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在情海中,在人海中,许多分离都是如此无奈。不怪情也不怪人,只恨——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
那天去,大伯来开门。一开口,就问我:“年糕——年糕带来了吗?”
“带来了。”这几年,这样的提问,这样的回答,仿佛已成了过年前必须完成的仪式。
我是去拜年的,代表的是爸妈。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从广州回到新加坡来过春节。有人问我,为何不在中国过年,那儿的春节比较有气氛。我说过年总是要回家的嘛,我的家,毕竟在新加坡。
这几年,我被公司派驻中国,常年住在异乡,只能等春节放长假时,我才有机会回来见见家人。
大伯年纪大了,和单身的堂姐住在一起。堂姐白天工作。大伯的日子过得很寂寞,看得出,他在数着日子,盼望着我这个后辈一年一次的探访。
当然,我也看得出,他最盼望的,是我从广州带回来的年糕。
一年不见了,大伯苍老了许多。听爸妈说,今年大伯动了两次手术之后,身体更加衰弱了。
我刚坐下来,就听到大伯重复老话:“大伯老了,快要回老家了。”
“大伯,别这么说。”
“一整年,我不断告诉自己,要等到你把年糕带回来,吃了年糕,过了年,才甘愿走。”
“大伯,你年年都会吃到我带回来的年糕。”
“你伯母还好吗?”
进入正题了。我想,我每年来拜年,对大伯的最大意义,就是为他报告住在广州的伯母的近况。
“伯母身体很好。她要我对你说,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明年,再吃她托我带回来的年糕。”
“年糕,你伯母做的年糕,真的是口味不同。我几十年来,吃遍了各种年糕,都没有她做的好吃……”
我耐心地听着伯父的叙述,虽然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的重复了。老年人都喜欢回忆,关于年糕,关于当年他南来讨生活,把年轻的伯母留在家乡;关于伯母赶做了年糕,让他带到南洋来度过在异乡的第一个春节;关于战争、和平;关于两地离乱,音讯断绝。
“我对不起你的伯母,我在这里又娶了另一个女人。老天爷要保佑她身体健康、老来安乐呀。”
“伯母没有怪你。”事实的确如此,几年前,当我在广州通过远亲辗转找到伯母时,伯母的确没有怪大伯的意思。她的晚年,过得还不错。伯母为了表示并无责怪大伯之意,还亲自做了年糕,要我带回来。她交代,要我别说是她做的,看大伯是否吃得出来。
大伯吃一口,就流下了眼泪:“这年糕,是你伯母做的。”
那天,说着说着,大伯就从我带来的年货礼袋里掏出年糕,迫不及待地切了一小片。我想阻止:“大伯,你不能吃太多甜的食物。”
大伯不管我,径自把那一片年糕放在口中。
算了,他迟早要吃的。
大伯尝了一下,满足地说:“你伯母做的年糕,味道就是不同。”
临走时,我对大伯说:“你真的要保重哦。”
“看看明年,吃不吃得到你带回来的年糕。”大伯语气消沉,但我看得出,他眼中那股等着吃来年年糕的意志。
当天晚上,堂姐打电话来致谢,我们谈起大伯的身体。堂姐说,几年前医生就对大伯的病情不乐观,没想到大伯能撑到今天。不过,最近大伯的视力衰退得很厉害,甚至连味觉也渐渐消失了。
“失去味觉?”
“是的。”
我明白了,随即转了话题,告诉堂姐,她的大妈——我那住在广州的伯母,其实已经在半年前过世了。伯母临终时,嘱咐家人,一定要保守秘密,不让新加坡的大伯知道她的死讯,直到大伯老去。
“所以,你千万别让大伯知道。”
“那么,你带回来的年糕……”
“伯母不在了,当然没年糕了。今年的年糕,是我回到新加坡后,在附近商店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