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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山市多山,所辖的市里两区和一郊区,都有山。特别是郊区,几乎是丛山涧岭。就说这钱家庙子村吧:东临古城辽阳、南接重镇七岭、北靠齐大山矿区、西达市区东口——骆驼峰下的整个一“九星联合体”:它有九座山组成:沟沟岔岔,山上山下,方圆26平方公里。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在梨花峪与金家岭的山谷中,钱家庙“压头”,紧接着是肖家堡,还有白家堡、张家湾、徐家堡子、高家街、袁家岭、崔家沟,最后是金家岭呢!九座山组成九个村屯,山上山下,村村寨寨,沥沥拉拉,一共住着1200多户人家。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空气清新,氧吧天然,“桃花源里可耕田”。让城里人羡慕极了!鸟语花香,最喜人间四月天,一眼是是望不到边的。山高水长,横看成岭侧成峰;天蓝地绿,远近高低各不同。
然而,谁可曾想过?这钱家庙子,这九个村寨,在一九九九年之前,还只是一片穷山恶水,还没有一条柏油路,还没有走上一条脱贫致富路。对钱家庙子人来说,一九九九年,是个值得大书特写的日子。这一年,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还有澳门回归;这一年,钱家庙子来了阎正义。从此,钱家庙子才一步一个台阶,一年接着一年发生巨变,才使得钱家庙子“敢教日月换新天”。因此说,一九九九年是钱家庙子的分水岭,阎正义是钱家庙子贫穷与致富的分水岭。
村里人都喜欢阎正义,大都叫他“阎争利”。争利不是为他自己,是为村里百姓。所以,村里人都喜欢他;镇以上领导,大都不喜欢他,叫他“阎争议”。说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敢于顶撞领导,又不分场合地点。有的领导觉得他碍眼、有的领导就想动他、有的领导又觉得钱家庙子眼下还离不开他、有的领导就不屑一顾说:他阎争议以为是天王老子啊?伟大领袖毛主席死了几十年,地球还不是照样转,改革开放才胜过昨天啊!于是,就通过组织找他阎正义谈话。他阴沉着脸说:明升暗降,我懂!如果是征求我意见,实话实说,我就不想走;如果组织硬要把我调离,那我也没办法,谁让我是党员?
阎正义从镇上回到村部,憋了一肚子气,正好见村妇女主任钱宝坤,就发牢骚跟她说了。钱宝坤一听就急了,她操起村委会的大喇叭一广播,钱家庙子村民就聚集了上百人,像一股股洪流,分别钻进9辆大客车,发动机屁股一冒烟,就吆三喝四的嚷着去镇政府请愿上访。
阎正义也没想到钱宝坤能来这一招,他心急火燎,一瘸一拐跑到路口,劝说不成,制止不住,索性就往地上一倒一横说:你们这样做,表面是留我,实质是往外撵我。谁去上访,就先从我身上压过去!
打头车的司机问钱宝坤咋办?钱宝坤也没办法,就给她哥钱宝乾打电话,添油加醋地一说,还真把镇党委书记镇长兼职于一身的钱宝乾吓得够呛,他对钱宝坤说,你千万别胡来,告诉阎正义,只要他不想走,组织就不会动他。可话又说回来,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时让上级领导没面子,自己就会没面子。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让他好好想想当年是怎么走麦城,在钱家庙子是怎么被龙大海拿着铁锹追着打的?
钱宝坤不满的说:行了行了,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啦!当初还不是你“引狼入室”?
钱宝乾自我解嘲的说:我当初还不是看他有两个钱,想招商引资,借鸡下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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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正义和钱宝乾,二十年前就认识。
一九七六年,腿有残疾的阎正义中学毕业,经市里照顾,下乡到郊区(现更名为千山区)的钱家庙子村。当时大他两岁的钱宝乾,是村支书兼生产大队长钱连财的儿子。钱宝乾喜欢阎正义脑瓜活鬼点子多嘴皮子溜的博学多才,于是就让爹把阎正义借调到村队部写黑板报搞宣传。不久,钱宝乾上了“工农兵大学”,小他两岁的妹妹却暗恋上了阎正义。因此,阎正义在农村三年,基本上没下过地干过农活。一九七九年,钱宝乾大学毕业回来,与阎正义跑到山上做“最后一次寻找铁矿”,上边已经下来了“知识青年全回城——清点撤点”的政策。那一幕特别令人难忘:两个人绕着钱家庙子的山山岭岭,恋恋不舍,终于采得了几块铁矿石,兴奋地俯瞰钱家庙子,谈天说地,憧憬未来……第二天就要做“鸟兽散”了,头天晚上,钱连财带领着大小队干部,又是杀猪又是宰羊的,宴请来钱家庙子村安家落后的20名全体知青。钱宝乾跟阎正义,还有一个叫邵少多的知青,喝得酩酊大醉;钱宝坤则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地看着哥哥和阎正义,暗暗地抹着眼泪。第二天,钱家庙子村出动三辆大马车,拉着这20知青,去往长途汽车站还有火车站送。钱连财带着钱宝乾和钱宝坤,都跟着送去了。临分手时,钱宝乾问阎正义等知青:什么时候再回钱家庙子村看看啊?
阎正义也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的喊了一句:二十年后再相会!
那时候,还没进入到八十年代,还没有“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那首歌。但据邵少多说,这首歌的歌词,最初就是他根据阎正义这句话写了一首诗,后经张枚同作词谷建芬作曲,才在全国传唱风行开来的。
知青一别,头两年,还有点书信往来。到后来,忙着工作、忙着恋爱、忙着结婚、忙着生孩子、忙着柴米油盐酱醋茶、忙着送孩子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一忙接着一忙,就忙得没有写信的功夫,就忙得音讯皆无。
历史往往有惊人的相似。有时候,一句不经意间的戏言,往往就成了未卜先知的“一语成谶”。一九九九年立秋前一天,阎正义去市里开政协会议,在吃晚饭的时候,意外的遇到了当年下乡的钱宝乾和邵少多。
抚今追昔,让三人生出无限感慨。阎正义当年回城时是马路湾上的一个掌鞋匠现在已经成了市里第一家夜总会及月亮船假日酒店的总经理;钱宝乾当年是郊区钱家庙子村支书钱连财家的公子哥,现在成了千山区三水镇的镇长兼党委书记;邵少多当年是知青点的点长,现在是溪山市委机关报——《溪山日报》政治文化部的主任。于是就有了“二十年后知青大聚会”、就有了怀旧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大联唱、就有了邵少多采访《怪人能人阎正义》文章的发表、就有了阎正义被钱宝乾聘为“三水镇镇长助理”的头衔……没过几天,阎正义又被钱宝乾聘任为“钱家庙子村农工商总经理,”希望通过“能人怪人阎正义”的努力,尽快使钱家庙子村脱贫致富。当时的三水镇,一共有101个村,钱家庙子的各项综合指标排在倒数第一。但阎正义却很有信心,他独具慧眼,看好了钱家庙子村潜在的丰富的铁矿藏资源。
钱家庙子村,在阎正义没到来之前,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吃。客观的说:当时的钱家庙子村,闭关自守数百年,一直是排外的,同样排斥他阎正义。就连共产党的村支书钱连财都是。就因为他阎正义还是一个城里人,是一个外来人,在钱家庙子没有根基没有户口。就像二十年前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样,像飘来的浮萍,来了一阵子,玩玩票,等兴趣一没,就会烟消云散,不想扎根的走人。落叶归根,哪来归哪去。阎正义则说他这回就是寻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把钱家庙子村当成了自己的故乡,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阎正义忘不了自己来到三水镇钱家庙子村的那一天。那一天,是周五的下午3时,按照事先约定,他开着自己宝马车,先拉着邵少多到三水镇政府,等钱宝乾开着他那北京吉普出来,便跟着上了去钱家庙子的道了。
上午刚下过雨,雨过天晴,让阎正义的心情格外的好,特意脱掉休闲装,换上西服革履,人头马牌的皮鞋乌黑锃亮,光彩可照人。在镇政府外面,他有意显摆,可没想到钱宝乾连看也没有看,就钻进自己的破吉普车,在前面带路了。
从三水镇到钱家庙子村,就一条不足4米宽的土道,坑坑洼洼的,很不好走,阎正义开着宝马车,一路颠簸着,也不敢快开。钱宝乾却不管天不顾地的,溅泥扬尘,把阎正义丢下好远。钱宝乾的冷落和主人的霸气,让本来有点“衣锦还乡”很阳光心情的阎正义,一下子蔫吧起来,很不爽。他开始后悔起来:干吗要答应钱宝乾到这里来?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就在老牛拉车压着两条深深辙印的泥泞的土路上颠簸,坑坑洼洼的,忽高忽低的,一忽儿溅泥、一忽儿扬沙,既崎岖又坎坷。终于望见村口,前边却是一个泛着泥浆的深坑横挡着,钱宝乾也不敢开过去,就刹车停车,等着阎正义开过来,才打开车门钻出来说:你的宝马肯定进不到村里了,显摆肯定不成。咱们还是用步丈量着往前走吧。
邵少多倒是没说什么,阎正义却牢骚满腹道:你这个镇长是怎么搞的?改革开放都二十多年了,怎么还是这条破路,一点变化都没有。你不知道要想富先修路的道理吗?你这个镇长是怎么当的?
我这个镇长当得肯定不够格!我早就知道,你的鬼点子多,要不我怎么能聘任你当钱家庙子村农工商总经理?钱宝乾话里有话的说。
下了车的土道,泥泞的很,简直让阎正义的皮鞋无法落脚。离村口,至少还有一里路。
阎正义不再言语,他索性入乡随俗,任凭皮鞋爱咋咋地吧,实在没孩子样了,就丢掉再换一双吧。想到这,他才抬起头,往路两边撒摸,只见入得眼里的还是当年的荒山野岭。唯一不同的是,村前钱家庙旁边的半山腰开了4座小铁矿。邵少多对阎正义耳语道:这是钱连财父子沾沾自喜的的杰作。阎正义却不这么看,他认为是个败笔:把一座好端端的山,采挖的支离破碎,光秃秃一片!皎阳似火,像要燃着矿山。眼下,两座停产,两座亏损,半死不活。
阎正义皮鞋粘着甩不掉的黄泥,在一路秋蝉垂死前挣扎的哀鸣声中,跟着钱宝乾邵少多跋涉了一里多地,才见到钱宝乾的父亲钱连财倚着村部大院(以前叫大队部,现在叫成了村部)破木栅栏门,正迎着他们仨。
一阵寒暄后,阎正义随着钱连财走进村部,只见还是一九七九年的破院土墙,还是一九七九年的那几间破草房。被风雨淋打了二十年,越来越显得狼狈不堪。物是人非,更少了当年那热热闹闹的人气,再也没有了当年那红红火火的热乎劲。院内的荒草,弥漫房前房后疯长,足有一人多高;泥土垒成的几间破办公室,四周烟熏火燎、还残留着五八年跃进食堂七九年挑灯夜战的痕迹,墙皮早已脱落、老鼠洞在四周墙角皆是,出出进进的,贼眉鼠眼着看你,也不怕人。灰尘有半指厚的几个破办公桌、四周早已没有椅子、也没有人了,老鼠跳上跳下,留下一道道爪子的抓痕。钱连财带着他们仨转了一大圈后,才把这哥几个带过对面自己的家里。
阎正义有点不明白,这钱氏父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随着钱连财进了屋又出来,借着尿道又跑到二十年前的青年点看了看。钱连财家的后半山腰,有一个大院套,大院套里,有三间大草房,坐北朝南。这就是当年的知青点。一进中间门,是灶房:往右拐是东厢房,住女生;往左拐是西厢房,住男生。东西厢房,都是南北大炕,足够住。知青走了,屋里一直没住人,变成了村委会装破烂的仓库,连锁都没有上。除了老鼠的爪痕就是破蜘蛛网,比村部的样子还可怜还惨。
钱连财这人,还算不错。老伴前几年已经过世,一直没再续娶。儿子钱宝乾和女儿钱宝坤,虽说都成家立业挑门独户过日子,可还都算孝顺,三天两头往这跑,送吃送穿的,问寒问暖,从来不空手。这不,钱宝坤听哥哥钱宝乾说阎正义要来,早把当矿长的丈夫龙大海叫过来杀鸡宰羊,和她一起忙着晚宴,准备款待阎正义他们哥仨。
阎正义从青年点怀旧回来,冤家路窄,与双手沾满鲜血的龙大海,撞个满怀。龙大海瞪了他一眼说:我瞎你也瞎,你没长眼啊!
在酒桌上,龙大海三下五除二就把阎正义“灌醉”了。但散席后,阎正义却蹭到茅坑两次下泄上吐,回到屋里炕上,还缠着钱宝乾要水喝,一宿没睡,围着钱家庙子村里事,问这问那,话特别多。钱宝乾一开始还行,后来就有点不耐烦了,让他明天去问爹。阎正义醉眼朦胧的说:你没看出来,你爹有点不大欢迎我呀?!
第二天上午,钱连财在自己家召集党支部委员和村委会成员开会,算是两级领导班子与阎正义的见面会。钱宝乾宣读完镇党委对阎正义任命的决定,便要走。说是要去区里参加一个什么什么重要会议,便拽着邵少多,丢下阎正义,急匆匆的走了。
钱连财见儿子走了,才态度冷冷的问阎正义:“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打算怎么烧?”
阎正义心里很失落,没直接回话,他却要看看村里的财务账簿。
钱连财阴沉着脸,让龙大海他爸龙会计拿给他看。
弯腰驼背的龙会计回到村队部上面的家,抱来一摞账本堆到阎正义的怀里说:往来的账本都在这里,你自己看吧。
阎正义没有翻看以前的,他只看了一九九八年和一九九九年记录的两本账,都翻到最后一页,看了足有一刻钟,终于捋清楚了一串令人沮丧的数字:村年财政收入97万元,人均收入703元,外债累计551万元,帐面仅存有2000元,以示钱家庙子还有家底。
改革开放都二十年了,这里仍然是死水一潭。这让阎正义感到意外,也更加感到震惊和心寒。
账面都看清楚了吧?你这新官上任三把火怎么烧啊?钱连财不阴不阳的说。
阎正义拿出一盒大中华烟,抽出一支,先递给坐在南炕头的钱连财点燃,然后自己抽出一支点燃,随手把烟丢到炕中间说:诸位,会抽烟的,请随意。
钱连财一边抽烟一边看着阎正义等他说话,可一直等他把烟抽完了,阎正义也没言语。他终于站起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蹦下地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你入乡就得随俗,别学城里的半老徐娘装嫩,得像个农民的样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要是再不言语,我可就要宣布散会了。
阎正义一支烟没吸完,他掐灭后,干咳两声清清嗓才问道:账面怎么就2000元钱?这点钱,还能办啥事儿?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我就是真心想烧三把火,也烧不起来呀?
钱连财一听就来气了:你不烧火你来干什么?你来查账?遗憾的你不是纪委也不是税务局的。我听宝乾说,你现在连个中共党员都不是。但你现在有钱啊,可以往钱家庙子村投资啊,可以获得丰厚的回报啊!任命你农工商总经理,是宝乾代表镇党委镇政府任命的。我没说错吧,不是我钱连财请你来的。钱家庙子村要是腰缠万贯富得流油,还要你来干什么?要是有钱,我也会花,我也会擦粉擦在脸蛋上,有钱使在刀刃上。你要是铁公鸡一毛不拔,你现在立刻给我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