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长韦罗妮卡·克雷从牲畜棚里走出来,穿着一条宽松的牛仔裤和一件男式衬衫,裤腿塞在雨靴里,两个扣上扣子的衬衫口袋几乎跟她的胸脯持平。
“我刚好在铲粪。”她说完倚到那扇沉重的门上,生锈的铰链向内缠绕着门。她把一块木板放到支架上。我听到马匹在牲畜栏里移动的声音。还闻到了马的气味。
“谢谢你能见我。”
“所以你是真想喝酒,”她边说边在屁股上擦着手,“今天再合适不过了。我今天休息。”
她看到了副驾驶座上的达茜以及在玩方向盘的埃玛。
“你还带了家人。”
“那个小姑娘是我女儿。”
“另一个呢?”
“是克里斯蒂娜·惠勒的女儿。”
探长转身看着我。
“你去找她女儿了?”
“是她找到的我。”
疑虑取代了她一部分的热情和亲切。
“你到底在干什么,教授?”
“克里斯蒂娜·惠勒不是自杀。”
“恕我直言,我觉得我们应该把这个问题留给法医。”
“你看到她了——她很害怕。”
“害怕死?”
“害怕掉下去。”
“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可是站在一座桥的边缘上。”
“不,你不明白。”
我看了一眼达茜,她看上去疲倦而不安。她应该回学校或由家人照顾。她还有家人吗?
探长深吸一口气。她的整个胸腔都膨胀了,然后叹了口气。她朝汽车走去,然后蹲在打开的驾驶室车门旁边,和埃玛说话。
“你是个小仙子吗?”
埃玛摇了摇头。
“一个公主?”
又摇了摇头。
“那你一定是个天使。很高兴见到你。在我这行,不经常见到天使。”
“你是男的,还是女的?”埃玛问道。
探长大笑起来。
“我可是个纯粹的女人,亲爱的,百分之百。”
她看了一眼达茜。“关于你妈妈的事,我很抱歉。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相信我。”她轻声说。
“通常情况下,我是大多数事物的忠实信徒,但也许这次你得说服我。我们去个暖和点的地方吧。”
进门的时候我不得不低下头。克雷探长脱掉雨靴,方形的泥块从她鞋底上掉了下来。
她转过身去,背向我,沿着门厅向前走。
“我要去冲个澡,教授。你让孩子们坐到火堆前。我这里有六种不同的热巧克力,而且很愿意分享。”
下了车以后,达茜和埃玛还一句话都没说。韦罗妮卡·克雷能让人无言以对。你躲不开她,也无法动摇她,就像十级大风中的岩石。
我能听到淋浴的声音。我把水壶放到炉灶上,开始在食品储藏室里翻找。达茜在电视上给埃玛找了一个动画片。早饭之后,除了一些饼干和一根香蕉,我还什么都没给她吃呢。
我注意到一份钉在软木板上的日历,上面散布着潦草的提示语,有饲料供应商、蹄铁匠和马匹拍卖会,还有待付的账单和催款单。我走进餐厅,寻找伴侣的踪迹。壁炉架上有一些照片,冰箱上还贴着几张一个深色头发的年轻人的照片,可能是她儿子。
我通常不会这么主动且明目张胆地搜寻一个人的线索,但韦罗妮卡·克雷让我着迷。她仿佛是斗争了一辈子才为人接受。而现在她对自己的身体、性别和生活感到很舒适。
浴室门开了,她从里面走出来,身上围着一条巨大的浴巾,浴巾在她胸脯中间打了个结。她不得不从我身边绕着走。我们都往一侧走,然后又同时往另一侧走。我向她道歉,然后让身体贴着墙。
“别担心,教授,我是可充气式的。通常情况下,我是十号码。”
她笑了。我倒成了窘迫的那个人。
卧室门关上了。十分钟后,她穿着熨过的衬衫和裤子出现在厨房里。她钉子般的头发还在滴水。
“你养马。”
“我从屠宰场收留上了年纪的障碍赛赛马。”
“你会怎么处理它们?”
“给它们找个家。”
“我女儿查莉想要一匹马。”
“她多大了?”
“十二岁。”
“我可以给她弄一匹。”
孩子们在喝热巧克力。克雷探长要给我来点更烈的饮品,但我不能再喝酒了,因为这会影响药效。我要了咖啡。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说着,担忧而不是生气,“那个可怜女孩的妈妈死了,你却拉着她在乡下干一件徒劳无功的差事。”
“她找到了我。她从学校里跑了出来。”
“那你应该直接把她送回去。”
“如果她说得对呢?”
“她说得不对。”
“我去过克里斯蒂娜·惠勒的房子。我还跟她的合伙人谈过了。”
“然后呢?”
“她有资金问题,但没有任何其他迹象暗示她处于崩溃边缘。”
“自杀是一种冲动行为。”
“是的,但人们还是会选择一种适合自己的方式自杀,通常是他们所认为的快速而没有痛苦的方式。”
“你想说什么?”
“如果恐高,他们就不会跳桥。”
“但我们都看到她跳了。”
“是的。”
“所以,你的论据说不通。没人推她。你离她最近。你还看到什么人了吗?或者你觉得她是被遥控杀害了?催眠术?精神控制?”
“她不想跳。她只能顺从。她脱下衣服,穿上一件雨衣。她走出了家门,却没有把门锁死。她没有留下自杀遗书。她没有处理好自己的事务,也没有赠送遗产。她的任何行为都不像一个打算自杀的女人。如果一个女人恐高,那她就不会选择从桥上跳下去。她也不会赤裸着身子。她不会在身上写上侮辱性文字。她这个年龄的女人都很在乎自己的身体。她们会穿时髦的衣服。她们会在乎自己的外貌。”
“你在找借口,教授。那个女人自己跳下去的。”
“她在用手机给一个人打电话。他们可能跟她说了什么。”
“也许他们告诉了她一条坏消息:家里有人去世了,或是确认患上了绝症。男朋友跟她吵了一架,然后把她甩了也未可知。”
“她没有男朋友。”
“是她女儿告诉你的?”
“为什么电话里的那个人没有挺身而出?如果一个女人威胁要跳桥自杀,你肯定会报警或者叫救护车。”
“他可能结婚了,并不想牵涉其中。”
我没法说服她。我有个推测,却没有坚实的证据作为支撑。通过坚持和获取增量意义,推测才能获得同事实一样的持久性。谬论也是,但这并不能让它们成为事实。
韦罗妮卡·克雷在盯着我的左臂,它已经开始抽搐,我的肩膀都在跟着发抖。我用手握住了它。
“是什么让你觉得惠勒太太恐高?”
“达茜告诉我的。”
“而你相信她的话——一个处于极度震惊之中的小女孩。她很悲痛,不能理解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怎么会抛下她……”
“警方找到她的车了吗?”
“找到了。”
这不是一回事。她知道。
“车现在在哪儿?”我问。
“在看守所里。”
“我能看看吗?”
“不能。”
她不知道我的意图何在,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给警方添麻烦。我在质疑官方的调查行动。
“这案子不归我管,教授,我有真正的罪案要办。这就是一个自杀案件。死因是高空坠落。我们都看到了。自杀不需要讲得通,因为它们本身毫无意义。我来告诉你吧,大部分人不会留下遗书。他们就这样一命呜呼,然后让所有人陷入疑惑。”
“没有迹象显示她……”
“让我说完,教授。你得病了。你会不会每天醒来,想着,哇哦,活着多好啊?或者有时看着那些颤抖的四肢,想到前路艰难,然后有那么一瞬,顷刻之间,想逃离一切?”
她向后靠在椅子里,眼睛盯着天花板。“我们都会这样。过往与我们如影随形——那些错误,那些悲伤。你说克里斯蒂娜·惠勒是个乐天派。她爱自己的女儿,爱她的工作,但你并不了解她。可能是关于婚礼的什么事让她烦心。那些童话——白裙子和鲜花,交换誓言,也许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婚姻,想到它并没有幻想中的美好。丈夫抛弃了她。她独自把孩子养大。我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探长把头从一侧歪向另一侧,以拉伸颈部肌肉。她还没说完。
“你觉得自责,我能理解。你觉得你应该救下她,但桥上发生的事并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大家都感激你。但现在你是在火上浇油。把达茜送回学校。回家去。这个案子跟你没什么关系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听到了什么呢。”我说。
她顿了顿,狐疑地打量着我。
“我在桥上跟克里斯蒂娜·惠勒沟通的时候,我觉得听到有人在电话里对她说了什么。”
“你听到了什么?”
“一个词。”
“什么词?”
“跳!”
我仔细观察探长身上细微的变化,一个字引起的轻微畏缩。她看了看自己宽大的双手,然后又看着我,毫不慌张地看着我的眼睛。这不是一个她想继续下去的案子。
“你觉得你听到了?”
“是的。”
她的疑虑稍纵即逝。她已经分析了几种可能的结果,并且只掂量了负面影响。
“好吧,我觉得你应该把这个告诉法医。我确定他听到这个一定会非常兴奋。谁知道呢——也许你能说服他,但我对此严重怀疑。我不在乎上帝本人是不是在电话那头,但你没法逼一个人跳下去——不可能。”
对面汽车的灯光从车里一扫而过,继而消失在了黑暗中。
达茜抬眼看着风挡玻璃。
“那个警察不会帮我们,是吗?”
“对。”
“所以你要放弃了。”
“你觉得我能怎么办,达茜?我不是警察。我不能强迫他们进行调查。”
她别过脸去。她的肩膀耸起来,仿佛要堵住耳朵,不想再听。我们默默地行驶了一英里。
“我们去哪儿?”
“我送你回学校。”
“不要!”
她声音里的敌对让我大吃一惊。埃玛被吓得一缩,坐在汽车后排座位上看着我们。
“我不回去。”
“听着,达茜,我知道你很相信自己,但我觉得你还没有充分认识所发生的事。你妈妈回不来了。你并不会因为她不在了而突然之间变成大人。”
“我已经够大了,可以自己做决定。”
“你不能回家——一个人不行。”
“我住旅馆。”
“你拿什么付钱?”
“我有钱。”
“你一定还有其他家人。”
她摇了摇头。
“那祖父母呢?”
“数量不足。”
“什么意思?”
“我还有外祖父,但他流口水。他住在一个养老院里。”
“还有其他人吗?”
“还有个姨妈,住在西班牙,是我妈的姐姐。她经营一家毛驴收容所。我觉得它们是毛驴。我猜它们也可能是野驴。我不知道有什么区别。我妈说她是一个可怜男人的碧姬·芭杜,我也不知道是谁。”
“一个电影明星。”
“管他呢。”
“我们给你姨妈打电话。”
“我不要跟毛驴住在一起。”
一定还有其他可能……其他名字。她妈妈有朋友。肯定有人能照顾达茜几天。达茜没有他们的电话。她甚至不愿意帮忙。
“我可以跟你住一起。”说完,她把舌头抵住脸颊内侧,仿佛在吮吸一块糖。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为什么不是?你家的房子够大。你在找保姆。我可以帮忙照顾埃玛。她喜欢我……”
“我不能让你住在家里。”
“为什么?”
“因为你才十六岁,应该在学校里上学。”
她伸手去拿座位上的书包。“停车。让我下去。”
“我不能这样。”
电动车窗打开了。
“你要干吗?”
“我要喊有人强奸、绑架,或者别的什么,只要能让你停车让我下去。我不回学校。”
埃玛从后排打断了我们。“不许吵架。”
“什么?”
“不许吵架。”
她一脸严厉地看着我们。
“我们没有吵架,亲爱的,”我解释道,“我们只是在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
“我不喜欢吵架,”她大声说,“那样不好。”
达茜大笑起来,挑衅地看着我。她哪儿来的自信?她怎么会变得这么厚脸皮?
在下一个环形交叉口,我掉转车头往回走。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她问。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