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中国教育的血肉人生:钱理群作品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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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中国教育的血肉人生(2)

这是一个逐层深入的过程:由教育者(小说里的每一位老师、组长、主任、校长、局长)的阴暗——内心的与人际关系的阴暗,到教育的阴暗——体制的、权力结构的阴暗,到社会的阴暗——社会关系与体制的阴暗、改革的阴暗,最后到存在的阴暗——人性的、本体的阴暗。正是对这四大阴暗的追问与揭示,构成了这部教育小说的丰厚的内涵。它是文学的,是教育学的、社会学的,也力图达到哲学的深度。对这位年轻的中学老师,可以说是一个沉重的挑战和负担,不仅是学识、笔力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于是,作者写得大汗淋漓,我们读者也读得心惊肉跳。

但作者也因此成为一个“爱夜的人”;而如鲁迅所说,“爱夜的人,也不但是孤独者(孤独是思想者的宿命——引者注),有闲者(“有闲”即超脱,就能够成为清醒的观察者,批判者——引者注),不能战斗者(多疑的思想者很难成为“战士”——引者注),怕光明者(因为许多“光明”都是伪饰和谎言——引者注)。

也还是鲁迅所说:“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与的光明。”这也是一位哲学家的概念:“盛满光明的黑暗”。

这是确实的:当发掘灵魂的深,挖出隐蔽的恶的同时,也必然遭遇同样深藏的善。人性的善与恶,光明与黑暗,本来就是难解难分,纠缠为一体的。

通体光明的教育的乌托邦世界,永远存在于彼岸;此岸的教育从来和理想的教育是有距离的,因而总是黑与白,善与恶交织的。

区别仅在于健全的社会里,人性与教育能做到扬善抑恶;如果人性与教育都在扬恶抑善,那么,这个社会就出问题了,而且是大问题。

这也是生活在当下中国社会与教育环境中的作者,以及我们,最感痛苦的。

尽管大环境出了问题,但我们自己却要坚守扬善抑恶的人的底线,教育的底线,文学的底线。于是,作者在揭示笔下人物的恶的同时,又发掘着人性的善;在无情解剖以后,又有理解的同情。读者感受着尖锐的疼痛,又体验着悲悯的忧伤。——这都是更高的人生境界、教育境界和文学境界。

我们应该为作者这样的努力,表示感谢。——他的作品,让我们感受到了“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语),我们将在绝望与希望的往返起伏中获得教育人生的真实,而真实的人生是最珍贵的。

最后,还要从我的专业——现代文学史研究的角度,说几句。我把梁卫星老师的书归为“教育小说”,这本身就是一个文学史的概念,因为中国现当代文学都和教育小说有着血缘性的关系。我曾经说过,五四新文□□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校园文□□动,它最初的作者和读者都来自校园。不仅是北京大学这样的大学成为五四文学革命的中心和发源地,而且还有许多中学、师范学校,都成为各地方新文学的培育基地。这样,反映大学与中小学学校生活的教育小说,就成为现代文学的重要组成,并且产生了叶圣陶的《倪焕之》这样的教育小说经典。而当代文学的研究者都知道,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当代文学发展到新时期,第一篇标志性的作品,就是刘心武(他当时是一位中学教师)的《班主任》,这正是一篇教育小说。但在我的感觉里(我不是当代文学的专家,不敢说有研究),以后主要给成年人读的教育小说就逐渐边缘化。因此,我读到梁老师这本《成人之美》,不仅在观察和认识当下中国教育问题上获得许多启示,而且还有一种文学史研究者的兴奋,因为它在文学上提供了新的东西:不仅是前面提到的对中国教育人生观察、剖析的锐利和深度,更创造了新的文学典型。在我看来,至少“海老师”、“贾老师”、“邹老师”与作为叙述者的“苏老师”,这四个典型是可以进入当代教育小说的人物画廊的,每一个人都足以写出有分量的“人物论”。因此,以自己的阅读经验和判断,我可以大胆地说一句:这本《成人之美》是具有文学史的意义和价值的。

2010年5月13日—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