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羊脂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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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羊脂球(4)

他们看见第一个士兵正在削土豆皮,远一点的第二个士兵正在打扫一间理发店,另外一个络腮胡子一直长到鬓角的士兵,把一个正在啼哭的婴儿放到他的腿上,哄着他。那些丈夫都参加了作战部队的胖农妇,正在指手画脚地指挥着那些顺从的战胜者去做他们应当做的工作,譬如劈柴、给面包浇汤和磨咖啡之类,甚至有一个士兵正在替他的女房东-一个手脚不便的老奶奶洗衬衣。

看到这番情景,伯爵相当诧异。这时有一个教堂的执事正从神父的屋里出来,伯爵就向他探听情况。这位虔诚的老信徒回答说:“噢!这些人并不凶,据说他们不是普鲁士人,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我不是很清楚那是什么地方,他们也都把老婆孩子留在自己的家乡,瞧吧,战争是不会让他们开心的。我敢肯定,他们的妻子儿女在他们走后也在惦记着自己的亲人,战争给他们的创伤和我们一样厉害。眼前的情况还不算太坏。因为他们都不做坏事,就像在自己的家里做工一样。您看,先生,穷人之间就应当互相帮助……要打仗的都是那些大人物啊!”

格尔诺瑞对战胜者和战败者之间的友好相处感到很气愤,他转身就走,宁可把自己关在旅店里。鸟老板说了一句取笑的话:“他们正在繁殖人口。”加莱·拉马东说了一句严肃的话:“他们正在将功补过。”然而他们还是找不到马车夫,最后在镇上的咖啡馆终于找着了,他正和普鲁士军官的勤务兵像亲兄弟一般同坐在一张桌子上。

伯爵向他质问道:“不是之前已经吩咐过您八点钟套车吗?”“一点不错,但我又接到了另外一个命令。”

“什么命令?”“不准套车的命令。”“这是谁下的命令?”“老天!当然是普鲁士指挥官啊!”“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请您去问他吧。他们不让我套车,所以我就不套了。事情就是这样。”

“是他亲自对您说的吗?”“不是,先生,是旅馆掌柜把命令传达给我的。”“在什么时候?”

“昨天夜晚我正要睡的时候。”

三个人带着一脸担忧回来了。他们去找弗朗威先生,但女用人回答说弗朗威先生因为患着气喘病,从来不在十点钟以前起床。他明确交代过。除非是发生了火灾,否则禁止任何人在十点钟以前叫醒他。

他们想找军官是不可能的。虽然普鲁士军官本人就住在这旅馆里,但关于民间的事,他只同意弗朗威先生和他通话。这样一来,他们只好候着。女客们都回到自己的房间,忙着处理一些琐碎的事情。

格尔诺瑞在厨房的高大壁炉前坐了下来,他叫人搬来一张喝咖啡的小桌子然后点了一罐啤酒,开始抽他的烟斗。那是一支非常漂亮、熏满烟垢的海泡石烟斗,已经和它主人的牙齿一样被熏得乌黑,但是它香味芬芳,弯弯的形状,亮闪闪的,和它主人的手已经亲密无间,而且成为主人形象的一部分,为他的外貌增色不少。在民主党人中,那支烟斗和他本人受到同样的尊敬。仿佛它为格尔诺瑞服务就如同格尔诺瑞为祖国服务一般。格尔诺瑞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眼睛有时候盯着壁炉里的火,有时候注视着那层盖在他酒杯上的泡沫。每当他喝一口酒,就用舌头舔去那些粘在髭须上的泡沫,同时心满意足地伸出细长的手指,捋一下自己油腻腻的长头发。

鸟老板借口要活动活动腿脚,到镇上卖酒的小商人那里推销他的酒了。伯爵和棉纺厂厂长开始谈论起政治,他们预测着法国的未来。一个相信要倚仗奥尔良党,另一个却坚信会出现一个不知名的救世主,一个在山穷水尽的时候就会出来力挽狂澜的英雄,一位迪·盖克兰,一位贞德,或者是另外一个拿破仑一世?唉,假如皇太子不是这样年轻该有多好!格尔诺瑞一边安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脸上带着微笑,厨房里充满了从他的烟斗里散发出来的芬芳。

十点的钟声敲响后,弗朗威先生出现了。大家马上问他是怎么回事,但他也只能将德国军官告诉他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两三遍:“那位军官这么对我说的:‘弗朗威先生,您去通知车夫,明天不准给那些旅客套车。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准离开。好了,就这些。’”

于是,大家想去面见普鲁士军官了。伯爵让人把自己的名片送给他,加莱·拉马东把自己的姓名和一切头衔都添在伯爵的名片上。普鲁士军官派人回答他们,说他在午饭后可以会见这两位先生。也就是说在一点钟左右。

几位太太都出来了,尽管大家心绪不定,却多少吃了一点东西。羊脂球好像生了病似的,魂不守舍。

咖啡快喝完的时候,普鲁士军官的勤务兵来找伯爵和加莱·拉马东先生。

为了壮大这次谈判的声势,鸟老板也和这两位一同前往。他们本来又计划再叫上格尔诺瑞,不过他高傲地宣称,自己从不愿和日耳曼人产生任何关系。最后他又叫了一罐啤酒,回到了他的壁炉旁边。

三个男人被带上楼,来到这家旅店里最漂亮的一个房间,普鲁士军官就在那里接见他们。普鲁士军官躺在一张安乐椅中,双脚高高地搭在壁炉上,嘴里吸着一支长长的瓷烟斗,身上裹着一件兴许是从某个品味低下的土财主那里偷来的颜色刺眼的火红色睡衣。他没站起来,也不和他们打招呼,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摆出的那种姿态简直就是一个打了胜仗就傲慢无礼的粗鲁武夫的活标本。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说道:“你们想要做什么?”

“我们想要离开,先生。”伯爵发言了。“不行!”他说得很直接。“我是否可以请教您为什么拒绝?”伯爵接着问。“因为我不愿意。”“先生,我怀着极大的敬意请您注意,您的总司令开给我们一张去迪耶普的通行证。我想不出来我们做错了什么事,要受您如此严格的惩罚。”“我不愿意……就是这样,没有别的原因……你们可以下去了。”三个人鞠躬行礼,退出了房间。下午气氛沉重。谁也不清楚这个德国人为什么这么任性,各种异样的想法搅得他们头晕脑涨。大家都坐在厨房里,设想出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原因,争论不休。也许要留他们做人质,不过目的是什么呢?或者把他们当俘虏带走?或者想要一大笔赎金?一想到这儿,把他们吓得不轻。最有钱的也最害怕。他们仿佛已经看见自身受到逼迫,把那些钱交到这个傲慢无礼的普鲁士人手里,赎回自己的生命。

于是富人们挖空心思想出一些合乎情理的谎言,去隐藏他们的财富,把自己伪装得很贫穷,穷得一贫如洗。鸟老板摘下金表链藏在衣袋里。夜幕降临更平添了种种恐慌。灯点好了,离晚饭时间还有两小时,鸟太太提议斗一局“三十一点”。这也是一种消忧解闷的方式,大家都同意了。格尔诺瑞也来参加,出于礼貌,他事前弄熄了烟斗。

伯爵洗牌之后分牌,羊脂球一开始就拿着了三十一点。不久,打牌的趣味很快把众人心头的恐惧压下去了。不过格尔诺瑞发现鸟老板夫妻在串通作弊。

弗朗威先生在吃饭的时候走了过来,他用带着痰响的嗓子高声说道:“普鲁士军官问伊丽莎白·露西小姐是不是改变主意了。”

听到这些,羊脂球像被定在那里,站着不动,脸色先是苍白,而后憋得通红,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她嚷着说:“您可以告诉这个普鲁士下流鬼!这个无赖!这个肮脏畜生!说我永远不愿意!您听清楚,我永远不答应!永远!永远!”

胖掌柜出去了。羊脂球立刻被人围住了,大家都在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恳求她说出普鲁士军官之前请她谈话的秘密。她起初一直拒绝回答,但是没有多久,愤怒就让她不能自已:“他要干什么?他要干什么?他要和我睡觉!”大家听了都怒气冲天,没有人觉得这句话有伤大雅。

格尔诺瑞猛地把酒杯向桌上一搁,竟然把它打破了。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对这个无耻浑蛋的斥责声,大家同仇敌忾,仿佛每个人都要分担敌人强迫羊脂球所做出的牺牲的一部分。伯爵用厌弃的语气说这些家伙的品行简直像古代的野蛮人。特别是那几位夫人,对羊脂球都表现出一种深切的关怀和爱惜。两位只有在吃饭时才出现的修女,此刻低着头一言不发。

最初的愤怒平静以后,大家还是照常吃了晚饭。大家心事重重,没几个人说话。

妇女们很早就回去休息了,男人们一边抽烟,一边凑起一桌牌局。他们邀请弗朗威先生参加,以便旁敲侧击地向他询问如何才能使这个普鲁士军官改变主意。但他一心只在牌上,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回答,只是反反复复地说:“打牌啊,先生们,打牌!”他如此专心致志,连吐痰都忘了,以至于胸腔不时发出风琴似的音符。他那呼哧呼哧的肺叶可以发出不同音阶的喘息声。从深沉混浊的音符到小公鸡学习打鸣的尖叫声,什么都有。睡眼蒙眬的老板娘请掌柜上楼休息时,他拒绝了。于是她独自走了,她是“干早班的”,一向与太阳一同起身;她丈夫却是“干晚班的”,素来喜欢和朋友们熬夜。他回头向她吆喝:“记得把我的蛋黄甜羹搁在火边。”说完他继续埋头打牌。大家发现无法从他那里打听到一点消息时,就无奈地说不早了,应当散了。于是,都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大家依然起得很早,心里抱着一种空泛的希望,想起程的愿望更加急迫,非常害怕在这个让人厌恶的乡村小店再待下去。唉,马儿还在马厩中,车夫也一直杳无踪迹。大家无事可做,就绕着马车兜圈子。午饭吃得死气沉沉,大家对羊脂球的态度开始变得冷淡。漫漫长夜已经改变了之前种种正义的看法。他们好像开始怨恨这个“姑娘”了:如果她昨天夜里偷偷去找那个普鲁士人,同伴们今早醒来就可以收到一份意外惊喜。还有比这样做更简单的吗?并且谁会知道呢?她只需对军官说自己是因为可怜同伴们的困境才答应的,这样完全可以保存颜面。

对她来说,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不过,还没有人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下午,大家烦闷得要死。伯爵提议到镇子外面走走。大家同意了,每个人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有格尔诺瑞例外,他情愿待在火边。至于两个修女,她们不是待在教堂就是在神父家消磨时光。

寒气越来越重了,冻得鼻子和耳朵像针刺一样疼痛,两只脚每走一步都像在遭受刑罚。不知不觉走到了镇外,白茫茫一片田野,在他们眼里凄惨得就像他们的处境,有些可怕,使他们感觉寒入骨髓,愁肠百结。因此大家很快便转身往回走了。

四个妇人在前面走着,三个男人跟在不远处的后面。鸟老板对目前的情况很清楚,他突然问大家:“那个‘婊子’是不是准备让大家在这个该死的地方一直待下去?”伯爵依旧温文儒雅,他说不能强迫一个女人做出如此痛苦的牺牲,除非是出于她的自愿。加莱·拉马东先生指出,如果法国军队真像大家传说的那样,从迪耶普发动反攻,那么决战的地点只能在多特了。这个设想让另外两个人变得惶惶不安。

鸟老板说:“我们可以步行逃出去。”伯爵耸耸肩,他说:“在这样的大雪里,您想怎么逃?更何况我们还带着家眷?我们很快就会被人追踪,用不了十分钟就会被追到,被人当俘虏一般牵着,任由普鲁士人摆布。”这话句句在理,大家都不吭声了。

前面几个贵妇人在谈论穿戴装扮,但她们之间好像有点隔阂,聊得不是很开。

突然,在街角处,他们看见了那个普鲁士军官。一望无际的的积雪上映出他身着军服的修长身影。他走路时膝盖朝两侧分开,这是军人独有的走路姿势,生怕弄脏了擦得锃光瓦亮的皮靴。

在走过几个女人身旁时,普鲁士军官欠了欠身子,而用轻蔑的眼神瞅了一眼那几个男人。还好这几个男人还有点自尊,没有向他脱帽致礼,只有鸟老板做了一个要脱帽的动作。

羊脂球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三个有夫之妇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因为她们正在和这个大兵想要玩弄的女人走在一起。

大家自然而然就将话题转移到普鲁士军官了,从他的姿势谈到面貌。加莱·拉马东夫人之前结识了很多军官,聊起来头头是道。她觉得这个军官相当不错,只可惜他不是法国人,不然他可以成为一个很潇洒的轻骑兵,被所有的女人迷恋。

回到旅馆后,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大家的心情不好,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说些尖酸的话语。晚饭吃得静悄悄的,很快便吃完了。大家都上楼睡觉了,希望在睡梦中把时间消磨掉。

第二天下楼时,大家的脸色都很疲惫,心烦意乱,女人们已经不再和羊脂球说话了。教堂里传出一阵钟声,那是某个孩子要接受洗礼了。胖“姑娘”坚决要去参观这场洗礼。她有一个孩子寄养在伊弗托的一个农民家里,一年难得见一面,而且从不挂念他;不过现在这个要被送去受洗的孩子,勾起了她的无限母爱。

她刚走,旅客们便开始互相使眼色,紧接着就把椅子搬到一起。大家都清楚,已经到了非做出决定不可的时候了。鸟老板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办法:他认为可以向军官提议,让其余的人都走,只把羊脂球扣下来。

弗朗威先生又负起传话的任务,不过他很快就下来了。日耳曼人洞察人的天性,把他撵出了房门。声称只要他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他将一直扣留这批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