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说人语·人物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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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朴学大师胡朴安(2)

《美术丛书》为一巨著,初为线装本,分若干集,后改为精装本二十册,配一木柜,甚为美观。那是邓秋枚所创的神州国光社出版。第一集即朴安所编,第二、三集,秋枚自编,四集以后,始由黄宾虹编。又《国粹学报》,也是秋枚所创办,复出《国粹丛书》,朴安撰《吾炙集小传》,收入其中,末附秋枚一跋,却有“与胡生韫玉同辑小传”云云。朴安大不以为然,谓:“韫玉是我之名,现已废弃不用。胡生之称,系先生对于弟子所用者,我与秋枚,不过老板与伙计之关系,秋枚是文字资本家,我是文字劳力者,此不可不一言以辨正。”当时国粹同人,有章太炎、刘申叔、黄晦闻、陈佩忍、李审言、黄宾虹等。罗振玉、王国维、廖季平,则经常为《国粹》撰稿。他对于以上诸子,略有评论,谓:“太炎、申叔,深于乾嘉诸儒之学,申叔之精,虽不及太炎,而博或过之。惟太炎不信甲骨文,亦不重视金石文,治学方法,不能辟一条新路。吾友程善之常为余言,申叔诸著作,多数取诸其祖与父之旧稿,此言我不能证实,但善之亦非妄言者。晦闻深于史学与诗学,而诗学出史学之上。佩忍熟于掌故,而文极条达,诗词慷慨可诵。审言熟于选学,骈体文又极谨严,自谓胜于汪容甫。且笺注之学,近世殆无出其右者。宾虹深于篆刻书画,而画尤精,出入宋元间,不作明人以后笔法。鉴别之眼力尤高,近世之作山水者,推为巨擘。罗振玉在甲骨文上,有传布之功。王国维治学方法,似乎在太炎之上,更非罗氏所可及。友人某君常为我言,自王国维死后,罗氏发表之著作颇少,其言亦深可味。四川廖季平,考据极精,申叔盛称其《六书旧义》,廖氏本班固四象之说,注重形事意义四事,颇新奇可喜,在我做的《中国文字学史》上已稍论之。”所论殊精当,可作学术参考,又见清末民初儒林之盛况。而朴安多方面获得高榷切磋,尤为难得。

朴安从事新闻事业,始于《民立报》,该报为于右任所创办,继《民呼报》、《民吁报》而为民国发祥的报刊。他主编小品文章,搜集明遗民之事迹与其言论含有种族思想者,编为笔记类,次第载之报端。又编有《发史》一种,凡清初不肯剃发而被杀,或祝发而为僧者,悉为编入。又编《汉人不服满人表》一种,自江上之师,至黄花冈止。又作小说《混沌国》,描写清廷的腐败情况。但此等鼓吹革命的文稿,都散失掉了。惟《发史》序,萧一山的《清代通史》却引有一段,朴安录以存之。那为《民立报》撰社论的,有宋渔父,范鸿轩、景耀月、王印川、徐血儿。撰小说的有老谈,即谈善吾。绘画的有钱病鹤(后改为云鹤),亦人才济济。此后瞿绍伊主办《春申报》,招朴安为襄助编辑,为时不久,报即停刊。继进《新闻报》,任小品编辑,乃纯粹的游戏文章。辛亥革命后,他在游戏文章中讥诮遗老,触犯股东的忌讳,他便辞职而去。

他认识叶楚伧,很有趣。那时,他和陈佩忍,同饮于沪市言茂源酒肆,佩忍忽对他说:“我有一好朋友,是汕头《大风报》的主笔,新从汕头来沪,不可不去一看。”他询问何人,佩忍不语,久之则云:“现且不言,看到时再讲。”酒罢,同到一客栈,佩忍带领而入,便见一状颇魁梧者,正在阅书,客至,释卷而起。他疑心是广东人,或是北方人,正要请教时,佩忍忽谓:“你们二位,暂不通姓名,谈了话再说。”他听对方讲的是吴侬软语;疑团更甚,没有谈到几句话,就提到饮酒,三人便同赴酒家,其人纵谈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殉国,又杂谈诗文,三人颓然各有醉意,彼此竟未通姓名而别。事后,朴安才知其人乃吴江叶楚伧。民元之际,姚雨平办《太平洋报》,楚伧任总编辑,朱少屏任经理,柳亚子编文艺,兼电报版,朴安作社论与编新闻。一日,亚子以第五集《南社丛刻》誊写稿(各地社友寄来诗文词稿,纸张不一,写体亦不一,均由亚子全部抄录,录入每页二十四行,每行三十字的红格纸里去,然后付印),托朴安交付印刷所,朴安粗枝大叶,不知怎样把全部誊写稿丢失了。亚子大发脾气,要朴安赔偿,这怎么办呢?结果,亚子所兼电报版,由朴安代庖,亚子腾出时间来重作抄胥,才得解决。在这时,朴安又认识了余天遂、姚雏、李叔同、夏光宇,都是该报的同事。《太平洋报》费绌停止,朴安为《中国民报》作社评,又认识了邓孟硕、汪子实、陈无我、管际安、刘民畏。他的社评往往不标题目,认为标题目麻烦,写成了社评,就算了事,什九由汪子实代标。有一次,汪氏亦觉得标不出适当的题目,竟标之为“无题”,传为笑柄。此后,朴安又任《民权报》编辑,时戴季陶主笔政,署名天仇,而天仇性躁急,动辄忤人,朴安对他说:“请你把天仇二字改为人仇吧!”

有关朴安的趣事很多,足资谈助。他和马君武对局为围棋,君武下子辄悔,止之不可。他想出一抵制办法,君武悔一子,他也悔一子,君武再悔一子,他也再悔一子,往往两人各悔一二十子,致全局错乱,只得通盘重下。他常和南社的朋友赴酒店醵饮。某次,隔座猜拳,喧呶不息,又复胡琴清唱之声杂起,他很厌恶,便和朋好以巨大的声音效之,五魁八仙,超出其上。当时以朴安的嗓子为最宏亮,大家把他的名字上加上四个形容字,为英英皇皇的胡朴安,更扩充为吞吞吐吐的朱少屏,谓其讲话不爽快。期期艾艾的柳亚子,谓其口吃。圈圈点点的吕天民,谓其面有痘斑。阔阔气气的汪兆铭,谓其经常乘马车。娇娇滴滴的叶楚伧,谓其作小说题名为小凤。陪陪坐坐的陶小柳,谓其不善饮而侍坐。轻轻巧巧的胡寄尘,谓其出言吐语,声音极低。马马虎虎的姚雏,谓其行为脱略。雏之不羁,确有不同寻常处。一日雏乘马车来访朴安,其时乘马车的都是阔人,新闻记者是没资格坐的。及下车却为雏,朴安急询其:“有何要事?”雏说:“向你借钱。”问:“借若干?”答:“借四元。”问作何用,答付马车钱。朴安为之大笑。一天,他赴友人酒食之约,途中遇见苏和尚曼殊,他问:“和尚哪里去?”曼殊说:“赴友饮。”反问:“何往?”他答:“也赴友饮。”曼殊欣然说:“那么我们同行吧!”到即恣啖,亦不问主人为谁。实则朴安之友,并未招曼殊,招曼殊者另有其人,是两不相涉的。南社每次雅集,觥筹交错之余,例招摄影师来,摄一集体照,诸社友雁行而立,呈现着温文尔雅的气派。某次雅集,摄集体照外,朴安赤膊别摄一腾挪超纵的拳法小影,以留纪念。

他对于事物,颇有独特之见,常谓:“男女进而为夫妇,当注重于情之一字,不可专注重于爱之一字,爱则日久而消,情则日久而积。我觉得对于家庭,对于朋友,对于国家,惟有一情字,始能有真正的爱。”他看到旧社会嗜学者少,溺于恶习者多,发着感慨说:“近年以来,中人以上,不斗牌者十无一人,不阅庸俗小说者,百无一人,作诗填词者,千无一人,习经读史者,万无一人,躬行实践,为身心性命之学者,旷世无一人也。”又谈到吃饭问题:“中国一千人中,五百人吃饭不做事,四百九十九人,为吃饭而做事,不知可有一人为做事而吃饭?吃饭不做事者,倚赖人为生活,禽兽不若也。为吃饭而做事者,禽兽以爪牙觅食,人以知识觅食,觅食之方法不同,而其觅食则一,禽兽类也。为做事而吃饭者,具有人格,出于禽兽之上,始得谓之人。”他又说:“不能在最低等的生活立得住脚,将来决不能任大事。”

他先娶唐淑贞,体羸弱,沾时疫几殆,后患贫血症,不治死。继娶朱昭,朴安教之读书,知文翰。有时朴安向国学保存会借来孤本书,朱夫人为之手抄,累累列于橱架,朴安引以为乐。子女有道彦、道彰、道彤、平、泌、泠、。那驰誉国际的道静,是他的侄子,平名渊,为首辟黄山许世英的儿媳,擅书画,中年夭折,朴安很为伤痛。长子道彦早年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留学美国,从事铁路机车设计研究。一九四八年去台湾。近三年来,斥资重印其父朴安的《朴学斋丛书》,共分为三集,第一集,收入胡氏先人胡朴安、胡怀琛(寄尘)的诗文遗著;第二集,收入朴安学术著作十余种;第三集,乃怀琛的学术著作及现尚健存的道静作品。送给大陆诸亲友和图书馆。又《俗语典》,那是朴安主持下,由夫人朱昭,前室所生之女朴平。其弟怀琛,侄道吉、道和协作编辑而成。一九八三年,上海书店为之复印,有杨树达序、怀琛序,及朴安自序。例言最后有那么几句话:“本书告竣时,于各书中续得俗语,又有一千余条,原拟附本书之后为补遗,嗣思俗语尚多,再事搜集,或可与本书相并,或竟多于本书,附为补遗,未足尽俗语之大观,因先出此编,以飨阅者,续编嗣出。”这个续编,未见刊行,今不知原稿尚存与否了。据我所知,朴安别有两种作品,神龙见首不见尾,成为遗憾。一《病废闭门记》,那是一九三九年忽患脑溢血,濒危得救,但半身不遂,自号半边翁。他初颇抑闷,既而以易理禅理,自静其心,谓:“譬如被判无期徒刑,不作出狱之想,狱中生活,亦颇自适。”撰《病废闭门记》二十万言,给钱芥尘刊诸《大众杂志》,逐期披罗,奈《大众杂志》出了若干期,便告停刊,余稿很多,存芥尘处。当时芥尘一度宣言:“倘有人为刊全书,当无条件奉赠。”可是那时纸张难购,印工昂贵,没有人接受,今则芥尘逝世,也就下落不明。又《南社诗话》,初登《小说月报》(联华广告公司所发行)上,登了数期,朴安辍笔。这时,我为《永安月刊》编委之一,因商恳朴安,续撰刊诸《永安月刊》,朴安命笔寄惠,大约连登了若干期。有一次,《诗话》续稿被编辑部不慎遗失,朴安是没留底稿的,便觉兴趣索然,中断不续了。

最近,新出《中国文学家辞典》,列入胡朴安小传,谓:“原名胡有忭,学名韫玉,字仲明,后改字朴安。一九一六年,任交通部秘书,后任福建省巡阅使署秘书,京沪、沪杭甬两路管理局编查课长,兼上海国民大学及持志大学国文系主任。一九二二年,著《中国全国风俗志》。一九三○年,任考试院专门委员,同年任江苏省政府委员,兼民政厅厅长。一九三二年辞职,主持《民国日报》笔政。一九三九年,患病居家,专心著述,所写《周易古史观》、《庄子章义》、《儒道墨学说》、《中庸新解》等书,均有独到见解,成一家言。他的《中国文字学史》、《中国训诂学史》、《文字学ABC》、《文字学研究法》、《六书浅说》、《古文字学》等专著,也很有影响。其他尚有《周秦诸子学说》、《儒家修养法》、《文字学讨论》、《中国学术史》等数十种。抗战初期,任上海正论社社长,上海沦陷后,闭门著述。抗战胜利后,任上海通志馆馆长,及《民国日报》社长。一九四七年,因肝癌逝世。”他的经历和著述,足补我文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