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和母爱一样伟大。只不过,父爱比母爱更含蓄,更深沉,甚至不易察觉,但它却渗入生活的点点滴滴。
我无数次拒绝面对它,面对这个已缠绕我半生的死结。喊出去最痛的一嗓子,但那面墙倒了,再没有回音。
我不知道父亲能不能原谅我,今生永无知道的可能了。
二十四年来,我没有和任何人谈起过,也没有以任何方式记录过。我回避它,本能地、无助地、绝望地回避它。但它从没离开过我,它像一缕不死的魂魄,绕着我的灵魂巡视。它潜入我的梦乡变幻成一个个无所不能的巨大而恐怖的怪兽,逼迫着我,令我窒息。午夜梦回时,它固执地敲开我的心扉,提醒它的存在。我知道此生我已没有能力摆脱它,直到死。
这是个死结,双环锁的另一把钥匙已被带到另一个世界。如果可能我真想请求上帝放我到时光隧道里与父亲一晤,我不贪婪,只要一分钟。告诉他那一元钱是我拿去的,和姐姐买了蜜枣吃。父亲知道我这么多年魂牵梦萦地找他来坦白,想必会原谅我的。但我没有这个机会听他亲口说了。
那钱,被放在父亲的手提包里带回来。散乱的一元纸币,那么多!来不及细想,我飞快地拿走了一张。我想去买蜜枣吃。
随母亲去买菜的路上有个小卖部。母亲买油盐酱醋时,我站在高高的柜台下,望着那些装糖果的大玻璃瓶舍不得走开。那里面有我爱吃的伊拉克蜜枣,上次母亲给我买过,甜甜的,又干又酥。它是称重的,一毛钱大约可以买两粒。
后来我知道,那钱是系里老师交到父亲这儿订什么东西用的,每人一元。我看到父亲清点钱数时焦急的样子,他反复数了数那叠并不算厚的钞票,把一个空空的手提包翻了又翻。他很沮丧,绞尽脑汁回忆收钱的过程。我看到他和母亲仔细地分析可能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那时候大学教师月工资不过三四十元。一元钱,我用草纸袋装回来半袋子蜜枣呢。
我快要急哭了,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因为,那是别人的钱,我的行为和偷没什么区别?而且这样会不会有一位叔叔或阿姨让父亲心生疑惑?
一生正直善良的父亲从不肯轻易怀疑谁。但面对解释不了的事实他的烦躁是明摆着的。
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件事是他一贯乖巧听话的小女儿干的。
我感到羞愧难当,良心备受谴责。
我没有勇气坦白自己的行为。
几年后,父亲病了。这一病就再没好起来。
最初只当是感冒发烧,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去医院看也被当做一般炎症,吃药,退烧,又发烧,又吃药……如此反复几回发现不对了,再去检查,肝癌晚期!母亲陪侍父亲去上海治病,我在家里伺候还有一个月就高考的姐姐,年幼的弟弟被暂时送到北京姥姥家里。姐姐考完就走了,我留下参加中考,三天之后我也赶去上海。那年我不到15岁,第一次独自乘火车。
当我赶到医院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时,我吓坏了,心想这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人是我那高高大大的父亲吗?我战战兢兢地喊了声爸爸,惶惑得六神无主。
床头的病例记录写着肝硬化,那是医生故意瞒他的。我们谁都没告诉父亲他患了绝症,但父亲其实早已知道,只是他也不说。我们默契地守着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只怕一旦捅开这层纸,悲痛便再也无法遏制。我不敢看父亲,尤其不敢单独面对他,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该说什么。
那件事情憋在心里几年了,突然意识到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我不知道父亲对那次事件是否依然记忆犹新,但我确信说出来他会记起的,毕竟那个年代和钱打交道的事情不多。我知道不该让他带着疑虑离去,但父亲病成这样……我惧怕他因此而对我失望。这个失望会被带走,我将再也没有机会挽回。
我是他最宠的女儿,生下来时长得很像他,大奔头,深深的眼睛。都记事了父亲还抱着我,院子里的叔叔羞我,这么大了还让爸爸抱。我不害臊,很骄傲。
爸爸,我还不到15岁。我真的不懂怎样面对您的离去。我不懂我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我不懂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是个羞于表达的孩子,许多感情藏在心里说不出口。如果我知道从此我将和您两世相隔永不再见,如果我知道后来的我有多么懊悔多么遗憾,爸爸,无论如何我要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我要告诉您我是那么那么地爱您,那么那么地敬重您崇拜您。我要让您放心,我一定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我一定会照顾好妈妈。我要向您承认错误,几年前您包里少的那一元钱是我拿去的,我和姐姐买了蜜枣吃……
爸爸,我知道错了,我再也没有犯过同样的错误。您那么疼我,一定会原谅我的,一定。
我是有机会说这些话的,但是我不懂得说。
父亲反过来安慰我们,他说别担心,我还会回到讲台上的。我低了头假装有事走出病房,终于再也止不住悲伤,对着走廊的墙壁放声大哭。
父亲,如果您有在天之灵,您会知道您走后留给女儿的是怎样的缺憾和痛苦。您会知道您的离去让我在后来的情感生涯里是怎样固执地寻找着父爱。您会知道女儿只身闯海南,受尽磨难,只为牢牢记住您走前对母亲说的话。您说,你要对旋子好些,三个孩子里她最孝顺,你将来老了是要靠她的。
我没有辜负您的信任,父亲。
父亲,我相信您是有魂魄留在这世上牵挂着女儿的。您看到我流泪的文字了吗?您肯原谅我吗?
托个梦给我吧,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