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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珠宝

郎丹先生在副科长的家庭晚会上遇见了外省税收官的女儿,他深深爱上了她。她父亲死后,她和母亲到了巴黎,母亲时常拜访本区几个中产阶级人家,为的是给年轻女儿找个归属。

母女俩虽然贫穷,但是正派,安静而温和。年轻女儿仿佛是贤妻良母的典型,她带着天使般纯洁的美丽,一直挂在嘴角的难以察觉的微笑,像她心灵的闪光。上进的青年都希望自己可以娶到这样的妻子。

大家认可她。认识她的人不住称赞:“谁娶了她肯定会幸福。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的了。”

郎丹先生是内政部的主任科员,年薪是三千五百法郎,他向她求婚,她答应了。

婚后,他过着温馨的幸福生活。她持家有方,两人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她照顾丈夫无比细心、体贴。她非常惹人爱,他们相识六年了,他爱她更甚于初期。

他不满意她的只有两点:爱看戏和爱假的珠宝。她的女朋友们(她认识几个小官的妻子)总能替她找到包厢去看流行的戏,甚至初次上演的新戏;而她呢,不管好歹总要拉着丈夫同去。工作一天之后,看戏让他更加困倦。于是他央求她跟熟识的太太们去看戏,并由她们送她回家。她认为有点欠妥,经过他长时间的恳求,勉强让步了,他对她十分感激。

看戏的兴趣又让她有了打扮的需要。她的服装依然简单,风雅而朴素;她幽娴、谦逊、含笑的美仿佛从简洁的着装中获得一种新的韵味。但她却爱挂上一对冒充钻石的大颗莱茵石耳环,戴上假珍珠项链,人造黄金的镯子,用五彩玻璃冒充宝石的梳子。

丈夫不满她爱好假货,常说:“亲爱的,对于买不起真珠宝的人来说,美丽和妩媚就是装饰品,那才是天下绝伦的珍品。”

她平和地微笑着回答:“有什么办法啊?我喜欢这个。我知道你说得对,但是本性难移。我当然更爱真的珠宝。”她转动珍珠项链,又让宝石的小切面反射出回光,一边不停地说:“快看,这造得多好,简直和真的一样。”

他笑着说:“你的兴趣跟吉卜赛人一样。”偶尔在晚上,他俩坐在火炉边闲聊时,她就把那只放着郎丹先生说的“便宜货”的皮匣子摆到茶桌上,热情地摆弄那些假珠宝,好像十分享受。有时她把一串项链挂在丈夫的脖子上,随即哈哈大笑,大声说:“你的样子真滑稽!”然后扑到他的怀里,亲切地吻他。

一个冬天夜里,她到歌剧院看戏,回家时冻得浑身发抖。第二天,她咳嗽不止。八天之后,她害肺炎去世了。

郎丹几乎痛苦欲绝,一个月里头发全白了。他整天以泪洗面,心被无法承受的痛苦撕裂了。

时间没有减少他的悲恸。上班的时候,同事们时常看见他腮帮子一鼓,鼻子皱起,眼里充满了泪水,看起来十分痛苦,接着就开始痛哭。

妻子的卧房原封不动,他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卧房里想她。他的生活越来越难。他的薪水在妻子手里能支付各种花销,现在他一个人却不够用。他不明白,她用什么方法让他一直喝上等的酒,吃鲜美的食物,如今他再也享受不到了。他开始借债,千方百计想办法过日子。终于某天早上,他一个子儿都没有了,距月底发薪还有整整一周。他打算变卖东西,于是想到了妻子的假珠宝。他心里对惹他生气的冒牌货还存着憎恨,那些东西甚至影响了他对亡妻的怀念。

他在她留下的假货里找了很久,在她最后的日子里,还不断买回来。几乎每天晚上,她都要带一件回来。他决定卖掉她仿佛最心爱的大项链,虽然是假的,但做工很好,应该值七八个法郎。

他把它搁在衣袋里,沿着大街走,想找一家可靠的珠宝店。他看见了一家,走了进去。他有点难为情,卖这样的便宜货说明他已经很穷困了。

“先生,”他对那商人说,“我想请您估个价。”那个人接了东西,仔细查看,又拿起放大镜,把店员叫过来,低声讲了几句。然后把项链放在柜台上,远看它的成色。这样使郎丹先生很不好意思,正准备说:“唉!我知道这东西不值钱。”

珠宝商却先开口了:“先生,值一万五千法郎。不过,您得告诉我来源,我才能收购。”

他睁大眼睛,张着嘴,觉得自己听错了。他结结巴巴地问:“您说……您说的是真的?”对方误会了他的惊讶,干脆说:“您可以到别的地方问问。在我看来,最多值一万五千。如果您找不着更好的买主,再来找我好了。”

郎丹先生收回项链走了。太出乎意料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想一想。

一走出店门,他忍不住笑了,他想:“傻瓜!我要是刚才卖给他了呢?

居然有这样不分真假的珠宝商!”他又走到和平街口的一家珠宝店,那商人一看就高声说:“哈!我认识它,这项链是从我店里卖出去的。”郎丹先生被弄得糊涂了,他问:“它值多少?”“先生,我是两万五千法郎卖出的。如果您能说明来源,我可以用一万八千法郎收回来。”这次,郎丹先生惊诧得瘫坐到椅子上。他说:“只是……您再仔细看看,先生,我一直以为它是……假的。”珠宝商问:“可以把您的姓名告诉我吗,先生?”“当然,我姓郎丹,是内政部科员,住在殉道者街十六号。”商人查了查账簿,高声说道:“这项链的确是送往郎丹太太家的,地点是殉道者街十六号,时间是1876年7月20日。”后来两人互相打量着,科员有点昏头昏脑,珠宝商觉得遇见了小偷。珠宝商接着说:“您愿意把它在我店里暂放二十四个小时吗?我可以给您一张收据。”郎丹说:“当然愿意,可以。”他折起收条放在衣袋里,走出店门。

他穿过街面,走着走着,发现走错了方向。又往回走,走到了杜勒里宫,过了塞纳河,发现又走错了。于是又回到了香榭丽舍大街,不知道何去何从。他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妻子没财力买这样贵重的东西,他深信不疑。那么,那是一件礼物了!礼物!谁送的?为什么送呢?

他站在街中不走了。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想。难道,其余的珠宝也都是礼物!想到这里,他站不住了,他觉得对面的树倒了下来,他张开胳膊,失去知觉倒在了地上。

他在一家药房里醒来,原来是路过的人把他送来的。他被送回了家,之后就关起门躲着。

他伤心地哭到深夜,咬着一块手帕,免得哭出声音。最后,他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沉沉地睡着了。

一道日光照醒了他,他慢慢地起床,不想到部里工作。受到那样的打击很难集中精神工作。他觉得能得到科长的谅解,于是写了一封信。

他想起自己应当再到珠宝店去一趟,然而羞耻感让他满脸通红。考虑了一会儿,他觉得不能把项链留在珠宝店里。他穿好衣裳走了出去。

天气暖和,蔚蓝的晴空展开在城市上空。清闲的人双手插在衣袋里闲逛着。

郎丹瞧着他们,对自己说:“有钱人真幸福!有了钱,伤心事都能忘掉,想去哪里都行,旅游、玩乐。哈!如果我有钱就好了!”

他饿了,从前天晚上起就没吃饭。不过他没有钱,于是他又想起了项链。一万八千法郎!一万八千法郎!数目不小的款子!

他走到了和平街,在珠宝店对面的人行道上来来回回。一万八千法郎!他真想走进店里,但被羞耻心拦住了。

然而,他肚子饿,非常饿。他突然下定决心,跑着穿过街面,让自己没有时间犹豫,冲进了珠宝店。珠宝商见了他就殷勤地接待,让他快坐下。店员们都自动走过来,眼睛里和嘴上带着笑意。

珠宝商高声说:“我已经问明白了,先生。如果您没有改变想法,我可以马上照我说的数目付款。”

科员支吾地说:“当然没变。”掌柜从抽屉里取出十八张大钞票,数了一遍,交给了郎丹。郎丹匆匆地签了一张收条,一只手颤抖着把钱揣进衣袋里。

要走出去的时候,郎丹回头,垂下眼睛,对一直微笑的珠宝商说:“我有……许多其他的珠宝……全是从……同一个人那继承的。您愿意收买吗?”掌柜鞠躬说道:“当然愿意,先生。”

一个店员跑出了店门放声大笑,另一个使劲擤鼻子。郎丹脸色通红,不过神情严肃,他说:“我去把东西拿来。”他叫了一辆马车去拿首饰。一小时后回到珠宝店,依然没有吃饭。珠宝商开始一件一件地检查那些东西,进行估价。它们几乎全是从那家店买的。

现在,郎丹对估价有了疑问,甚至发脾气,让珠宝商把账簿给他看,随着数目增加,他说话的声音也愈来愈高。

大钻石耳坠两万法郎;手镯三万五千法郎;胸针、戒指和挂坠共一万六千法郎;一件用祖母绿和蓝宝石镶成的首饰一万四千法郎;一条金项链和底下的钻石坠子四万法郎……总数一共十九万六千法郎。

珠宝商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这个主人把全部积蓄都搁在珠宝上了。”

郎丹严肃地说:“这也是存钱的一个方法。”后来,他和买主约定明天请人复查之后就走了。在街上,他瞧着旺多姆纪念柱,把它当成爬高竞赛的桅杆,突然很想攀到它的尖端。他觉得自己身形矫健,可以和那座高耸入云的皇帝铜像玩“跳羊”游戏。

他到伏瓦珊大饭店吃了午饭,喝了一瓶价值二十法郎的葡萄酒。随后,他叫了一辆马车,在树林里兜了一圈。他用蔑视的目光瞧着来往的马车,恨不得向行人叫唤:“我有钱了。我现在有二十万法郎!”

他想到他的工作,于是让马车送他到部里。他昂首阔步地走进了科长办公室说:

“我来向您辞职,先生。我得到一份三十万法郎的遗产。”他和同事们握手道别,把新生活计划告诉他们。随后他到英国咖啡馆吃晚饭。一位看起来很有身份的绅士坐在他旁边,郎丹忍不住炫耀,告诉那位先生自己继承了四十万法郎遗产。

他第一次不厌烦看戏,又和女人们混了一夜。半年后,他又结婚了。他的第二个妻子很正派,但是脾气不好,这让他感到不合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