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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风格

我师傅——冯合,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大年初八一上班,就被师娘从家里撵了出来。只见他骑个自行车背个铺盖卷像一座山搬到了厂里。

有人说,他是没评上劳模闹情绪。

冯合年年是劳模。自打粉碎四人帮那年起,就年年如此。他18岁那年参加工作,当年就成了劳模。一晃荡走过了28年的光辉历程,相当于一整个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从1921年建党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我师爷也是劳模,从新中国成立那年起就开始当,一直到退休“以老换少”传给了我师傅。我师爷因为当劳模在大会上发言介绍经验还挨了批斗。那是文化大革命当中的一年,“劳模”一夜之间成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在厂召开的讲用大会上让他发言。他“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组织派人给他写的发言稿也用不上:“干脆!我还是自己用嘴说吧。我觉得,当个工人,你没啥说的,就是干好活。小日本统治时,我就认干;国民党来了,我也是这么干;共产党来了,咱们当家作主了,更得好好干了。”就这样,上午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到了下午就成了“三开(小日本时吃得开、国民党时也吃得开、共产党来了还吃得开)异已份子”。粉碎了四人帮,组织部门给我师爷平了反。师爷说,见好就收。于是,就退了休,就让我师傅“以老换少”接了他的班。我师傅自学成才,有大专院校颁发的毕业文凭,比我师爷认识的字多。但他从来没在大会上发言介绍过经验。早年,也比试过两次。一到大会主席台,还没念上几句,就血压升高手冰凉,吓得晕倒在主席台上……再后来,无论哪个领导再也不敢提他发言介绍经验的事了。大会发言怯场,干活却是公认的一把好手。28年来,没休过一个礼拜天,干了50年的活,经他手抢修和修复的设备,累计和节约创造价值3800多万元……就是这样一个劳模,2004年却落了选。于是,有人便肯定地说,他闹情绪,他肯定闹情绪,放在谁身上,都得闹。你看看,这不把铺盖卷搬到厂里来了。

我师傅把铺盖卷搬到了厂里,这不能充分说明我师傅就是闹情绪。白天的工作,他照样干。夜晚厂里运转的设备有了毛病,他处理得更快了,省去了从家里急三火四地赶来和打出租车钱。

2004年,公司加大了对各单位劳模的奖励额度,从1000元涨到了10000万元。厂工会说,奖励额度高了名额却少了审查也严格多了,报冯合很难通过,于是就把厂长报上去了。结果,厂长成了劳模,书记还有意见。他批评工会主席说,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心里只有厂长,还有没有我这个党委书记?冯合要不够劳模标准,那谁也不够劳模标准。你们还怪人家闹情绪吗?就是我,也一样闹情绪。厂工会主席不怕冯合闹情绪,却怕党委书记闹情绪,忙解释说,您正在海南度假没敢给您打电话。党委书记青筋暴突地说,算我没看透你,你就阳奉阴违一派胡言吧!

厂党委书记叫人找到冯合进了他的办公室里说,我已经把厂工会给批评了。你没评上劳模闹情绪,我十分理解。这10000块钱可相当于你一年的工资啊!

冯合说,我真的没闹情绪。不信,你问车间主任去。

闹情绪是正常的,要敢于承认。你是共产党员吧,共产党人也是人,又最讲究实事求是。你如果不闹情绪,那才是不正常的了。

书记,我真的没闹情绪。这次没评上,我倒是很高兴,真的很高兴。省了请客、省了应酬、更主要的是,省了很多麻烦。要不是评劳模,我也不至于搬到厂里来了。

你看看,你看看,还说没闹情绪呢,这不你自己就说露了。厂党委书记哈哈大笑说。

反正我是跳进黄河也解释不清了。你说说,我什么时候闹过情绪吧?同工龄的人,我工资是最低的;福利分房,我一让再让,到现在我还住着我爸那十几平方米的小房;我年年都当劳模不假,可得的奖金都不够请客的……你说说,我还闹什么情绪?冯合一本正经地向书记解释。

你这就不实事求是了。这10000万块钱,怎么能不够请客的?书记较真地说。

这10000块钱,我也没得着啊!

你看看,你看看,还说没闹情绪呢?厂党委书记又哈哈大笑了。

就那俩屁钱,我还真不稀罕!冯合从来没发那么大火,他一生气转身走了。

冯合从党委书记的办公室里出来刚下楼就有一工人拦住了他,不请客,总得弄盒烟抽吧!

我也没当上劳模,凭什么请客弄烟?那工人一看冯合瞪着血红的眼珠子从来没有这么说话过,便吓得溜走了。

个人难受个人知道。我师傅冯合去年没当上劳模是好事也是坏事。这话怎么说呢?

上个世纪粉碎四人帮后评选的劳模,主要是精神奖励。以后的每个年底或年初,除披红戴花手捧一个证书外,还有几十元的奖励。到了本世纪初,评选的劳模逐渐的以精神奖励为主变为以物资奖励为主了。由几十元变成几百元几千元几万元了。我师傅从几十元开始一直得到1000元。

二十一世纪的曙光初照,大会开过钱到手,便有人叫板:冯合——风格风格,功劳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活是大家共同干的。这年头,离开谁地球不转?毛主席伟大不?可他老人家现在还活着,就不一定有今天的改革开放,就不一定有今天的彩电冰箱,就不一定有你爸爸的平反,就不一定有你今天的劳模……那人一直滔滔不绝地往下说,直到我师傅答应订下了饭店为止。于是,我师傅便请过同事、请领导……就说前年吧,所有的奖金都搭进去不说,还赔进了200多元。回到家,我师娘彩云把手一伸,不让他吃饭。

师傅假装糊涂说,你拦着我干吗?今个干了一天的活,又累又饿,快让我吃饭!

师娘笑眯眯地说,你跟我装傻是不是?你当劳模发的东西呢?

师傅把大红烫金的劳模证书给了她。她接过来,打开证书一看啥也没有,便故作姿态严肃起来:我要的是钱。你光给我这玩艺儿有啥用?是顶饭吃还是当钱花?

不瞒你说,这——发的奖金,都,请客了,还——没够。师傅越说越心突突,没底气。

师娘一听完就没了笑容:你起早贪黑没年没节没白天没夜晚的干,难道换来的竟是“冯合请客”?!你既然能请,孩子的三舅五姨也来一桌吧!

我师傅冯合被逼无奈,只好又偷偷地从我那借来500元钱,请了“娘家人”。敬酒的时候,我师娘彩云大声喊到:咱们家的傻子,从今天起改名叫“风格”啦!她说完,就把一杯白酒干了,足有二两多。

席散人归家,师娘又哭又闹:嫁给你,我算瞎了眼,倒八辈子血霉了。冯合,你就傻吧,你就风格吧!现在房子也不分了,工资也不涨了,我看你还风格啥?

师傅的脾气特好,师娘在屋里大吵大闹他不但毫无怨恨,还暗暗埋怨自己:都是自己太好说话,才一次次错过涨工资和分福利房的机会。这能怪妻子她生气吗?

往事不堪回首。妻子在那边闹,他却在这边陷入了深深地回忆之中。

远的不说,就说最后一次分房涨工资吧——

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套间理该他得。分房的名单上,大红榜公布第二遍的时候还有他。可到第三遍也是最后一遍的时候,他的名字却消失了。他找到行政科长想问个“为什么”?行政科长对他一笑道:不瞒你说,这一次分房差点出人命,实在是难分呢!厂领导家的门,都要挤破了。狼多肉少,你是党员,又是多年的劳模,以后分房还有机会,这回就风格风格吧!

这是最后一次福利分房,以后还哪来的机会?我让了十多年,也算是够意思了吧?冯合闷了半晌终于挑开说:这一次,我不能让了。我现在难处大了。我爹都知道我的难处,至今还在我姐姐家居住。不怕你笑话,想和妻子亲近都不敢。孩子都十好几岁了,一个屋看见不好,实在是不方便。

没想到,行政科长哈哈大笑:快50的人了火气倒挺壮,你不好忍着点?

忍一天两天行,忍一年两年你试试?我师傅绷紧脸造了:你没听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吗?叔可忍婶不可忍。食、色,人之本性也。十多年前一个夜晚,我正在床上干我老婆的时候,躺在沙发上的5岁儿子突然打开电灯坐起来问,爸爸妈妈,你俩不睡觉,光屁股闹啥?这个羞愧啊,当时没地缝有地缝就钻进去了。从那以后,我和老婆再干事的时候,就只好等到三更半夜孩子睡熟再干。为了以防不测,每次干事的时候,我都喊儿子小名,叫几声没动静就干,有动静儿子答应吱声就忍着不干。五年前的一个三更半夜天,我叫着儿子的小名,宝啊——宝啊,一连喊了好几声,没有动静。于是,我就爬到了老婆的身上,刚要干的时候,儿子说话了——你们干就干呗,老骚扰我干啥?科长大人,我不瞒你说,从那一天开始我一直忍到现在,已经忍了五、六年了。你要是换了我,你能忍住吗?

行政科长再也笑不出口了,他拍着我师傅的肩膀说:你去找找书记厂长,我也说一说。兴许还有缓,真应该给你解决。

我师傅谢过行政科长便去找书记厂长,结果房子没得着,还留下了“叔可忍婶不可忍”的笑话,从干部到工人从上到下都传讲开了。

那是最后一次涨工资,一开始也有我师傅冯合,没想到一女工大吵大闹就给闹没了。那个女工赖在车间主任家的厕所里不出来:你不给我涨工资,我就在这里边喝毒药。

车间主任好话说了一火车,终于把她给哄出来了:我一个人同意给你涨也没有用。车间领导班子是不是还得集体讨论通过不是?

那个女工心领神会,上完车间主任家又去车间书记家闹:这次不给我涨,我就在你家厕所里上吊。

车间书记和主任真怕那个女工“寻死上吊”,便想到了冯合,让他再一次风格:安定团结,人命关天。还有什么比这重要?车间我们俩对你不薄吧,年年向上推荐你为公司劳模。一次次为你写材料,我们没说过半个不字吧?20多年了,你就不给我们俩一次面子?这次你就风格风格吧,把名额让给她。下次涨工资,有一个名额也给你。

房子没得到,工资没涨着,在冯合看来:咱是党员,又是劳模应该风格。阴差阳错老爸给起的名,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就这样,房子一次次错过,工资一次次风格。直到现在,工资不涨了,要房子得拿钱买了,我师傅冯合才傻眼了。我师傅心里这个悔呀,差一点肠子都悔青了。可我师娘却不知道,她还在大哭大叫大吵大闹:你这个窝囊废,被领导巧使用了,干活找着你了。有好事便风格,也想着你了。这日子算过到头了,干脆离了拉倒。

春去秋来,一场秋雨一场寒。又下了一场秋雨,树叶飘零,落尽。没几天的工夫,西泊利亚的一股寒流就夹带着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而来,漫山遍野一片白了。

就这样,时光流转一年年,师娘闹了一年年。

不怕劳力怕劳心,又是接近一年春。我师傅冯合2004年度的劳模没评选上,我师娘彩云一开始还不相信。直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我去了师傅家拿出报纸登的劳模名单给师娘看,师娘才哭着相信。

大年除夕吃过团圆饭,我师娘彩云见儿子出去又放鞭了才对我师傅冯合一本正经地说:这年就算过了,在新的一年里,我也不想和你继续吵下去了,这样对你对我对孩子都不利,咱们好聚好散,离婚吧。

冯合一愣:为什么?

为什么?你应该知道,我已经守了5年活寡。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是一个生理健康的女人。我们5年没过夫妻生活了,你能忍受我不能忍受,我离不开男人的爱。我跳舞爱上了一个男人,他有房子,还有钱……我需要的,他都能给我。

冯合格外显得冷静,他点燃了一支烟,燃到最后说:我能理解你。你们好上了多长时间?

快一年了。

为什么今天才跟我说?

以前,你虽然病入膏肓,但我还觉得你似乎可救药。没想到,你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够人,纯属一个窝囊废。你傻到目前这种地步,我今天说啥也不能容忍了。我只能把事情挑明了,跟你摊牌。这样一来,你我都轻松了,都解放了。

那——孩子归谁?房子归谁?还有家庭财产怎么分?

彩云突然止住哭声嗔怒道:你还有脸问我吗?这回你也风格风格吧,我要你净身出户以厂为家!

过完这年,初八一上班,我就搬出去!你也不差这几天。我师傅冯合不紧不慢地说。

我师娘没再说什么,又哭了。

大年初一,我上师傅家去拜年。一进屋,就看出气氛有点不对头。

临出门时师傅也没瞒我,一五一十的说了:人到了这时候,也不怕别人笑话了。一会儿你去车间主任家拜年,顺便说一声,我没地方住了,初八就净身出户真的“以厂为家”了。

初八一上班,我师傅冯合真的“爱岗敬业,以厂为家”,住进了厂房里一间闲置的破仓库。好多工人忙着相互问好拜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围了上来,有的是想询问究竟,有的是在外围看热闹。车间主任也赶来了,一看到他就说:冯合,你真傻!

我师傅冯合头一回在这么多人面前伤心地哭了:我跟你们讲了20多年的风格,难道还不允许我跟妻子讲一次风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