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有对时人对陶渊明的高逸思想与人格尚不能理解的惋惜,其风格却迥异于陶诗。元丰三年(1080),黄庭坚经江州彭泽,作《宿旧彭泽怀陶令》:
潜鱼愿深渺,渊明无由逃。
彭泽当此时,沉冥一世豪。
司马寒如灰,礼乐卯金刀。
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
凄其望诸葛,肮脏犹汉相。
时无益州牧,指挥用诸将。
平生本朝心,岁月阅江浪。
空余时语工,落笔九天上。
向来非无人,此友独可尚。
属予刚制酒,无用酌杯盎。
欲招千载魂,斯文或宜当。
黄庭坚这时对陶渊明的认识是很特殊的。他深感陶渊明屈就一个小小县令,隐没了其济世之才。他赞赏陶渊明对晋王朝的忠贞,赞赏他期望像诸葛亮一样匡扶汉室的远大志向。陶渊明的政治才能未得以施展,但却成就了一代诗人。黄庭坚以为自己对陶渊明的理解是恰当的。崇宁元年(1072)黄庭坚读苏轼的《和陶诗》,以诗的形式为跋语,作《跋子瞻和陶诗》云:
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
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
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
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
此时苏轼已经下世,黄庭坚面临第二次贬谪,他对苏轼晚年和陶诗有了新的认识,见到这两位异代的诗人有相似的风格。黄庭坚晚年与友人书云:
所寄诗文,反复读之,如对谈笑也。意所之张,甚近古人,但其波澜枝叶不若古人尔,亦是读建安作者之诗与渊明、子美所作未入神尔。见东坡书黄子思书卷后,论陶谢诗、钟王书,极有理。
他很强调学习陶诗和杜诗。我们纵观山谷诗,在某些诗里有朴质自然的特点,是学习陶诗所致,但更主要的是陶渊明的人生态度对黄庭坚的影响。苏门学士之一的晁无咎对此看得很清楚,他说:
鲁直于怡心养气,能为人所不为,故用于读书、为文字,思致高远,亦似其为人。陶渊明泊然物外,故其语言多物外意;而世之学渊明者,处喧为淡,例作一种不工无味之辞,曰吾似渊明,其质非也。
苏轼学陶诗力求平淡,以表现其田园情味。黄庭坚学陶诗则接受其精神,故有似陶渊明之人格。陶诗是山谷诗的远源。
三 吸收韩诗的险怪作风
北宋初年欧阳修发起的文学革新运动,在文和诗方面都主张向韩愈学习。欧阳修少年时偶然得到《昌黎先生集》六卷,后来努力学习韩文并大力提倡。他记述:
是时天下学者,杨(亿)、刘(筠)之作,号为时文,能者取科第擅名声,以夸荣当世,未尝有道韩文者。予亦方举进士,以礼部诗赋为事,年十有七试于州,为有司所黜。因取所藏韩氏文反复阅之,则喟然叹曰: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因怪时人之不道,顾己亦未暇学,徒时时独念于予心,以谓方从进士干禄以养亲,苟得禄矣,当尽力于斯文以偿其素志。后七年,举进士及第,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求人家所有旧本而校定之。其后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而韩文遂行于世;至于今,盖三十余年矣,学者非韩文不学也,可谓盛矣。
在欧阳修的倡导下,学习韩愈诗文成为一时风尚。韩诗和韩文风格是相异的。韩文以文从字顺、平易流畅为主,韩诗则以诡奇险怪、诘屈聱牙为主。宋人学习韩文,继唐代古文运动之后确立了明白畅达的散文范式,使北宋古文运动取得胜利。宋人学习韩诗,发展其艰奥险怪的一面,由此改变柔靡华丽的诗风,以推进诗歌的革新。苏轼在嘉祐六年(1061)应制举后,与北宋文学革新运动的关系日益密切,在其诗歌里存在豪放奇险、硬语盘空的近于韩诗风格之作。他认为:“诗之美者,莫如韩退之,然诗格之变,自退之始。”在元祐时期,苏轼作《潮州韩文公庙碑》颂扬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的伟大功绩。苏轼和黄庭坚都从不同的角度学习韩诗,而所受的影响亦不相同。
黄庭坚学习韩诗有其家学渊源。清代《四库全书·伐檀集提要》以为黄庭坚的父亲黄庶是学韩诗险怪风格的,这影响着山谷诗:
庶字亚夫,分宁人;庆历二年进士,历佐一府三州,皆为从事,终于摄知康州——黄庭坚之父也。江西诗派奉庭坚为初祖,而庭坚之学韩愈,实自庶先倡。其和柳子玉七咏中《怪石》一首,最为世所传诵。然集中古体诸诗并戛戛自造,不蹈陈因,虽魄力不及庭坚之雄阔,运用古事,镕铸剪裁,亦不及庭坚之工妙,而生新矫拔,则取径略同,先河后海,其渊源要有自也。
这里认为黄庶父子学韩诗的取径是相同的,黄庭坚的成就虽然很大,但生新矫拔的艺术特色是二人学韩诗所致的共同特点。黄庭坚在《从丘十四借韩文二首》里谈到了其家学渊源,并对韩愈表示崇敬。诗云:
吏部文章万世,吾求普本编窥。
散佚云窗棐几,同安得见丘迟。
中有先君手泽,丹铅点勘书诗。
莫惜借行千里,他日还君一鸱。
黄庭坚晚年与外甥徐师川书云:“师川外甥……诗政欲如此作,其未至者,探经术未深,读老杜、李白、韩退之诗不熟耳。”黄庭坚指示的学诗门径里,是将韩诗与李杜诗并列的。欧阳修谈及韩诗艺术特点时说:
退之笔力,无施不可,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故其诗曰“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也。然其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此在雄文大事,固不足论,而余独爱其工于用韵也。盖其得韵宽,则波澜横溢,泛入旁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以拘于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韵窄,则不复旁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
黄庭坚诗中的险怪倾向和以文为诗倾向是受韩诗影响的,而用韵的技巧尤有韩诗的特点。例如《次韵子由绩溪病起被召寄王定国》:
种萱盈九畹,苏子忧国病。
炎蒸卧百战,山立有余劲。
斯人廊庙器,不合从远屏。
江湖摇归心,毛发侵老境。
艰难喜归来,如晴月生岭。
仍怀阻归舟,风水蛟鳄横。
补衮谏官能,用儒吾道盛。
上书诋平津,蠹稿初记省。
至今民社计,非事颊舌竞。
方来立本朝,献纳继晨暝。
人材包新旧,王度济宽猛。
必开曲突谋,满慰倾耳听。
斯文吕与张,泉下亦苏醒。
天聪四门辟,国势九鼎定。
身得遭太平,分甘守闲冷。
天津十年面,想见颀而整。
何时及国门,休暇过煮茗。
烧灯留夜语,鸿雁看对影。
但恐张罗地,颇复多造请。
维此礼部公,寒泉甃旧井。
谪去久羸瓶,召还汲修绠。
太任决斋宫,陛下天统庆。
日月进亨衢,经纬寒耿耿。
西走已和戎,南迁无哀郢。
谁言两逐臣,朝辔天街并。
王子窜炎洲,万死保躯命。
还家颊故红,信亦抱渊静。
税屋待车音,扫门亲帚柄。
行当怀书传,载酒求是正。
元丰八年(1085)宋神宗死后,高太后主持朝政,新法停止施行,被贬谪的旧派诸公纷纷还朝。苏轼、苏辙、王定国于此时还朝,黄庭坚亦入京为秘书省校书郎,整个政治形势好转。全诗二十九韵,叙述苏辙病起入京奉诏,任谏官之职,朝廷任用贤材,政治一新,对苏轼兄弟及王定国寄予很大的政治希望。诗用古文谋篇方式,层次清晰,用仄韵一韵到底,波澜起伏,具有史诗性质。在用韵方面甚为奇险,硬语盘空,多有议论,有学韩诗的痕迹。北宋以来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和黄庭坚都喜在唱和中反复次韵,这给作者用韵以很大限制,但他们都能因难见巧,愈出愈奇,而使诗风趋于险怪。苏轼曾作有《除夜病中赠段屯田》,用“粲”之韵,表述仕宦的孤寂困顿之感。黄庭坚读到此诗后作《见子瞻粲字韵诗和答三人四返不困,而愈崛奇,辄次旧韵寄彭门三首》,其一云:
公材如洪河,灌注天下半。
风日未尝撄,昼夜圣所叹。
名世二十年,穷无歌舞玩。
入官又见妬,徒友飞鸟散。
一饱事难谐,五车书作伴。
风雨暗楼台,鸡鸣自昏旦。
虽非锦绣谐,欲报青玉案。
文似《离骚》经,诗窥《关雎》乱。
贱生恨学晚,曾未奉巾盥。
昨蒙双鲤鱼,远托郑人缓。
风义薄秋天,神明还旧贯。
更磨荐祢墨,推挽起疲懦。
忽忽未嗣音,微阳归候炭。
仁风从东来,拭目望斋馆。
鸟声日日春,柳色弄晴暖。
漫有酒盈尊,何因见此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