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FP医学研究中心和一般公立医院一样,也接受普通病患求诊,但三十层以上是直属WFP专用的特殊楼区,大楼第一层到二十五层与一般普通医院设计无异,但大楼的二十六层到二十九层并不存在,一般病患和人员是无法上三十层的,要到达三十层楼区,必须要通过特殊的电子密码磁卡,从WFP总部大楼穿过来才行,其间还有重重的身份验证装置——指纹、脸部轮廓、眼球视网膜等,这主要是为了保证WFP警员的安全。
三天前,慕容悠在一片惊惧中昏了过去,阿洛拉当机立断地送她回病房急救,安德鲁也紧跟随后,他们拒绝过,但他强硬地表明除非亲眼确认她无事,否则绝不会离开,以他的身份是没办法进入WFP专属楼区的,但如果不让他进,谁知道他会用什么手段,为了慕容悠他们只好妥协。
所幸这三天慕容悠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狄克和安德鲁因为担忧没发生什么冲突,始终分立在病房门两旁安静地等待,但这两个人之间的恩怨随时可能一触即发,现在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我只怕到时候势态会演变得不受我们控制。”这是欧阳决唯一担心的问题。
卡尔松了松颈口的领带,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他不敢放松警惕,“先静观其变,等发生了再想办法。”这方法虽然消极,但现在也只能这么做,“只希望悠能安然无事。”
一提到慕容悠,卡尔和欧阳决不自觉地眉头紧蹙,不知道等她醒了会怎么样,是虚惊一场,还是……
她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他们不想再看到了。
张开眼,她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白得让她心寒。
为什么要让她想起来,她宁愿忘记,宁愿回忆里多一份空白,也不要像此刻这般承受锥心的痛。
为什么,在她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还要再经受一次撕裂的痛。
她不想去想,可是回忆像心口上火红的烙铁,痛得她不得不记起,她的悲,她的痛,她的恨,是如此的鲜明,仿若昨日发生。
闭上眼,她只想选择逃避。
现在的她无法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很清楚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一味龟缩等于浪费生命,生命对于她是即将燃尽的蜡烛,已经经不起浪费了。
再次张开眼睛,她决定去承受这份早在六年前就该承受的痛。
“悠,你醒了?”
她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到阿洛拉一脸惊喜的表情,想要回答,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干燥得像是塞满了沙子。
“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头。
阿洛拉细细检查她的眼睛,没有空洞和绝望,意识也很清楚,忐忑的心终于放下了。
“那就好!”她欣慰地红了眼眶。
慕容悠试着嚅动嘴唇,可还是无法发出声音,她有太多话想对阿洛拉说。
“别急,你还很虚弱,先喝点水。”她用沾着水的棉花棒,湿润她干燥的唇瓣。
少许的水分让慕容悠缓解了喉咙里的干涩,缓缓吐出谢语,“谢谢你,阿洛拉。”
醒来时过往的一切她都记了起来,清楚知道阿洛拉用尽了心思。
她眼里闪着泪看着挚友,谢谢她,让自己没有任何阴影地度过了五年幸福的时光,这五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也是最宝贵的时光。
阿洛拉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切。
“你想起来了?”
她点头。
这让阿洛拉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不要再去想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知道,我不会再逃避了。”慕容悠费力地伸出手,阿洛拉见了立刻将自己的手也伸过去,两人的手在空中交握,她用力捏了捏示意阿洛拉不要担心,她肯醒来便代表她愿意承受一切,苦也好,痛也好,她都不会再逃避了。
见她这么说,阿洛拉少许安心了些,但仍是小心翼翼地问,“想见狄克吗,他就在病房外。”
听到这个名字,慕容悠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你还不能释怀,是吗?”对女人来说,有些事情不是能够承受得了痛苦就可以算了的,尤其在面对最心爱的人时,承受得了痛苦,也未必能坦然面对。
“我……”她的确害怕见到他,因为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新婚之夜,也终于明白当时他为何要灌醉自己,让她稀里糊涂地成了他真正的妻子。
她想:他真是为她做尽了一切,断了她任何可能起疑的事情,可是他越是不在乎,她越是心里有愧。
阿洛拉了解地拍拍她的手,“我明白,但是他现在很憔悴,要是再看不到你苏醒,我怕他承受不住地倒下。”
听完,慕容悠担忧极了,“他还好吧?”
“你最好自己亲眼确认。”这三天过得委实艰难,除了抢救之外,还要安抚狄克,为了不影响她的医治,卡尔和欧阳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架出去,她也撂下狠话才让他乖乖地在病房外等候。
不过如果他进来了,安德鲁也会想进来吧,真是有够奇迹的,这两个人三天里竟然可以相安无事,真让人跌破眼镜,但慕容悠已经醒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越想越觉得忧心。
“安德鲁也在外面。”有些事,还是先告诉她比较好。
慕容悠下意识地颤抖,许久不曾有过的恐惧让她全身就像坠入冰窟般的寒冷,那曾有过的痛和绝望让她每一根神经都在发颤。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下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比死亡更能让她恐惧的。
不,她连死亡都不怕,还会怕什么恶魔吗?
她眸中闪出一抹坚定,“我要见他们。”
“咦?”这真让阿洛拉始料未及。
“我不想再逃避了。”她不想再浪费所剩不多的时间,也不想带着恨意离开。
迟了那么多年,该是了结一切的时候了。
病房的门被打开,所有人都屏息地看着缓缓步出病房的阿洛拉。
狄克和安德鲁几乎同时冲了上去,抓住她的手臂,一个是左,一个是右,力道之大让阿洛拉觉得自己的手就快断掉了。
两人的表情都充满了忧心和疲乏,三天的时间,他们没有离开过这里,更没有合过眼,满脸的胡楂,满脸的颓废,像是两个路边的乞丐。
“她怎么样?”
同样的问话,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每次她出来,他们说的都是这一句,没有剑拔弩张,没有恩怨敌仇,心里挂念的只有所爱的人。
“她醒了。”挣脱不开他们的手,她只能忍着痛说道。
话落,走廊上欢呼声一片,她的手臂也被放开,避免了她可能再也没法拿手术刀的命运。
狄克和安德鲁立刻跨步想要奔进病房。
但门打开的刹那,有一人迟疑了。
安德鲁怔怔地看着那扇开启的门,迈出的步伐收了回去,这也让处于戒备状态的卡尔和欧阳决松了一口气。
“她好吗,有没有……”他握紧拳头,克制自己不去见她,他无法忘记她昏倒前的情景,她声声叫嚷着恶魔两个字,还有她眼里的恐惧让他不敢见她。
“托你的福,她想起了一切,不过没有发疯。”阿洛拉讽刺他。
他颤了一下,这后半句让他担忧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那就好,那就好。”
不再有任何留恋,只是深深看了一眼打开的门扉,他转身,打算离开。
“她要见你。”见他打算走,阿洛拉觉得挺诧异的,他就这么走了也好,但慕容悠心里的梦魇,需要面对他才能真正消除得了。
卡尔和欧阳决同时惊叫道:“阿洛拉!!”
安德鲁更是全身猛颤,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纯粹是自己在幻想。
她示意卡尔和欧阳决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怀疑自己的听觉。”
他震惊莫名地僵在了原地。
“她的确要见你,因为她不想再有任何阴影存在,她要一次性了结这一切。”
阴影?了结?安德鲁苦涩地勾起嘴角,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在阿洛拉把病房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慕容悠以为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面对这一切了,但当狄克从门外冲进来的时候,她却不知所措。
还来不及调整心态,她已经被狄克紧紧拥在怀里。
“悠……”一个字包含了他最浓烈的爱恋。
他的怀抱总能让她感到温暖,他的声音总能让她感到安心,被他牢牢锁在怀里,嗅闻着他的味道,心里的无措就这么一点点地消失。
“你觉得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轻柔地捧起她的脸颊,狄克忧心忡忡地问,他害怕再看到没有灵魂的她。
她摇头,“很好,别担心。”
她的回答让他卸下了所有的忧虑,紧绷的身体全然放松,再次把她拥入怀中,他不想去问,她是不是想起了一切,那都不重要,只要她平安无事就好。
窝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温暖,听着他的声音,这一刻,她很深切地感觉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无论她曾经遭受过什么,在他的心里慕容悠永远是独一无二的,也是最完美的。
他那几乎将她融入他身体里的怀抱就是这么表达的。
泪沾湿了她的睫羽,化作一份深深的感动与爱恋,打碎了她自愧的藩篱。她是慕容悠,永远都是狄克·雷·霍尔德最爱的女人。
这就是答案。
即便海枯石烂,也不会改变。
轻轻推开他的怀抱,她抚上他满是胡楂的脸颊,看着他因疲惫而显出黑眼窝,“你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她的口气像是在责备,眼里却流露着心疼。
她哽咽了一声,红着双眼,“我不许你再这么折腾自己。”
他伸出手,紧贴着她的手,用脸颊厮磨着,“好,只要是你说的,什么都好。”他喜极而泣地承诺着。
她温柔地用手指扒弄着他有些凌乱的发丝,细心将它们理整齐,然后看着他的眼睛,绽放出最绚丽的笑容。
“雷,我爱你。”即便我死了,也不会停止对你的爱。
他红了双眼,“我也爱你,爱得如痴如狂。”
说完,他再次将她拥入怀,紧紧地毫无缝隙……
她尽情地享受着他的温暖,这是她这一生无悔的选择。
她贴着他的胸膛,静静地聆听他的心跳,享受着此刻的甜蜜,眼角的余光却不小心落到了门口。
那里站着一个身影,僵直在那儿,散发着孤寂与悲凉,他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站在那就这么回望着她。
银色的发丝折射着阳光却看不到该有的光彩,依然是灰暗的,他身上有着记忆里的鬼魅,但那双灰色的眸子却没有记忆里的冰冷,有的只是纠结的痛,痛得鲜血淋漓。
她一震,噩梦般的回忆全然苏醒。
狄克察觉到她明显的震颤,下意识地看向门口,顿时全身的神经都进入戒备状态。
他将悠挡在身后,眼中涌动着杀气,“你进来干什么?滚出去!!”他突然想杀了门外那一干人,他们竟然让安德鲁进来了,他更担忧慕容悠的情况,忐忑地看向她,“悠?”
她没有预期中的尖叫,没有抖瑟,她只是看着安德鲁,黑色的眸子看不出她此刻是害怕,还是其他什么情绪。
这一点安德鲁同样担心,他紧张地看着她,害怕看到她眼里的恐惧。
回忆就像海浪涌上心头,痛苦的、惨烈的、恐惧的、绝望的,一幕又一幕地在她眼前回放,她用冰冷的手指紧握住床单,她再次看向安德鲁,他站在那儿,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发现和回忆里那个带给她累累伤痕的恶魔怎么也重叠不上。
他的眼里看不见残暴,看不见暴戾,也看不见阴寒,只有那翻滚着悲凉的担忧,他身上看不到恶魔的影子,她看到的只是一个身心都受了伤的男人。
闭上眼,她觉得面对眼前的这个安德鲁,她并没有恐惧,恐惧只是曾经的回忆而已。
“悠,你怎么了?”狄克慌了神,她一直沉默不语让他感到慌乱无措。
安德鲁也想开口询问却隐忍了下来,他害怕一开口,她就会崩溃。
“滚,马上滚出去。”狄克认为她会如此都是因为他的存在。
安德鲁将苦涩吞咽进心里,果然还是离开比较好,因为她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悲哀,痛楚,或许是他仅有的东西了。
走吧,离她远远的,回到罗瓦涅米在黑暗里独自舔舐伤口吧。
他决然地转身,跨出步伐。
“别走!!”
悠张开眼,有些沙哑的嗓音,听起来轻软无力,却让安德鲁和狄克都震住了。
“悠?”狄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安德鲁全身震颤得厉害,她是在对他说吗?
“雷,是我让他进来的。”
狄克握住她的肩膀,“悠,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认为她可能神经错乱了。
“我很好,你别担心。”她看着他,握起他的手,“那么多年了,我不想再活在噩梦里,这个结由我而起,我想要亲手解开它。”
迟了五年,她已没有第二个五年可以蹉跎了。
“让我和他单独聊一会儿,好吗?”她不想再逃避。
在安德鲁愿意放手的那一瞬间,她知道,这个男人不会再伤害她了。
“不,我不答应。”狄克一口回绝。
“求你。”她央求道,眼里流露出坚决。
这让他怎么能答应她,她要面对的是安德鲁,面对的是曾经让她灵魂都死去的男人。
“我已经不是五年前的我了。”如今的她比任何时候都坚强。
“不行,我要留下。”他不能让步。
“那么……”她望了一眼正处于震惊状态的安德鲁,掀开被子,费力地想要下床,“我自己找个地方和他说话。”
狄克急忙制止她的举动,“该死的,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虚弱?”她确实虚弱得连站起来都有困难。
她回望了他一眼,“那么你会出去等吗?”
她的眼神充满了坚定,狄克知道如果再不答应,她绝对说到做到。
“我出去。”他只能妥协,但他也有自己的坚持,“我只给你十分钟,不,五分钟。”
“可以。”她表示同意。
狄克站起身,细心地替她盖好棉被,动作很缓慢,只期望着她能改变主意,但她一点软化的迹象都没有,他只好心有不甘地走出病房,身体擦过安德鲁时,他威胁道:“如果她有任何损伤,我保证你走不出这栋大楼。”
安德鲁眼神微闪,没有说话,他的表情透露了一切,现在的他,绝对不会伤害她。
门被重重关上,巨大的响声连地板都为之颤动。
安德鲁仍站在原地,为她想要和他独处的要求,依然处于震惊当中。
“我们只有五分钟,你不会想要就站在那浪费时间吧。”
悠打破了沉默,彻底震醒了安德鲁。
他不是在做梦!!
灰色的眸子瞬间一亮,直直地朝她看去,“想要和我说什么?”他从来不以为她和他之间有什么话可以说。
尤其是在她头脑清醒的时候。
“太多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对上他的眼神毫无惧色。
他察觉到了,她对他没有恐惧了,这让他欣喜若狂,移动步伐,他来到床边,视线将她牢牢锁住,“知道吗,这还是第一次,你肯单独和我相处。”没有憎恨的辱骂,也没有恐惧的叫嚣,更不是像当年她因为任务而蓄意接近那般。
只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的对话。
对他来说,这简直就是奢望。
“因为你已经不是恶魔了。”只是一个曾经伤害过她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在现在看来,或许伤得更重。
是怜悯吗?她不知道,在催眠失效之后,那些仿若昨日发生的痛苦,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已经不痛了,只能算是一块疤痕,去不掉却不会痛,只是疤痕而已。
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有些东西可以放下了吧。
“还恨我吗?”恨他如此伤害过她。
“恨!”可以放下痛,放下恐惧,却唯独放不下对他的恨,“你剥夺了我身为女人最重要的东西。”
他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即使如此,我也不后悔。”他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对他来说就算万劫不复,也不会后悔。
“为什么一定是我?”这是她一直想知道的,或许开始他是想报复狄克,但后来,她知道他不是报复,他是真的爱她,尽管方式太残酷,却无法抹消他爱她的事实。
“爱人不需要理由,不是吗?”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或许生来他就是为了爱她的,否则他想不出自己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可我无法爱你。”同样的没有理由。
“我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只不过不想承认罢了。“可我还是爱你。”无法抹杀,无法忘却,只是想爱她。
“那会很痛苦。”
“就当是伤害你的惩罚吧。”他自嘲地答道。
听到这句,她觉得恨都恨不起来了,对于一个只想爱自己又不会再伤害自己的男人,她还能恨他什么?
回头想一想,五年前那噩梦般的回忆,无论过程如何,最终并没有造成她任何的损失,她依然嫁给了狄克,依然被狄克所深爱,狄克也依然健康地活着,相对的,安德鲁却没有,为了她,他可能一辈子都会这么痛苦下去。
她真的恨不起来了,但她不会对他说,因为有些事,她依然无法原谅他,不是恨,而是无法原谅。
“还记得我说过一句话吗?”安德鲁突然说道。
她诧异地看着他。
“你可以不爱我,但你不能拒绝我爱你。”他灰色的眸子里染上了一层迷蒙,像是陷入了某个回忆。
“还记得吗?”他颤声问,他想知道她有否记起那段在塞舌尔岛的日子,他知道自己不该问,只要活在美好的回忆里就可以,但他忍不住想要知道,在她想起的回忆里,除了痛苦和悲伤,是否也有这段美好。
她的目光看向远处,看到了那海天一色的沙滩上,迎着日出,他哀泣地道出了这句话,那时的他不再是一个残酷的恶魔,只是一个被爱伤透了的男人。
她该告诉他,自己记得吗?不,她无法说,即便那是因为海椰子的毒素她才爱上他,但不能否认她曾为此心痛过。
她曾背叛过狄克,这就是证据。
安德鲁得不到她的回应,失望地垂下双肩。
“找个好女人吧。”这是她唯一能回答的话。
他摇头,“慕容悠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他的心也只有一颗,也只为这仅有的一个而悸动过,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你是这世界上最笨的男人也说不定。”她感叹地说道。
“或许吧。”
恶魔是最残酷的,却往往最专情。
“或许……如果……”悠深意地看向远处,突然想说什么,但是最终没有说下去。
“什么?”
她摇头,“没什么,一切都过去了。”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噩梦不再是可怕的了。
五分钟后,安德鲁在狄克杀气腾腾地闯入之后,举步离开,在没有发生任何血腥事件的情况下,逃避了五年的噩梦,从她的心里被连根拔除。
她窝在狄克的怀里,静静地聆听着他的心跳声,突然说道:“雷……”
“嗯?”虽然还在气她,但是他也为她能走出阴影感到高兴。
“如果我爱上的是安德鲁,你会怎样?”
狄克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或许我会变成另一个安德鲁也说不定。”他老实地说道,因为太爱了,所以即使堕入地狱也无所谓。
“男人啊……”她淡淡地一笑。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吃味地说道。
“没什么?”为免他再追问,她吻上他的唇,堵住了他所有的不满。
脑海里,她想起了安德鲁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我比狄克先遇上你,你会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
但是,她知道,她会的。
没有理由,她知道自己一定会的。
只是这一世都不可能了,因为她的心已经被狄克占满,没有任何空隙了。
如果来世……
谁知道呢?
她现在只想珍惜这一世,珍惜她唯一的爱。
如果她走了,狄克要怎么办?
她不敢想下去。
神啊,求求你再给我多些时间。
“你想要自然分娩?!”惊诧的话出自阿洛拉的口中,她差点把针孔扎错地方。
慕容悠抚着隆起的腹部,有着甜蜜,更有着属于母爱的光辉,尽管病魔让她的双颊隐隐凹陷,脸色也苍白得吓人,但依然没有减损她的美丽。
“嗯。”她坚决地答道。
“从医生的角度,我并不赞同。”阿洛拉翻开她最近的身体检查报告,上面罗列的每一条都是不合格的,比之她昏迷前更甚,换言之,她的身体正在急速的恶化中,所以引产必须提前,因为怀孕对她的负担太大了,为了保证引产手术的顺利进行,她决定用无痛剖腹替她接生。
“我知道,但我仍然坚持。”
“可是,悠,我怕你到时没有那个体力。”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想要自己把孩子生出来太危险了。
慕容悠仍轻柔地抚着肚子,然后看向阿洛拉,眼里有着一丝哀愁,“我恐怕没有机会看着他长大了,没有机会分享他成长过程中的酸甜苦辣,我这个母亲注定是不尽责的,但最起码我要用自己的力量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而不是手术刀,那样对他不公平。”
“我说过,你要有信心。”对她也要有。
“别安慰我了,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最近,她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生命在流失,就是说她的时间沙漏,上层的沙子已经不多了。
“好吧,如果你真想的话,我会做准备。”
她扬起笑容,“谢谢。”
“好好休息,明天就要手术了。”
她点头,抚摸的手未曾间断,脸上有着无尽的宠爱,由于胎位有些不正,检查不出孩子的性别,所以她最近常做的事情就是在猜想他会是男孩还是女孩,会长得像狄克多一点,还是像她多一点。
带着这种猜想,她渐渐沉入梦乡,梦里她看到了一个小女孩,粉雕玉琢的小脸俨然是她的翻版,她在厨房里烹煮着美味佳肴,小女孩正扯着她的围裙要点心吃,然后小女孩开始慢慢长大,三岁……五岁……七岁……每一个画面里都有着她的陪伴。
好美的梦,真希望会变成现实。
她为这个梦而流下了欢喜的眼泪……
睡梦中,她感觉到有人正在亲吻她,那么的温柔,又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张开眼,她就看到了最熟悉的面容。
“雷?”她扬起嘴角粲然一笑。
狄克在她额头烙下一吻,“我吵醒你了?”
她摇头,“我睡了很久了?”
“才几个小时,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我陪你。”虽然阿洛拉说她的身体正在逐渐康复中,但他总觉得她一天比一天虚弱,这种担忧与心疼,让他不得不时时守着她。
“不想睡了。”她不想错过任何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你吃过东西了吗?”
“吃了。”不过没什么胃口,三分之二进了欧阳决的肚子。
“有回去睡觉吗?”想起早上好不容易说服他回去休息。
“有。”
“说谎!”他眼窝处的阴影犹在,哪像是睡过觉的人该有的。
“我不放心你。”他老实坦白,本来是想回去休息一下的,但在路上又折了回来,不守在她身边,他就是不能放心。
“傻瓜,这里有阿洛拉,还有那么多医生护士,你担心什么?”
担心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总觉得心里发慌,有种看不见的东西让他忐忑不安,只有像这样亲吻她,拥抱她,他才能平复心里的不安。
“有我陪着你不好吗?”他将枕头垫在她腰后,好让她坐得舒服些。
她亲昵地窝进他怀里,“我怕你太累了。”从她病了之后,他就不曾好好睡过,整个人都瘦了好多,真怕他会支持不下去。
他紧紧地拥着她,亲吻着她的发顶,然后用脸颊摩挲着,“有你在我身边,我不会倒下的。”
她颤了一下,这样的话让她不安。
“怎么了?你很冷吗?”察觉到她身体的微颤,他俯首问道。
她摇头,紧紧地搂着他,“答应我,就算我不在了,你也不能倒下。”
她等待着他的承诺,他却沉默了。
好半晌,她才听到他的声音,“我没法答应。”
“不……”她推离他的怀抱,想要反驳他,但在看到他脸上的神情时,话语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他眼中有着为她而生,为她而活的决意。
他的视线牢牢锁住她的眼睛,坚毅而无法动摇,“没有你,我绝不独活。”
她的心在流泪。
她该怎么让他活下去。
突然,她被肚子里的小家伙狠狠踢了一脚。
不!有希望。
他就是那个希望。
翌日下午四点,慕容悠被推入产房,随行的还有狄克和三个儿子,这是她提议的,她希望拍摄记录下分娩的整个过程,她希望他知道,她是多么爱他,多么希望他来到这个世界。
她抬头看着手术室的无影灯,因为颈部有遮帘,她无法看到那头的医生在忙碌什么,阿洛拉为她测量了血压,包括心率,在无恙的情况下,她被注射了催产剂。
半个小时后,阵痛开始了,一波接一波,她也明显感觉到了宫缩,当宫缩的间隔时间越近,五分钟一次的时候,阵痛到达了顶点。
“啊……”她不得不因为疼痛叫嚷出来。
“悠,要开始用力了。”阿洛拉握住她的手示意道。
她点头,侧首看向手术室左边的玻璃墙,那里正有一张焦急的脸孔,他一只手贴在玻璃窗上,另一只手则拿着摄像机,但显然忘记了拍摄,而身旁与他相似的三个儿子,也正紧张地将脸颊贴在玻璃窗上,把脸压得都变形了。
她被汗水浸湿的脸,露出一抹安抚的笑容。
狄克隔着玻璃窗,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焦躁与担忧的状态,恨不得将这道玻璃墙砸碎,飞奔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陪着她,勉励她,但是她的身体状况,不适宜太多人在身边打扰,他也只好认命地妥协。
他拿起摄像机,记录下她的每一个表情,只因那是她的要求,他一定要做到。
痛,愈演愈烈,串联了她每一次的呼吸。
她规律地大口大口呼吸着,用力,呼吸,用力,呼吸……用尽所有的力气推挤着体内的小生命,虽然很痛,但她觉得无比欣慰,因为这是唯一能给这个孩子的爱。
时间在推挤中流逝,她一次一次地呼喊,又一次一次地更用力。
在一次拼劲所有力量的推挤后,她听到了一阵嘹亮的啼哭声,还有阿洛拉的欢呼。
“悠,是个女儿,是个小公主!!”
她听到了,几乎同一时刻,热泪盈眶。
“让我……让我看看她……”她急切地要求道。
阿洛拉熟练地替小婴儿洗尽身体,然后包裹上被褥,抱到她眼前,“看,你的女儿……”
悠看着那红彤彤的小娃娃,眼泪落得更凶,她看起来好小,好可爱,她好想碰碰她。
“她好吗,健康吗?”
阿洛拉将孩子抱给护士,“放心,很健康,虽然是早产,不过非常健康,你可以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情了。
她侧头看向玻璃墙,看到护士正把孩子交给狄克,他同样地热泪盈眶,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婴儿,触碰着她粉嫩的小脸颊,宠爱地用脸颊摩挲着,三个儿子争先恐后地吵嚷着要看妹妹。
然后,她与狄克视线相对,他眼里有着感谢,也有着心疼,而她则是好满足,好幸福。
等她被推出手术室时,他奔跑而至,激动地亲吻着她的额头,她的脸颊,她的唇,如果不是阿洛拉把他推开,他或许就会这么一直亲下去。
他是那么的高兴,高兴得仿佛得到了一切。
她在体力透支的情况下,带着满足与幸福沉入梦乡。
半梦半醒之间,她感觉到阳光照射在脸上的温热,动了动手指,她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
“妈咪醒了,妈咪醒了。”童稚的嗓音,精力充沛地叫嚷着。
然后是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妈咪,妈咪!”
她睁开眼,看到了三张一模一样的小脸,还有狄克最深情的凝视。
“你觉得怎么样?”她昏睡了一天一夜,终于醒过来了。
“我很好,除了有点口干。”她沙哑的嗓音听起来有点残破。
“我去给妈咪倒水。”安迪自告奋勇道。
“不行,妈咪现在还不可以喝水,阿洛拉阿姨说只能用棉花蘸水湿润一下嘴唇。”说着,修伊已经拿来了蘸水的棉花棒,踮起脚,在她嘴唇轻柔地滑动。
“妈咪,好点了吗?”一旁的修伊捧着水杯问道。
她点头,“乖。”
她坐起身,靠在身后的软垫上,虽然睡了一觉,但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整个人都软软的。
“辛苦你了,谢谢。”坐上床沿,狄克握着她的手,将她的发丝捋回耳后,男人永远无法体会生孩子的辛苦,所以他能说的只有感谢。
她摇头,靠上他的肩,对于女人而言,没有比为心爱的男人生儿育女更幸福的事情了,哪里会辛苦。
“要看看我们的女儿吗?”
“可以吗?”女儿早产了一个多月,虽然身体机能都发育得很好,可是毕竟不是足月,她始终有些担心。
“她很健康,阿洛拉说跟足月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要待在氧气箱一段时间,可以在婴儿房看到,要去吗?”
她高兴地点头。
狄克将她轻轻抱起,将她带到位于三十三楼的新生儿房,隔着玻璃她看到了一排排的小床,大概有十几张,这里是WFP的专用楼区,所以新生儿并不多,小床一大半是空着的,但装饰得相当温馨,粉红色的墙漆,卡通图案的窗帘,还摆放着时下最受欢迎的绒毛玩具。
几个戴着口罩的护士正在替新生儿喂奶。
狄克敲了敲玻璃,护士一看到他顿时拉下了脸,对一起当班的护士说道:“霍尔德将军又来了。”
“不是吧!又来!!他今天好像已经来过七八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