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是来当说客?”老辛厂长被柳云霞说了一番,才清醒过来。他想发火,可又控制住了。这些孩子都是好孩子,再说跟大人又熟头巴脑的,毕竟不同于自己跟儿子。想到这,他带着饱经风霜、通晓人间事故的架式,以长者的口气说:“你们还小,不懂事,别跟着晓飞瞎胡闹。我原想他当厂长,领你们别招灾惹祸就行。我们一个大厂,掉几个饭粒,东省一点,西丢一点,就够你们吃的。”
“青年综合厂是青年自己的。不靠你施舍过日子。”好家伙,五六个人一齐嚷了起来。
“说我们小?要是在过去,我都成了两个孩子的爸爸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惹出了一阵笑声。
“就是嘛!你带兵打仗那年,比我还小两岁呢!”一个烫着短发的姑娘,顽皮地一笑。
“谁说的?”老辛厂长扳着面孔问。
“来!来!来!我给你们讲革命传统。”那烫着短发的姑娘学着老辛厂长的口气:“真健忘。你亲口跟我们说的呗!”
老辛厂长低下头,不言语了。是呵,他17岁就和柳泉川一起参加了八路军。20岁就带兵打仗。那时,他觉得自己很懂事,就是一个大人。可如今为啥把这些20多岁生龙活虎的青年,老看做不懂事的孩子呢?他开始冷静下来,他开始思索。
“爸爸,”小辛厂长坐在一旁,看出点火候,忙端上一碗龙井茶说:“我也有些做得不对。这事本应该和您商量,但我怕您不会支持。因此,我才没让您知道。烧这三把火,我和云霞商量过,也调查了解了好长时间。爸,也许你还不知道,辞退粮食局高薪聘请来的3名工人,还有电厂来的80多名退休工人,仅这一项,一个月就可节省开支好几万多元。”
“就是嘛,不辞退他们,那帐面上的3000元给他们开一半工资都不够。”
“我告诉你,辛大伯,你要是给小辛哥弄不干了,我们可到团省委告你去。”
这十几个小青年呵,又七嘴八舌嚷开了。
三
商店、饭店关闭后,人员都到市里学理发去了,并未惹起多大麻烦,退休的老工人闹腾了一阵,小辛厂长干脆不缕胡子。老辛厂长又有点打哑巴缠。无可奈何花落去,只好蔫退了,刘科长并未因为粮食局的人被辞退而进行报复。还好。白面,还是满足供应。用刘科长的话说,“一天反正用不了2000斤。”
可是,挂面厂的整顿,却宣告“流产”。只通过了一个《奖金新评比方案》,别无成果。各班又原套人马,按部就班生产了。产量没起色,反而下降了。
老辛厂长从外地开会回来,就听说了。回到家,他的脑海里,还闹轰轰塞着一些退休工人和一些中层干部的旁敲侧击呢!
他见到小辛,自以为有先见之明,虽没发火,却有些得意:“我说不行吧,怎么样,碰壁了不是?改革、改革,谈何容易?!”
第一步失败了,还有第二步——抓劳动纪律。这是他早准备好的,也报着极大的希望。
后半夜是吴大涛的班。
午夜过后,两点钟,他从家走出,去查岗。
他来到了挂面厂。
他侧着身子挨近窗户,借着屋里的灯光一看,惊呆了:三条生产流水线,一条也没运行。这里远离市区,没有机器和汽车的轰鸣,只有人熟睡的鼾声。真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从头数到尾,40人,只有3个人没有睡,包装挂面。
那一张俊俏的脸庞,他十分熟悉。幼年时的音容,还清晰地印在脑海。是她,瓜子脸、白里透红,柳叶弯眉下一双水汪汪的眼,显得深邃、有神。桃红嘴唇含住了一口石榴玉牙。她那一对梦中都能笑的酒窝,现在却斟满了忧虑、愁苦。她领着两名女青工,正在不声不响地干着。
柳云霞,柳云霞,不是我辛晓飞责怪你。你是团市委命名的新长征突击手,优秀共青团员,见到不良现像应该斗争啊!去年刚来厂时的伶俐劲哪去了?他稍一冷静,就原谅了她。她,又有什么办法?孤掌难鸣。吴大涛一个人,就够她头痛的了。吴大涛还是正班长。想到这,辛晓飞把愤恨全集中到吴大涛一人身上。
他走进厂房。在一处墙角下,找到了吴大涛。喝!睡得好香,涎水都能浇地了。辛晓飞,两道剑眉直立,小眼睛瞪得溜溜圆,像喷火喷光的小灯泡,他冲上前,一把拽住吴大涛的衣领,把他从地上给拖了起来。
吴大涛一机灵,揉着还没睡醒的双眼,一看是他,也没怎么在乎,拍拍屁股,想走。“往哪去?你看看你这班,还像话吗?”像画,你贴墙上,找我干什么?“你还要不要你这个班长?”“不要怎么样?”“把你撤了。”“你要不撤,不是你妈养的。”吴大涛量辛晓飞没这个胆,只不过吓唬吓唬他。
小辛厂长沉思了一会,心平气和地说:“你马上召集全班开会,我就在这儿撤你。”
辛晓飞有着柳书记的性格,说一不二,还真有点军人的作风,雷厉风行。
吴大涛被就地免职了,心里还真有点那个……
三条生产流水线,不知是欢呼,还是痛苦,像环市的有轨电车,“轰隆”“轰隆”开了起来。
撤了吴大涛,柳云霞被任命为正班长。他走到小辛厂长跟前说:“你把他撤了,他爸撂挑子,咋办?”小辛厂长眉头锁成个“川”字:“也想到了,天塌不下来。”
四
天大亮了。
果不然,挂面厂购销员吴庆刚找到了小辛厂长,撂挑子不干了。显而易见,吴庆刚是为了儿子,来要挟。
大道理,小道理,辛晓飞和吴庆刚说了一火车,也没管用。相反,倒硬气了:“我说啥也不干了,你另请高明吧!”吴庆刚软硬不吃,小辛厂长只好拿出“王牌”:“眼下找不到合适的人,你先干几天再说。”“哼!干几天?我连一天也不干。”吴庆刚,好大的嗓门。
“不干就按旷工处理。不但取消你当月奖金,还要扣你的工资。如果今年长工资,我也取消你的资格。我还要郑重地告诉你,现在产品积压,将来因原料进不来而停产,这一切后果,你要负完全责任。”
“你,你——”吴庆刚有点口吃,像喝醉了酒。好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找你爸去。”
半个小时后。老辛厂长打电话叫小辛。
小辛厂长进了门,一看吴庆刚正坐在爸爸身边,一切都明白了。
“过来,给你吴叔认错。”
“我错在哪?”小辛厂长十分强硬。
“辞退粮食局工人,又解除了大涛的职务。这就是错误。你吴叔还怎么干?”
“爸爸,”小辛厂长泪珠在眼圈里含着:“爸爸,你好糊涂!”他心里难过,但不屈服。他转身跑出厂长办公室,奔厂职工医院住院处去了。
职工医院住院处。
柳书记正在病床上,看报纸。
去年秋天,他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当年一起和他从家乡出来投奔八路军的老辛,说这能马上解决住房,正赶上热电厂党委书记调到局里工作,小霞也愿意来。就这样,他当上了热电厂党委书记。他本想和老战友搭成一副架,为党再干上几年。无奈,老辛已不是从前的“憨牛”了。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多次住院,身体动了两次大手术,疾病缠身。到现在,一激动,血压就高。他常常为自己目前的境遇,苦恼、内疚。
柳书记是被辛晓飞搀传扶来的,用唾液咽了五片“降压宁”,进了厂长办公室。
……
小辛打赢了这场官司,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吴庆刚自讨了个没趣。老辛厂长原答应他回热电厂,现在也改了口。他长吁短叹:“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人家毕竟还是父子。”
吴庆刚在厂内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家对吴大涛耍起了威风:“你他妈的竟瞎胡闹。人家装枪你就放。他们退休了,管你屁事!粮食局刘科长都没轻举妄动,你就敢玩邪?让你当班睡觉你就睡觉。这下可好,辛晓飞杀一儆百。我算领教过了,小胳膊怎么也拧不过大腿。”
吴大涛在一旁,呆呆地听着父亲的训斥。这回,可真是霜打的茄子,有点见蔫了。
撤了吴大涛,辛晓飞又下发了一个《整顿劳动纪律》十条,有奖有罚。挂面厂的生产形势,如同天上浓厚的黑云层,终于透出了一丝光亮。
五
噢!蓝天呢,终于出现了。雨后晚睛,夕阳用余辉给黄昏涂上了新奇神秘的色彩。空气被净化,舒适清爽。绿叶上的雨滴一闪一闪,似晶莹光亮的珍珠,简直有些梦幻迷离。
他和她推着自行车,并肩走着。
“吴大涛的女朋友,已经答应我了,一定要和大涛好好相处,再不说‘吹’了。这几天,吴大涛总算有了笑容,干活比以前卖力气多了。”
“这就好。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我们不能丢下他不管。他这个人,很有组织能力,如果调动得好,还是把好手。对他的帮助,我不如你。”他对她投以感激的目光。
“瞧你,”她把头扭过去说:“什么时候来的谦虚劲?当我不知道呢,你找吴大涛已经谈了十好几次了。”
“先不谈这些了,”他把话题一转:“我看你还是抽出来吧,夜班我替你上。云霞,”他用深情和期待的目光瞅着她:“建立和健全各项规章制度,是企业管理的重要一环。你一定要尽快地把《操作规程》《质量检查验收标准》《生产管理制度》都制定出来,公布于众。办事有依据,改革的成果才能巩固。”柳云霞赞许地点点头,给辛晓飞一个甜甜地微笑:“夜班不用你上,也能给你尽快搞出来。你就不用开导动员了。”
柳云霞夜以继日,废寝忘食,没几天,就把各项规章制度制定完毕。公布于众,上墙。
生产终于走向正轨,挂面的产量提高得相当快,是停产整顿前的七倍。
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又暴露了出来。有些女同志已经不能适应本岗位的繁重工作,更主要的是:有的班长缺乏组织工作能力,无法适应新的工作需要。那是前天晚上的事情。
“叮呤呤!”小辛厂长的刚到家,电话就响了。
电话是挂面厂丙班班长打来的。说有人为了赶上乙班产量,便减少工序缩短时间。他说了,班里人不听,他也拿不定主意。问小辛厂长咋办?
小辛厂长一听就火了,他对着话筒喊了起来:“咋办?你说咋办?班里发生的事,让厂长来解决,要你班长何用?你不知道吗?现在我已经下班了,是休息,不是工作。你今天这个问题解决不了,明天我就撤你的职。”他说完,也没让对方申辩,就把电话放下了。
老辛厂长站在一边有点吃不住劲了:“咋能这么说话?要再来一场文革式的运动,你准跟我一样,挨批斗,进‘牛棚’。爸爸虽说对你以前的看法不对,但你毕竟年令还小,不要叫人指着你的后脊梁骨,骂你小子官升脾气长。”
“爸爸”,小辛厂长也学着父亲的样子点燃了一支烟说:“如果连这点小事,你也管。那么全厂芝麻粒大的事,一天会有多少?你管得起嘛?!在其位,谋其政,光谋其政不行,还必须尽心尽力干好。不然就不称职。”“唉!”他长叹一声,随即深深地吸了一口“云烟”,然后浓浓地吐了一流烟雾:“怪我用人不当。”
就这样,小辛厂长经过几天调查摸底,又反复征求柳云霞和几名优秀共青团员的意见,把一个“彻底的改革方案”(柳云霞和几名优秀团员都这样叫)全盘端了出来。大概内容是,挂面厂要全面改选班长。综合厂的全体职工,包括在家的200多人,都可以自愿报名当班长候选人,然后民主选举。当候选人的条件是,每个班必须保证生产7000斤挂面,超额部分,按25%提奖。班长增加一级浮动工资。能保证完成生产任务的,按合理的男、女比例,自己挑选人组建班组。
好家伙,在家闲呆的青工,想当班长的就有二十多人。那干活在岗位的,就更不用说了。
挂面厂东南角,是用油毡纸搭的大工棚,四处透亮。四百多人坐在下面,正听监票人公布选举结果。
台下的人听完,便开了锅。有的怀着心事,沮丧长叹。有的欣慰坦然,评头品足。
“怎么样,哥们可不是跟你扔大个。你看,柳云霞是得票最多吧。”
“这我也估计到了,那新上来的三个,还都是我选的呢!”
“你们俩就吹吧,丙班那两个正、副班长都落了选。你们谁猜到了?”
“这也不是跟你们扔,哥们根本没投他俩的票。有点鸡毛蒜皮事,也找厂长。厂长在电话训他们,你们都忘了?”
“唉!吵什么啊,我选的一个也没选上,这回,恐怕回家弄粥喝了。”
“静一静。”小辛厂长兴致勃勃地走上前来,对新当选的班长,“表示祝贺。”随后,他把话题一转:“挂面厂新的班组组建之后,剩下的二百多人怎么办呢?”
是啊,工人们担心的,正是这个。进不去挂面厂新组建的班组,就意味着失业。那些沮丧的脸谱,正说明了这个问题。小辛厂长感觉到了,讲话马上抓住了四百多名青工的心:“想着长远,说眼下的。二百多人到厂参加文化技术班学习。给不起工资,可以根据学习成绩给奖学金。以后条件具备了,我们这二百多人就组成一个‘赴郊区机修队’,到乡下修理马达、水泵、变压器,大有前途。”“哗——”他的讲话第一次获得了热烈地掌声。
“最后,我提议柳云霞为挂面厂副厂长候选人;提议吴大涛为班长候选人。理由有三。第一……”
这个意见,出人意外,台下顿时大哗。
听完了“一二三”,人们才明白这叫“任人唯贤,人尽其才。”说得在理,自然有人赞成。好,那就投票选举吧。
结果怎样?那还用说,柳云霞和吴大涛都当选了。掌声,又响了起来。呵,这掌声,不单单是欢迎吴大涛和柳云霞当选,更主要的是赞美辛晓飞厂长的博大襟怀。吴大涛万万没想到,小辛厂长会提议他当班长,泪珠在他眼圈里打转转,终于控制不住,滚落下来……
六
黄梅雨季过去了,金色的秋季到了。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呵,这才是真正的蓝天呢!蓝天下的挂面厂,终于传来了振奋人心的喜讯:一个月盈利二万多元。每天产量突破三万斤大关,是低产量时期的16倍。
八月下午,是发奖金的日子。
吴大涛这个班,每人平均得到了17元,那两个班也在10元以上。青工们不依靠老子厂,第一次真正创造了价值。拿着确实是自己挣的钱,在心里,在眉梢上,都洋溢着说不出的喜悦。
改革者,最大的快感是改革获得了成功。但辛晓飞这位有胆有识的改革者,却丝毫没有快感。确切地说,他还没有来得及,就陷入了苦恼。呵,他的改革正面临着失败的危险。
在通往粮食局的大道上。
辛晓飞和吴庆刚骑着自行车,去找刘科长。俩个人,车骑得很慢,但谁也没言语,各想各的心事。
吴庆刚想起了辛家父子给他的难堪,又想起了刘科长为人的阴险狡诈。现在好,生产原料你辛晓飞有本事自己跑去吧。眼下库存还有些白面,看你过几天咋办?刘科长,这鬼家伙,在这最啃劲的时候,限量供应白面。这招真损!他又想起了那一幕:刘科长的秃顶老丈人被辞退的那天晚上,他去刘科长家陪情。正赶上秃顶老丈人告御状。刘科长当着妻子的面,臭骂老丈人“鼠目寸光”。
辛晓飞呢,他在想刘科长为什么早不限量、晚不限量,偏在他改革取得成功的时候限量呢?是吴庆刚和他共同做的扣子?又不可能。用吴庆刚自己的话说:“那时候,你对大涛和我那个态度,我都没使坏。现在大涛都当了班长,我又怎么能干那种缺德事?”那又是为什么?难道真是白面短缺,挂面生产过剩?显然不是。前两天,他和柳云霞做过调查,有些居民正为买不足挂面苦恼。饭店、职工食堂也有这个意见。辛晓飞已经和刘科长打过六回交道了。
他这一次和吴庆刚前去,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刘科长以前的几个借口,他会有理有据,一一进行驳斥。可话又说回来,最终能不能满足供应,还得人家说了算。但辛晓飞这次是铁了心了,如果和刘科长说不通,他就去找粮食局党委。和粮食局党委说不通,他就去找市委书记……反正他要让青年综合厂不拖累国家,自己活下去。
想到这,他舔着厚厚地嘴唇,流露出一丝苦笑。他不在想了,他扬起头,望着秋日的天空:头顶的天空虽然瓦蓝瓦蓝,但四周的浓云还没有散去。突然刮来了一股风,他不知被何物迷了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