了一个“惊人之举”:将家里的四只羊一并牵到集上去卖。他躲在一边偷偷地流了泪,那只跛脚羊身上有他用心裹着的多少梦啊!
但令他和母亲都没想到的是,父亲只卖掉了三只羊,他将那只腿部畸形的羊又牵回了家。
这只羊人家南集羊肉馆不要,父亲说。可是,卖给宰羊的又不是卖给户里养羊的,人家怎么会不要呢?
更令他们预料不到的还在后头。一段时间后,父亲用卖那三只羊的钱把他送进了东庄小学。一直以来,包括他在内的村里人早就认为,这个家里上学的资格在他二哥身上。二哥能干,人又机灵。
父亲的这一举动,令村里人大惑不解的同时,也令他感到震惊。
时光荏苒,十年寒窗后,他听从了父亲的建议,走进了一所市里普通的医校。这是父亲对他学业的唯一一次过问。
后来,他学医所在的城市里便多了一个最有名的医生,这个医生的右腿是跛的。
再后来,他成了省城里在国内医学界最具权威的一所医学院的院长,他的医学论文多次在业界引起轰动……这年中秋,他特地从省城赶回乡下老家与年迈的老父团聚。
那夜,皓月当空。红酒与月饼香飘四溢的酒桌上,他与满头银发的父亲对饮着。这时,院子里忽然跑进来几只活蹦乱跳的小羊,是当年那只跛脚羊的后代,那只跛脚羊早已去世多年。他曾听母亲悄悄地说过,当时那只老羊死去时,父亲的眼圈红红的。
面对这几只活蹦乱跳的小羊,他咂了满满一口酒,咽下,对父亲说,爸,你知道当年那只跛脚羊为什么会比其他两只肥吗?
父亲淡淡一笑,还不是当年你半夜出去为它偷偷加了口粮。
他一下子愕然了,多年来这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秘密啊!
父亲用手摸了摸嘴,接着说,当年半夜起来小解,月光下,知道了你小子给那只跛脚羊开起了小灶;那年集上怕卖掉它伤了你的心,所以就又把它给牵回了家;你升学时,觉得你做事心细,暗地里又有股犟劲,当年对只羊就那么好,何况对人呢,就建议你从了医……
泪,刷地一下淹了他的面庞,他突然明白,自己,原来竟是父亲心中一直用爱喂养着的一个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