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杉树就像是爸爸的眼睛,时时刻刻都在注视着我们,佑护着我们!
夜里,梦见父亲了,他慈祥地对着我笑,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丛生,让人心痛、怜惜,又温暖无比。眼泪不经意便浸湿了夜色。窗外,那片杉树林在夜风中“沙沙”有声……
母亲生我时难产死了,父亲当年只有23岁,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母亲去世以后,父亲没有再娶,后来我曾问他为什么不给我找个后妈,父亲笑而不语,昏黄的眼睛里温情四溢,我猜想,他在思念母亲。
常常可以从邻居们口中听到我记事以前父亲的艰辛养育我饿了,没有奶水,就哭。父亲先是熬米汤,一口一口吹冷后喂我。偶尔我会刁嘴不喝,父亲就抱着我穿乡走户,去找刚刚生了孩子的女人讨奶。
我两三岁的时候很顽皮,父亲要下地干活,于是把我托给左邻右舍闲在家里的老人们看管。他又不放心,在地里干着干着就跑回来,看看我没事,才又去干活。来回地跑,误工又误时,有人劝父亲再找个老婆,父亲眼一瞪,别人再也不说了。
我上中学以后,家里的经济渐渐捉襟见肘,为了继续供我读书,父亲决定去贩卖树苗。因为唯有这个生意不需要多少本钱,也没什么风险,可是,路途遥远。每次去苗圃进树苗,父亲都早早起床,揣上干粮,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披着晨露出发,来回一百多公里路,回来已是月上柳梢。
回到家,虽然早已疲惫不堪,父亲却并不急着睡觉,他会把树苗在堂屋中央一字儿铺开,每次从中间找出一棵最长、最直、最粗壮的放在一边,然后将其余的按根数分成堆,用稻草一捆一捆扎好,这才上床睡觉。睡不了几个小时,父亲又出发了,沿着乡村小道挨家挨户地兜售。等我起床,就会发现后院的空地上又多了一棵新栽的杉树。
一棵,两棵,三棵……树苗越来越多了,渐渐地形成了一片杉树林,父亲把它们栽得整齐有序,横看成线,纵览成排。我问父亲:“为什么不一下子全栽了,而要一棵一棵地栽呢?”父亲一边浇着水,一边说:“我要把每次最好的树苗栽在这里。”我又问:“你栽这么多树干嘛?又不能长出稻子来。”父亲歇下来,使劲地吸一口烟,然后摸摸我的头,得意地说:“等你长大娶媳妇的时候,好给你打家具呀!”
有一次,父亲像往常一样出去进树苗了,我一人在家。到了下午,天气骤变,一时间飞沙走石,暴风雨突然降临,屋顶上的瓦片都被风掀了起来,不时有树枝、石子、瓦片什么的砸下来,我钻到床底下,害怕得直发抖。
直到凌晨三四点钟,父亲才跌跌撞撞地回来,额头上的血和泥浆粘糊在一起,已经有些凝固,衣服破得不堪入目,自行车摔得变了形。我无法想象那样的雨夜,他是怎么赶回来的。父亲确认我没事以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并说,以后再也不去进树苗了。
可是父亲还是去了,越来越昂贵的学费和生活开支逼得他别无选择。不同的是,此后每次出发前,他都要反复提醒我,如果再有暴风雨,就跟着邻居跑,不要站在电线下、树下和屋旁。每个星期,父亲都会将那些残破不堪的零钱清理整齐,用橡皮筋扎好了,然后交到我手上,“伢子啊,一定要好好读书。”在父亲日渐苍老的面容下,我像一棵小树苗,茁壮成长……
等数到有三百多棵树的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父亲做了丰盛的晚餐庆贺。他还破天荒地给我斟了一杯酒,“伢子啊,以后就是大人了,也是个男子汉了,一定要走正道,做正事。”父亲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望着我,我却看见他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我知道,那是一种骄傲和喜悦的泪水。
当我兴奋地告诉父亲,我终于可以跳出“农”门,到城里上班时,父亲沉默了。许久,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重重地落在桌面上,“你觉得在农村就不能干一番事业吗?伢子啊,不论你翅膀有多硬,你都别忘记,你是吃百家奶、穿百家衣长大的。这里所有的父老乡亲,都是你的亲爹、你的亲娘……”那是我第一次听见父亲如此沉重的语气。
虽然相继寄来了几家公司的报到通知,我还是没有到城里上班。恰逢村委会换届选举,父亲征求我的意见后,帮我报了名。因为我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乡亲们一致推选我做村长,从他们欢欣的脸上,我读到了一份渴望和一种希冀。笑得最开心的当然是父亲,他一边接受着乡亲们的祝贺和羡慕,一边不住地向大家作揖、点头。
我当上村长后的那个秋天,父亲有一天晚上突然晕倒在家里,那一刻,我发现他一下子老了10岁。我赶紧喊人将父亲送往县医院。
当我拿到化验单时,惊呆了,“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医生望了望我,略带歉意地说:“应该不会错,还是好好安排一下后事吧!”我的眼泪“扑簌簌”直往下落,我怎么能相信,看上去如钢似铁的父亲竟得了胃癌,而且,已到晚期。
我洗了把脸,整理了一下情绪才去见父亲,可父亲仍然看出我的异样,他招呼我坐到床边,拍拍我的肩说:“伢子,别伤心,人都是要去的,你娘一个人在下面呆了这么多年,我也很想去看看她呢!”我哽咽着,“爹,你瞎说些什么啊?”父亲居然朝我笑了笑,目光中有一种迷离的憧憬,“其实,你读大一时我就知道我得了什么病了,终于还是看到你学业有成,我总算可以放心地去了。以后再给我找个好儿媳妇,你娘和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心满意足了。”我的眼泪顺着面颊,再一次泉涌成河。
在医院住了两天,父亲便吵着要回家,说死在医院不如死在家里好。我知道他是不想再接受治疗,怕花很多钱。父亲的老哥们到家里来看望他,开着玩笑跟他说,“你现在可不能走啊!”父亲很坦然地笑,“现在伢子也长大成人了,我也算尽到义务了,去阎王那儿报到,他们不会割我舌头了吧!”那人说,“你如果现在蹬腿了,伢子可不好办呢!”
我知道他指的是殡葬改革。那段时间正是农村实行殡葬改革的初始时期,当村委会宣布这项政策的时候,许多老人家都跑到村委会去闹。就连父亲,也时常指责我,“老子活了几十年,也没见过人死了要用火烧的,尸身都没有一个,你要乡亲们怎么去见地下的先人?”我很细致地给他解释,说这是一项利国利民的基本国策,父亲头一摆,“不听,怎么说也不能烧。”
可是有一天,父亲突然把我叫到床头,“伢子,我算是想通了,人都死了,还管他是埋是烧啊!等我去了,你还是把我烧了吧!将骨灰挖一个小坑埋在你母亲坟旁就行。我也算是赶了趟时髦。”我说,“你别说了,我再想想办法。”父亲笑了笑,“当村长就要以身作则,要不然以后的工作还怎么做?”
父亲的病情恶化得很快,一天猛似一天,不多久,就已经不能正常进食,只能靠一天几遍输液来维持生命。偶尔,他会让我扶他到后门,搬一把椅子坐在那里,望着后园里一派葱茏的杉树林,很憔悴,也很得意地笑着说,“爹这一生不算白活,虽然没留给你什么家业,这些杉树,等你结婚时就可以派上用场了。打些家具,再砍一些拿去卖掉换钱,当作结婚的费用。”我站在一旁噙着泪,不住地点头。
父亲走了,没能挺过那个冬天,他是微笑着离开的。他说:“好好给乡亲们做事,不要给爹娘丢脸……我终于可以安心地去见你娘了……”
我选了一棵最直的水杉,给父亲做了块灵牌,给母亲也做了一块。剩余的木料请人打了张龛台。每每看见那两块整齐地安放在龛台上的木牌,就像见到了两位老人家,浑身顿时充满了力量。
父亲的杉树越长越高、越来越粗了,它们从来不生虫子。虽然因为栽种的时间不同,粗细不一、高矮不齐,但它们都笔挺地直冲云霄,即使是偶尔的暴风雨将它们吹得东倒西歪,风雨过后,它们便又昂首挺胸,巍然屹立,重新成为村子里最美丽、最壮观的风景。
父亲生前种下的324棵水杉树,如今还剩下323棵,即使在我娶妻之时,都没曾舍得伐过一棵。妻听过我讲给她的关于父亲和杉树的故事,她也赞成我不去动它们。妻说:“这些杉树就像是爸爸的眼睛,时时刻刻都在注视着我们,佑护着我们!”
窗外,杉树林还在夜风中“沙沙”地响着。妻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下床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大衣披在我的肩上,“起来,我陪你去看看杉树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