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说人语·人物编
7466400000106

第106章 笑匠徐卓呆(2)

《上海旧话》(笔名赫马)、《第三手》、《秘密锦囊》、《无聊》、《非嫁同盟会》、《烟灰老四》、《两条道路》、《人肉市场》、《针线娘》、《乐》、《情博士》、《何必当初》、《馒头庵》、《万能木》、《软监牢》、《明日之上海》、《水里罪人》、《木乃伊》、《八一三》、《卓呆小说集》、《阴阳怪气》等。又电影剧《黄金万两》、《奇中奇》、《兄弟行》、《母亲的秘密》等,又《电影摄制法》、《电影放映法》等。

他的作品,实在太多了,上面仅仅是不完全的计数,此外还有《笑话三千篇》、《李阿毛外传》、《唐小姐》。又日本人式场隆太郎所作的《四十岁以后无病生活法》,他译为《老人经》,谈生理卫生,分着好多项目,如《人生的区别》、《人为什么会死》、《荷尔蒙与寿命》、《齿与寿命》、《近世返老还童法》、《早起之效用》、《老人与烟草》、《老人与冷水》等,由于他的译笔生动活泼,可当小说看。他的长女孟素,为务本女学高材生,不幸短命而死,他老人家很是悲痛,写了一本《创痕》。他看到一些不成熟的新诗,很不顺眼,也写了滑稽性的新诗,称之为《不知所云集》,又做了篇自序,从头到尾,都是虚点,不着一字,藉以讽刺那些说空话,言之无物的流行作品。他的所作,有科学性的,如《飞机何以能飞》、《近代战争的利器》、《战费之今昔》、《保健食料》。属于幻想的,有《火星旅行》等。

有一次,他在浴堂里洗澡,觉得洗澡的浴客,一个个虽有肥瘦高矮之分,但赤裸裸地看不出他们的身份,等他们浴罢穿了衣服,才得看出他们每个人的地位来,就写了篇小说《浴堂里的哲学》,是怪有意思的。他的后期杂作,以刊载《万象》及《大众》两种杂志为多。时汤剑我患心脏病死,续娶夫人华端岑,把这些汇装成册,为两厚本。

华端岑很能干,和卓呆共同研究,制造科学酱油,很是鲜隽。起初是赠送戚友的,此后要的人太多,为了限制,定出价目做起酱油生意来,称之为“良妻牌酱油”。他和人通信的信笺,特请钱瘦铁题了“妙不可酱油”五个字,为“妙不可言”的蜕化语,言与盐同音,既有“妙不可盐”,不妨称“妙不可酱油”,从取笑中做了广告。这时他的笔名为酱翁,又号卖油郎。

谈到他的笔名,饶有趣味性,他一度住居闸北,自称闸北徐公,不让当年邹忌的城北徐公专美。凡妇女年事增长,犹有丰姿的,称半老徐娘,他又自号半老徐爷。《杨家将》中有杨老令公,他生肖属羊,便称羊老伶工。文人往往采取古雅的字面,题着斋名,如什么秋水轩、听松庵、含英阁、吟芷居等等,他故意舍雅为俗,为破夜壶室。文人取名,也须有书卷气,他却别署李阿毛。我们和他开玩笑,叫他阿毛哥,他回过头来,向我开玩笑。因我常为各刊物写补白小文,他就称我为补白大王。又和评弹兼小说家的姚民哀搭了挡,补白大王长,补白大王短乱叫着。旧例致人的信,结末不像现在的简单,必须因人而施,如对士人称文安,对商人称筹安,对官僚称升安,卓呆写信给我,特称补安。

当时上海潮音出版社,为我刊印一本小册子《慧心粲齿集》,我请卓呆撰一序言,他又涉及到了补白,略云:“郑子逸梅,善作短隽之文,凡新出之各杂志,莫不有郑子之作。编者以其至短,难以成页,故悉殿于页尾,于是“郑补白”之名传遍著作界矣。夫木桶无油灰则漏,棺材无炭屑则松,彼油灰炭屑,即木桶与棺材之补白也。由是观之,补白之功用,岂不大哉。”不伦不类,引人发笑,这一下直影响到现在,各刊物上提到我,总是加上“补白大王”的头衔。最近有人来采访,他的采访稿,标题为《补白大师郑逸梅》。由大王而大师,似乎升了一级,追究根源,始作俑者,其徐姚乎!

他的滑稽行径和滑稽口吻多得很,我编《金钢钻报》,他袖出一稿,托我发表,说:“借此骂一个我痛恨的人。”我展阅一下,只是某年认识某某,某年又认识某某,一系列都是如此,使我莫名其妙,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最后的某某,就是我们所痛恨的人。因为上面所列的某某,都是过世的,最后的某某是生存的,就是把他当做赤老(苏沪人士称鬼为赤老)看待了。”某年他偕着施济群赴苏游玩,济群吐了一口痰在池子中,他对济群笑着说:“尊用痰盂,好像太大了吧?”在旁的人听了,无不作会心微笑。话剧愈演愈糟,成为低级的文明戏,他说:“这不是话剧,而是话柄。”友人张舍我尚没有配偶,托人代为物色,附带一条件:,对方必须身体健康;否则时常生病服药,我们卖文为生,是负担不起的。卓呆听到了,说:“要做张舍我的夫人,须得先在水门汀上摔三下,而不贴伤膏药的,才能及格。”他筑室于沪郊江湾,请袁寒云写“淘圃”二字,作为室名,人们问他何所取义,他说:“这无非说明我是在都市中被淘汰出来的意思。”有一次,钱化佛画一佛像,画成后,神态恰像卓呆,便赠给了卓呆,他把它悬挂室中,告诉人说:“我是佛菩萨转世的。”电影艺人姜起凤欠了卓呆的钱,向他索偿,不料非但不还,反出言不逊,这却惹怒了他,说:“我要不客气了,叫你上海站不住脚。“卓呆知道姜氏负债累累,便在报上登一《姜起凤启事》广告,说:“我将远行,凡人欠欠人,请即来舍办理。”这一下,纷纷人来索债,姜氏无法应付,只得溜之大吉。“一?二八”之役,他的江湾淘圃,适中炮弹,他收拾残余,却把这个炮弹壳子捡起来,配着红木架,留作纪念。某次,星社假座半淞园,举行雅集,事前通知,凡来参加雅集的,须带一件有趣的东西作为展览,卓呆为星社一分子,就把这个炮弹壳陈列着,标着说明:“皇军赠我的大花瓶,有倾家荡产的价值。”他恨极日寇的侵略,抗战胜利,星社聚餐,每人自带一熟肴来,不纳餐费,卓呆的一味,是萝卜煮猪肠,下箸时,他介绍给人说:“这个肴名,叫做萝卜头切腹”,大家哄堂大笑。

他有一个儿子叔绵,卓呆托老友胡亚光教他作画,当然彼此相熟,不收贽敬,及拜师一天,卓呆陪了叔绵前往,却具备一红封袋,呈给亚光。亚光谓:“说明在前,何必客气?”再三推辞,可是推辞不掉,只得姑妄收之。卓呆走后,亚光拆封一看,原来是银币二毛,为之失笑。

他平素不喜欢看绍兴戏,越剧某名角登台,捧场者很多,有人请卓呆写一横幅,他写了“越看越好”四大字,悬诸台旁,或问卓呆:“你素不喜欢看绍兴戏的,这不是违心之论吗?”卓呆却振振有词说:“这确是由衷之言。”或再问其故,他说:“越看越好,就是说只有越人看越剧,才觉得好,我是他乡人士,看了会惹气的。”

我有一纪念册,请他写几个字,他题着四句:“为人之道,须如豆腐,方正洁白,可荤可索。”我又有《百梅集》,请每人写一涉及梅花的诗,他写了一句:“春来诗半说梅花”。把他别号半梅嵌入其中,那就雅隽得很,别成风格了。某岁,他应上海九福公司之聘,为该公司作药品宣传,在报上登着“李阿毛信箱”,谓:”读报者无论什么问题,有所询问,都可投入信箱,当逐一解答。”这很引起读者的好奇心,纷纷写信投箱。那位李阿毛,却解答得很风趣,人家倾佩李阿毛是个“智囊”,实则卓呆虽见多识广,决非万宝全书,他仅仅把可答的答,不可答的不答,谁能拆穿这个秘窦?且什之八九,都是他挖空心思,自己提出若干问题,自问自答,谁也无从知道这提问的张三李四,就是李阿毛在唱独脚戏。间或提出几个医疗问题,他答着什么药可治什么病,什么丸可治什么症。而什么药什么丸,都是九福公司的出品,使人不觉得这是为九福公司做广告,这种广告术是很巧妙的。我是喜欢搜罗书札的,把几位亡友的遗札;装裱成册,名之为“人琴之恸”,给卓呆看到了,对我说:“请老兄不要出续编。”诸如此类,笑话百出,是记不胜记的。

有句俗语,“六十学吹打”,卓呆做了实行者。当他耳顺之年,再度赴日,学习园艺,归来作郭橐驼生活,写了《造园研究》,分着《造园材料及局部》、《造园的设计》、《我国造园的将来》,且附着许多图片。卓呆又擅作盆景,丘壑林麓,可用报纸来代替树石,涂上化学药料,这种报纸做的假树假石,居然经得起风霜雨雪,兀然不动。这时他恢复筑岩之旧名,也就名符其实了。

他有女儿三人,除了孟素下世,一名綦,一名絮,当反右时期,他的一位最得意的乘龙快婿,戴上右派帽子,自戕而死。这一个晴天霹雳,他老人家大为震惊,从此抑郁寡欢,不多说话,体亦渐近龙钟,自己不能俯身纳履,结果是患食道癌,不能饮食,送入医院,他一看病床号数,恰与他预定墓穴的号数相同,他写给家里人四个字“病无希望”,果然一瞑不视,享年七十八岁,他的夫人华端岑尚健在,年逾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