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一般道理，老二就势顺坡下驴，承认自己“酒后失言胡诌巴列”，也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但他却要“坚持实事求是”，不但承认自己吃了人，还检举揭发老疙瘩和队长都吃了人。说那是战争年代非常特殊时期，吃人没有错。只有那次吃了人，才有后来打败和战胜了敌人。
事情发展到后来，老二就有些惨了。老疙瘩和队长不但互相证明自己“没吃人”，还指责老二确实是吃了人。于是乎，老二就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打翻在地，不但开除了党籍，还遣送回村里“劳动改造”。老二指着军代表的鼻子大骂：小兔崽子，没有老子当年出生入死，哪有你现在的耀武扬威？有本事，去战场上杀敌人，对老子下黑手算什么本事？
老二又被戴上了一顶“毁我长城反军急先锋”的帽子。
老二回到村里，妻子与他离了婚。儿子作为村里“贫下中农子弟造反派”的头头，旗帜鲜明的与他划清阶级阵线，声明脱离父子关系，并带领一帮贫下中农子弟继续让他交代问题，大搞逼供信，问他抗美援朝时是不是也吃过人？他回答说：条件好多了，有粮食吃，没吃过人。但比上甘岭还上甘岭，喝过人尿。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你们这群小王八羔子，算是彻底忘了本！没有老子打的江山，哪有你们不知天高地厚的今日？
儿子说他又往志愿军身上抹黑，竟然派人端来了半瓢马尿让他喝。他说，现在不渴，喝不下。他儿子竟然派两个人强按着老二的脑袋瓜，往嘴里灌。并声嘶力竭的喊道：你吃人肉、喝人尿，就是禽兽，就不是我爹！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拨乱反正，上级党组织为他平反冤假错案，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提出了三项要求：“一要恢复我党籍、二要儿子平安无事、三要老疙瘩和队长向我道歉。”他一生坎坷，自打那次“忆苦思甜”实话实说，便被游街示众，打伤致残，连腰也直不起来了。妻离子散的他，对共产党的信仰却一直没有变。
平反昭雪，落实政策的第二年，他就上了山。
理由很简单：他想再婚，可没有人愿意跟。村里大姑娘小媳妇一吓唬哭着的小孩就说：“吃人的老二进屋来了！”当时的小孩儿，无论哭的多么厉害，立马不哭。
在“精忠报国”石刻上面，他盖了窝棚，植树造林，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使这里成了著名旅游区的绿谷。渐渐地，上山的人们，就发现了这里有了“越来越多的坟墓”。老二说，“这里掩埋的都是抗联战士。只有少数有遗骨，多数都是衣物茔。”
老二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党组织基本满足了他的三项要求：他恢复党籍后，组织给他补发了好几百元钱的生活费，他只在手里捂热了一会儿，便一分不留全交了党费；儿子虽平安无事却无颜面对他，只好带着母亲背井离乡走了；老疙瘩虽然没有向他道歉，却一直心怀愧疚，心病成疾，死了。老二觉得很后悔，一直在谴责自己：干嘛非要老疙瘩和队长道歉呢？
“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队长，从民政局局长岗位退下来的那一年清明节，就被人用担架抬着上了山，怀着特别忐忑特别复杂的心情，又再一次给老二跪下：道歉并表示忏悔。
老二很快就原谅了他，并不仅仅因为民政局长拍着胸脯“拆窝棚建木屋、酒管够”的承诺。
老队长多年悬浮不安的一颗心，再也不七上八下，终于回到了心窝。心踏实了，腿脚也就有了根基。下山，他竟然没用人抬着、也没用人扶着，自己一个人，独立走的。
四
今年国庆节，我是跟九爷在一起度过的。
我告诉他，今年寒食节曾经来找过他，不巧是他前一天下山，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咬着大葱拿着酒瓶喝着我带给他的白酒说：那怎么可能呢？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我又不是介子推。介之推是当年侍奉公子重耳的贤臣，重耳成为晋文公后，就把他渐渐地淡忘了。后来想起他，介之推又隐居不出，才有“放火烧山”。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兵，没有人会为我“放火烧山”的。我一个人在这挺好，真的觉得很幸福。寒食节，我在给乡中学做“革命传统教育报告”。9月1日，习近平在中央党校要求党员干部读点历史。我现在就记住了中国历史朝代歌，唐尧舜禹夏商周，春秋战国乱悠悠。秦汉三国晋统一，南朝北朝是对头。隋唐五代又十国，宋元明清帝王休。中华民国也短命，人民共和铺锦绣。当今中国，和平统一，没有战争，人民安居乐业，真可称得上太平盛世。我们应该感觉到幸福，应该珍惜是不是？不说别的，仅六十多年没有战争，就不容易了。古今中外，改朝换代，都是以血腥以不太平为代价的。中国，也不能免俗。大秦帝国只有16年；三国时期的蜀汉43年魏46年；不说两晋时期短命的16国，单挑南北朝时期的九个国家只有北魏超过了100年，其他的宋、齐、梁、陈、东魏、北齐、西魏、北周，都没有超过60年，最短的是东魏只有17年，大部分都是二、三十年，就风卷残云江山易主了；隋代王朝，也只有38年；五代时期，五国更替，像走马灯似的，加起来的时间，苟延残喘一共才维持了54年的时间；中华民国也只有37年，人民饱受三座大山的压迫，生活在战乱的水深火热之中……重温这一段历史，我们有理由说，眼下，就是太平盛世。我要让青年学生们懂得珍惜。太平盛世要居安思危、和平岁月须警钟长鸣。千万不要忘记过去。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是列宁说的吧？！
老革命，新情怀。瞅着无所欲无所求的九爷，我惭愧地无言以对，心底生出一股油然敬意之情，不知为何却突然蹦出了动员他下山“颐养天年”的想法，可又不知从何谈起？
因为从民政局长岗位退下来的老队长，也曾三番五次的来过，动员他下山，说：当年抗联战士就剩咱们老哥俩了，你不好好享福，何必在山上受这份清苦呢？
九爷一边喝酒一边听着半导体收音机回答他：为新中国有2000万战士牺牲，其中有1800万是无名烈士。比起这些在地下长眠默默无闻的人，我觉得够幸福的了。
九爷的“幸福观”让我震撼。他说他很刚强，身子骨也硬朗。归根结底是无欲，无欲则刚。他还说，他自己整天不是借酒浇愁，也没脸觉得自己有多么高尚、伟大。比起袁崇焕墓第十七代女守墓人佘幼芝，他都差得远。为袁崇焕守墓近四百年，佘氏义仆尚有后人在；为共和国牺牲的无数革命先烈、有名的无名的，有多少人还记得他们？有多少人在为他们守墓？
我安慰说，像你这样的人，肯定全国还会有的。
九爷说：我不知道别人，但我知道自己。我死了之后，我儿子肯定不会来……九爷越说越伤感。我怕自己情感深深地陷进去不能自拔，恰好有本溪驴友相邀下山，于是就借机打起背包匆匆的告辞说：九爷，我走了。我回去拿酒，民政局长供不上你酒喝，我保证供上你酒喝。过几天，就是九九重阳节。到时候，我再来，陪你多住些日子。酒吗？保管给你拉来一汽车！
五
九九重阳节这天，我雇了一辆小解放，给九爷拉了一汽车“北京红星二锅头”。可没想到，小解放刚到景区，就被“卡住”，不让进。理由很简单：森林公园防火，这么多白酒就是危险源；还有森林公园，低碳环保，燃油汽车一律禁止入内。
可我眼看着一辆小轿车进去了。
我与他们交涉无果，只好说，这酒是送给“赤心报国”上面九爷的。
没想到，围着栏杆转的几个小青年听了哈哈大笑嘲笑我：你说的九爷，我们从来没听说过，你是不是跟他一样“二”呀？
这次，我准备很充足，因为我想陪伴九爷多住上些日子。至少也要呆过这个秋季。如能熬过一个冬季，则更好。我没有当年弹尽粮绝九爷的过去，但我想体验想品味想不忘记。因此这眼下，我不能在这旮旯跟这几个管景点的人，再继续僵持下去了。再坚持下去，也是对牛弹琴。我只好一个人买了门票，去赤心报国上面森林，找九爷拿主意。
真是活见鬼了。我气喘吁吁的爬上赤心报国上面，转悠了两个多小时，却怎么也没有找到进入墓区的羊肠小道。眼瞅着天快黑了，却意外的发现一棵枯树上挂着九爷的画像，用玻璃镜框镶嵌着的画像，正朝着我苦笑。
这幅画像，我在寒食节时就见过。当时，是挂在一棵新栽的松树上。坟茔，也是新的。我就好生奇怪。可惜，在国庆节那天，没解开这个谜，忘了问九爷。
重阳节，还没到人们下班时间，太阳却早早下了山，天就渐渐的黑了。我有一种不祥之兆，预感到事情不妙。捧着九爷的画像，我就大声地喊了起来：“九爷！”“九爷——”
“九爷！”“九爷——”山川回应，峡谷回荡。
奇迹竟然出现了。原来，九爷背着一个竹筐上山采药去了。他听到了我的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从山顶上就飘游着奔我过来了。
当他走到我的眼前，我才发现，不是九爷，他只是与九爷年岁相仿的一个采药老人。明显的特征是，老人有胡须，还是黑的。
采药老人瞅着我手捧着的画像说：这里哪有什么九爷？你手里捧着的是老大呀！老二前天就下山了。十有八九上北京找佘幼芝去了。解放时，袁崇焕的墓就要从北京迁出，多亏了佘幼芝奔走呼吁保护。现在，历史又相似重演。赤心报国上面的坟墓区，被一开发商看成了风水宝地，要建什么旅游度假区？老二听说有关部门领导已经同意，斗不过就气得上北京去了。
眼见得那采药老人边说边走，马不停蹄的荡着轻盈的脚步下山了。
我一时惊愕，站在原地却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