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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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附录(5)

对于这“慈悲,慈悲”,感到深长的趣味。“嗯,看了语录。看了什么语录?”印光法师的声音带有神秘味。我想这话里或者就藏着机锋吧。没有人答应。弘一法师便指石岑先生,说这位居士看了语录的。

石岑先生因说也不专看那几种语录,只曾从某先生研究过法相宗的义理。

这就开了印光法师的话源。他说学佛须要实益,徒然嘴里说说,作几篇文字,没有道理;他说人眼前最紧要的事情是了生死,生死不了,非常危险;他说某先生只说自己才对,别人念佛就是迷信,真不应该。他说来声色有点严厉,间以呵喝。我想这触动他旧有的忿念了。虽然不很清楚佛家所谓“我执”“法执”的涵蕴是怎样,恐怕这样就有点近似。这使我未能满意。

弘一法师再作第二次恳请,希望于儒说佛法会通之点给我们开示。印光法师说二者本一致,无非教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等。不过儒家说这是人的天职,人若不守天职就没有办法。佛家用因果来说,那就深奥得多。行善便有福,行恶便吃苦:人谁愿意吃苦呢?一一他的话语很多,有零星的插话,有应验的故事,从其间可以窥见他的信仰与欢喜。他显然以传道者自任,故遇有机缘,不惮尽力宣传;宣传家必有所执持又有所排抵,他自己也不免。弘一法师可不同,他似乎春原上一株小树,毫不愧怍地欣欣向荣,却没有凌驾旁的卉木而上之的气概。

在佛徒中间,这位老人的地位崇高极了,从他的文钞里,见有许多的信徒恳求他的指示,仿佛他就是往生净土的导引者。这想来由于他有很深的造诣,不过我们不清楚。但或者还有其他的原因。一般信徒觉得那个“佛”太渺远了,虽然一心皈依,总未免感得空虚;而印光法师却是眼睛看得见的,认他就是现世的“佛”,虔诚崇奉,亲接謦欬,这才觉得著实,满足了信仰的欲望。故可以说,印光法师乃是一般信徒用意想来装塑成功的偶像。

弘一法师第三次“慈悲,慈悲”地请求时,是说这里有言经义的书,可让居士们“请”几部回去。这“请”字又有特别的味道。

房间的右角里,装订作坊似的,线装和平装的书堆着不少,不禁想起外间纷纷飞散的那些宣传品。由另一位和尚分派,我分到黄智海演述的《阿弥陀经白话解释》、大圆居士说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口义》、李荣祥编的《印光法师嘉言录》三种。中间《阿弥陀经白话解释》最好,详明之至。

于是弘一法师又屈膝拜伏,辞别。印光法师颠着头,从不大敏捷的动作上显露他的老态。待我们都辞别了走出房间时,弘一法师伸出两手,郑重而轻捷地把两扇门拉上了。随即脱下那件大袖的僧衣,就人家停放在寺门内的包车上,方正平帖地把它摺好包起来。

弘一法师就要回到江湾子恺先生的家里,石岑先生,予同先生和我便向他告别。这位带有通常所谓仙气的和尚,将使我永远怀念了。

我们三个在电车站等车,滑稽地使用着“读后感”三个字,互诉对于这两位法师的感念。就是这一点,已足证我们不能为宗教家了,我想。

忆弘一大师

钱君匋

一九二三年,我在上海艺术师范学校读书,主持校务的丰子恺、刘质平两先生都是弘一法师的入室弟子,他俩终生尊敬弘一上人。我初习书法,临摹北碑,最爱《龙门二十品》,子恺师曾对我说:“清末民初,中国出了几位大书家。”他评论沈寐叟、李瑞清、曾农髯、于右任诸家之后,接着说:“最超脱,以无态而备万态要算李息翁。”丰先生自己的收藏品中,有好多帖墨宝是弘公亲笔,我曾到他家里多次观摩,可惜欣赏水平不高,修养不足,对弘公的书法,仅仅知道是好,好在何处,为什么好,并不了然。在我的心目中,弘公这位太老师一定是个超凡入圣、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清高拔俗,艰苦卓绝,但未必可亲。

毕业后,我进了开明书店,编辑美术音乐书籍,并画书衣。这时夏丏尊先生已到上海,主持缉编工作。为了纪念弘公出家十周年,便将弘公赠他的一些临古法书,汇集成《李息翁临古法书》出版。

一天早晨,我刚刚进店,夏老已经坐在我的对面,这位长者质朴持重,讷于言而敏于行,是我们年轻人当然的师表。

“君匋!弘一大师法书集子天把就要付印,我写了一篇后记,可惜字很蹩脚,你代我抄一下制版好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的字也太嫩了……”我有点犹豫。“先写出试试看嘛,如果写出来你自己真不满意,我就丑媳妇见公婆!一言为定。”他是个忙人,没有闲工夫摆龙门阵,说完便匆匆而去。这天下午和晚上,我把后记抄了两遍,第二天见了夏老,请他过目。“你很用功啊!”他一下看完,摘下眼镜连声称赞。“夏老先生!我想了一夜,觉得我抄的东西不能用。”

“为什么?”

“你们是几十年的交情,是他的知己、畏友、诤友,出一本书也不容易,您的字也厚重而有书卷气,比我写的老辣,内涵的更要高一层,不如存真为宜。我是斗胆直言,表示对二老的敬重,抄了两遍是表示不是偷懒推辞。”

“好,爽快!我自己抄。你这两份抄件我们各自保存一份,作为纪念吧!”我的字没有发表,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否则,我会长期为狗尾续貂而惭愧。书印出之前,我拜读全稿,开始认识到这部东西的分量。他写《张迁碑》,雅拙韶秀,气宇雍容;写《石鼓文》,匀停舒展,缓带轻裘于百万军中,有儒将风流;写《天发神谶碑》,变险为平,内涵蕴藉。一九六三年,广洽法师集资辑印太师墨宝,我作书衣,移用印花布纹样,布函,素净幽雅,下册便选用这本临古法书。这也是一段艺术因缘。

“一·二八”淞沪抗战结束之后,开明书店编辑所同人迁兆丰路,继续工作,意气奋发,章锡琛先生自己也带头这样做。一天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上楼来,我埋头看稿,没有理会,只听章先生迎上前去:“弘公大师!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到的?”

我抬头一看,一位和尚站在办公室门口,门正好成了框子,把他嵌在中间。他高约一米七,穿着宽松的海青,因为面形清瘦,神情持重,虽然在微笑,却有一种自然的威仪,把身体也衬托得很高很高,目光清澈,那是净化后的秋水澄潭,一眼到底,毫无矫饰。上唇下巴有些胡髭,异常地率真可亲。五十出头,并不能算老,我见到他的虔敬,不亚于见到祖父一样,一阵清凉之气从我脊梁上向全身扩散开来,人世间一切俗套伪饰,在一刹那间都卸净了。

“居士好!”他的嗓音低而沉厚。等到大师入座,我亲自奉上清茶,他招呼我坐下。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位长者,松柏精神,鸾鹤风度,真人本色,怎能看出这位是腰缠万贯贵公子,落拓风流艺术家呢?我知道自己是晚辈,不敢多言,垂手恭听。

“丏尊居士好么?他家里怎么样?”他两眼睁得圆圆的,多么关切!“很好!”章先生说。“阿弥陀佛!我一直放心不下,才来看他的,好久没有收到他的信了。”他双手合十,欣慰地点点头。“等一会儿就来,我叫人去请他。”

“不用,不用,小僧先来问一下,问清楚了当然是自己走着去,告辞了。”“不!让我叫辆车送您老人家去。”

他淡然一笑,大口喝着茶。屋里沉静了,许多问题,关于人生,艺术,教育,宗教……一齐集中在喉头,原想请教,现在都在他淡然一笑中得到了答复。何用文字?光落言诠?无声的人格坦现,一种荒漠饮甘泉的甜意,袭我心脾。

我正要倒水,他摇摇手,那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只好让他自己动手。喝完,他以沉重的脚步去了,我和章先生送到门外,仍然都没有讲出一句话来。郁达夫兄的佳句“远公说法无多语,六祖传真只一灯”真是神来之笔!第二天上午十点半,夏丏尊请弘一法师吃饭,邀叶圣陶、丰子恺、刘质平、周予同、章锡琛……和我,到海门路夏寓作陪。大家都知道弘公过午不食,都到得很及时。到了今天,这些同席者只剩下我和叶圣陶二人,叶老年已九十开外,我也到了八十,其余诸位已全部作古了。

几样素菜,干净爽目,我悄悄注意,弘公只吃两样:白菜、萝卜,别的菜不伸筷子。大家都理解他,并不相强,没有拘束。

席间谈到对联,弘公说:“南普陀天王殿前当中两根石柱上,有陈石遗老先生写的一副:’分派洛迦开法宇,隔江太武拱山门‘,文有气魄,字也老健可观,不可多得。但大醒法师以为后三字不若易为’诵浮图‘更有画意,可见联语难作。我写的华严集联,只末一字讲平仄,不在声律上讲究,没有闲空推敲啊!”

夏丏尊先生回忆了西湖之夜,白马湖晚晴山房之夜等许多往事,弘公垂下眼睑,他沉浸于回忆之中,尽力平静。

餐毕,弘公退入夏寓的客房,我们大家都依依不舍,异常黯然,这种情绪也感染了我这样的俗人。弘公这样自苦,在他是求仁得仁,而我总以为他老人家应当吃得好一些,把身体搞好,多活几年,多留下一些艺术品,他的出家,我非常惋惜。弘公是绝顶聪明的人,当然看出了大家的想法,他异常平淡地说:“历经百劫,故人犹健,茫茫人世,不必苛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电,当作如是观‘。善自珍重,阿弥陀佛!”

弘公的言行,在我心版刻上了永不磨灭的形象。大师谢世后十年十二月初冬,叶圣陶、马一浮、广洽法师、子恺师、章锡琛和我等筹资建成了骨灰塔,马一浮题了塔名,恺师写了修塔记,主持工程者黄鸣祥。马一浮老人有礼塔诗:

扶律谈常尽一生,涅槃无相更无名。昔年亲见披衣地,此日空余绕塔行。石上流泉皆法雨,岩前雨滴是希声。老夫共饱伊蒲馔,多愧人天献食情。

我也写了一律:

法雨漫山竹径寒,初成莲塔起高峦。今朝湖畔行嘉礼,昔日淞滨叩净安。艺事中西皆圣手,诗才南北领骚坛。盛年阐律云游去,妙觉庄严上界宽。

礼塔之后,去浙江美术学院看望潘天寿先生,他正在上课,便坐在门房里等候。看门的老人满头银发,精神矍铄,床头摆满野花,当中安放着弘公在海滨拍的照片,背景是咆哮的巨浪,不知是在厦门或是青岛所拍。天风扬起海青的广袖和衣裾,慈眉善目,智慧深邃,背面是二十年后才认识的忘年好友柯文辉题的《鹊踏枝》。字很稚弱,词却不似少年手笔:

画印诗书文烂漫,曲寄深情,剧苑天葩放,举世昂头惊坦荡,忽然芒履扶藜杖。

古寺寒窗银汉灿,梦里桑枝,莲瓣镜中绽。一代风流归逸淡,墨香犹把新苗灌。

老门房是弘公的老同事。十分健谈,说到潘天寿请假回家结婚的窘态,绘形绘声,自己一点也不笑。他最佩服弘公,尊称“李老夫子”。每天还烧一支伽南香。他说:“老夫子寒暑假回上海,都把铺盖放在我屋里,每次回来,都送我三块袁大头,一年十二块,能买三床被子呢!这照片是老夫子亲自送我的。后边的字是一个半大孩子来找借宿时写上的,诸乐三先生说很好,我不懂。供花是新派,烧香是老派,我经过学习,不信菩萨了。可是不给老夫子烧一根,一天就像少吃一餐饭一样,烧惯了啊。世上难找那样好的老夫子。哪位工友没得过他老人家的帮助,我和闻玉(送弘公去出家的工人)去看他,他剃了光头,在院子里提水浇花。叫我们’居士‘,自称’小僧‘,要我们坐,他亲自送茶水。留我们吃素饭,菜里没有油,那么苦,我和闻玉都哭了,他吃得有滋有味,简直是活菩萨,真神谁见过呢?”

深悔当时没有将这张珍贵照片借到照相馆去复制几帧广赠亲友。“文革”后多次打听,已杳如黄鹤,我连老人的名字也忘记了,在他身上我又看到了弘公人格的感召力。

人民对他的怀念之情,便是真正的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