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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个诺曼底人

我们刚出了鲁昂,飞奔的马拉着轻便马车,穿过草地,快速驶向前方。直到遇到一处山岗,这才放慢脚步。

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观之一。我们背后就是教堂遍布的鲁昂城,那些哥特式的建筑就像象牙饰品那样的精雕细琢。我们正前方是圣塞维尔工业区,与老城区无数的钟楼对应,它正向天空竖起成百上千座冒着浓烟的烟囱。

主教教堂的塔顶直冲云霄,那是最高的人工古迹。旁边几乎和它同样高的就是水塔,据说,它比埃及最高的金字塔还高一公尺。

塞纳河在我们面前蜿蜒曲折地流淌着,沙洲、小岛遍布河中。河的右岸是一处悬崖,崖顶是一片森林。河的左岸是一片草地,在很远的地方把草地围住的是另一片森林。

很多大船在宽阔的河流两岸停泊。三艘大轮船排成一字型,向勒阿弗尔港驶去。一艘三桅帆船,两艘双桅横帆船,一艘双桅纵帆船连在一起,由一艘冒着黑烟的蒸汽拖船带着,沿着塞纳河逆流而上,朝鲁昂方向驶去。

我的同伴对这幅动人的风景连看都不看,他就是当地人,但是他一直在不停地微笑,好像心里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在暗自发笑似的。突然,他大声喊道:“哈!一会儿您就可以看见好玩的东西了,马蒂厄老爹的教堂,那东西真的是妙不可言,我的朋友。”

我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他接着又说:“我要让您闻点诺曼底的气味,保证让您终生难忘。马蒂厄老爹是本省最地道的诺曼底人,他的教堂堪称世界奇迹,不过我得先给您简单介绍一下。”

马蒂厄是一个退伍士官,大家都叫他“酒坛老爹”。当兵的油腔滑调和诺曼底人的聪明狡诈在他身上按照神奇的比例达到了完美的融合。从部队回来后,靠着各方面的保护和不可思议的聪敏手腕,他成了一座经常出现圣迹的教堂的看守人。这座教堂受到圣母的庇护,来这里朝拜的主要是那些怀了孕的女人,他称呼他那个神奇的圣像叫“大肚子圣母”,他对她十分随便,冷嘲热讽,但却不失敬重。

为了他的“仁慈圣母”,他亲自创作了一篇别具特色的祷告文,还将这文章印了出来。这篇祷告文是那种明褒暗贬的反讽杰作,是风趣幽默的诺曼底精神的杰出体现。嘲弄中带着对神圣事物的畏惧,对某些神秘东西的虔诚。他对主保圣人不那么信任,不过出于谨慎考虑,他也稍微有点相信,并且由于策略上的考虑,他对她还有所顾忌。

这篇惊人的祷告文开头是这样的:

我们善良的圣母,童贞女马利亚,本地和世界上未婚母亲的当然主保圣人,请您保佑您一时大意犯下错误的信女吧!

那篇祷告文的结束语是这样的:

尤其在您的神圣丈夫面前不要忘记我,并且请您在圣父面前替我说说情,恳求他赐给我一个像您的丈夫一样的好丈夫。

当地教会禁止使用这篇祷告文,他却秘密地出售它。凡是诚心朗诵过的信女都认为这篇祷告文大有裨益。

总而言之,他谈到仁慈的圣母,竟像一个严厉的王公显贵的贴身仆人谈论他的主人一般,连一些不为人知的琐事都一股脑儿抖了出来。他知道许多关于她的传奇故事,每次和朋友喝过几杯后,他就会把那些事讲出来。

仁慈的圣母带给他的收入显然并不够,除此之外,他还做起了关于圣人的买卖。所有的圣人他都有。教堂里搁不下,他就把他们放到柴房里。信徒们什么时候有需要,他就去柴房把这些圣像请出来。那都是他亲自制作的木偶,样貌十分滑稽可爱。有一年,别人来给他的房子上漆,他就把这些木偶全部漆成了绿色。你知道圣人们是可以治疗各种疾病的,主保圣人:信仰天主教的地区,会把天主教的圣母或是圣人奉为一个城市、教堂或是个人的保护神,成为主保圣人。

但每一个圣人各有自己的专长,不应当把他们弄混淆。因为圣人们有时就像江湖卖艺的小丑那样互相忌妒。

为了不至于拜错神,那些天真的老太太跑来请教马蒂厄:“治耳朵的话,哪一个圣人是最好的?”“那当然非圣奥西姆莫属。当然,圣波菲尔也不错。”不过还不仅仅如此。一到空闲时间,马蒂厄就开始喝酒。他像那些职业酒鬼一样,每天晚上必喝得很醉,但是他自己却心中有数,甚至可以把每天喝醉的程度准确地记下来。这才是他生活中的主要事情,教堂还在其次。

还有,您听好了,听仔细了,他还发明了醉度表。事实上,这种计量单位并不存在,但是马蒂厄的观察力像数学家一样准确。您会听见他说:“从星期一起,我超过了四十五度。”或者:“我当时在五十二度和五十八度的中间。”或者:“我当时确实在六十六度到七十度的中间。”或者:“见鬼了,我本以为自己在五十度,现在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七十五度!”而且他从没有弄错过。

他非常肯定地说自己从来没有到过一百度,但是他的话也不是绝对可信。因为他自己也承认,当他超过九十度时,他的观测就不准确了。

这种情况下,他的妻子梅里-也是一个人物,便会雷霆大怒。她在门口等着他回来,然后破口大骂:

“你回来了?坏蛋!猪猡!醉死了的畜生!”马蒂厄站在她面前,收起了笑容,用一种非常严厉的语气说:“别说了!梅里,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明天再说吧!”

假如她继续唠叨不停,他就会走近一些,满嘴酒气,用颤抖的声音说:“别再嚷嚷了!我已经到九十度了,不能再量度数了!我要打人了!你可要小心点!”

梅里只好不吭声了。第二天,如果她再提这件事,他就当面反驳她:“哪有的事!已经谈够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要我没到一百度,那就没关系的。不过假如我过了一百,我就任你处置,一言为定!”

我们已经走到山岗顶上了。大路延伸进那片值得赞叹的卢马尔森林。秋天,绚烂的秋天,将它的金色和紫色掺杂在最后但依然鲜明的绿色里,好像是日光融化后一点一滴地从天上落到茂密的树丛里。

走过迪克莱尔,我的朋友没有向前走,而是左转走上了一条小路,钻进了那座在砍伐的林场。

不一会儿,我们又在山顶上看到景色壮丽的河谷和在脚下蜿蜒流淌的塞纳河。右边是一座很小的建筑物,背靠着一所有好些绿百叶窗的漂亮房子。墙上满爬着金银花藤,蔷薇藤,顶上盖的是石板瓦,上面有一个像太阳伞一般高的钟楼。

一个粗哑的声音嚷着:“朋友们到了!”接着马蒂厄便出现在门口。他有六十岁,瘦瘦的,蓄着一把山羊胡子和长长的唇髭。

我的朋友和他握过手,把我介绍给他。马蒂厄把我们请进一间很干净的兼做客厅的厨房里。他说:“哦,先生,我没有多余的房间。我不喜欢离我的饭菜太远。您看,那些大大小小的锅,它们都是我的伙伴。”接着,他转过身子对我的朋友说:“怎么在星期四到这儿来?您明明知道这天是我守护的女神治病的日子。今天下午我绝对不可以出去。”说完,他走到门口,发出一阵瘆人的喊声:“梅-里-!”余音拉得特别长,大概远处山谷下的船员们都能听到。梅里没有回答。

马蒂厄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你们看,她在生我的气,因为昨天我过了九十度。”我的同伴笑了:“喝过了九十度?马蒂厄,您怎么搞的?”马蒂厄回答道:“我说给你们听啊。去年,我只收了二十拉齐埃尔的杏黄苹果。一点多的都没有,不过,还够做点苹果酒。所以,我用它做了一桶。昨天我打开了它,那真是甘露啊!泊里特来了,我和他喝了一口又一口,没有喝过瘾。因此,一杯接一杯继续往下喝。但是,我觉得肚子开始发凉。我对泊里特说:‘是不是喝点白兰地来暖一暖身体!’他同意了。不过那白兰地一进肚子,就像火烧一样,因此还要再喝点苹果酒。就这样由冷到热又由热到冷,我明白自己到了九十度。泊里特呢,差不多快一百度了。”

门开了,梅里出现在那里,她没有和我们打招呼,就破口大骂:“……畜生!你们两个人早就都到了一百度了!”

这样一来,马蒂厄生气了:“胡说八道,梅里,胡说八道。我从来没有到过一百度。”

马蒂厄为我们准备了一顿不错的午饭,我们坐在门外的两棵菩提树下享用。旁边是“大肚子圣母”教堂,正相对着那一望无边的风景。马蒂厄用带有嘲笑甚至还夹杂着一些天真的轻信语气给我们讲了许多难以置信的神迹。

我们喝了好多美味可口的苹果酒。那酒又有劲儿又带点甜味,又清凉又醉人,真是好喝极了。比起其他酒,苹果酒是他的最爱。后来我们拉齐埃尔:法国古代容量单位,约合五十升。

坐在椅子上开始抽烟。这时候,有两个信女来了。她们的年纪都不小了,身材干瘦,还驼背。寒暄之后,她们问起了圣布朗。马蒂厄对我们眨了眨眼睛,然后说道:“我这就去给你们拿。”

说完,他走到柴房去了。他在那里足足待了有五分钟。然后,眉头紧皱地走出来,举起两只胳膊,说道: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找不到了,但是我可以肯定我有那么一个。”于是,他用双手做出一个传声筒的形状,然后大声喊道:“梅-里-!”

他妻子在院子里回答:“什么事?”“圣布朗在哪儿?柴房里没找到。”这时候,梅里大声地说道:“是上星期你拿去塞兔子房窟窿的那一个吗?”马蒂厄顿时惊醒:“对啊,很有可能!”于是,他对那两个妇人说:“你们跟我来。”

她们两个跟他去了。我们也跟在后面。好不容易忍住笑,肚子都憋得难受。果然,在兔子房的一角,那个圣布朗像支普通的木桩一样钉在地面上,身上满是烂泥和脏东西。

那两个虔诚的信女见了,立刻齐跪下来,一边在自己的胸前画着十字,一边念着祷告文。马蒂厄赶忙跑过去说:“你们现在都跪在烂泥里。你们等着,我去给你们找些麦秸来。”

他去找麦秸了,给她们做了一个祷告用的垫子。他仔细瞧着他那个脏圣人,因为害怕影响他做买卖的声誉,他接着又说:

“我来帮你们把它收拾干净。”

于是,他取来一桶水,一只刷子,开始使劲地洗那个木偶。那两个老妇人在一边,始终没有停止她们的祷告。

清洗完毕,他说道:“现在好多了。”然后,又带我们回去喝了一杯。马蒂厄刚把杯子举到自己的嘴边,突然停下了,他像想起什么似的,用一种很不好意思的语气说:“不管怎样,我把圣布朗放到兔子那的时候,已经有两年没人找过他了。当时还真以为他不会再替我赚钱了。不过,你们看今天的情形,圣人是永远不会过时的。”

他把酒喝下肚,然后说道:“好,大家再干一杯。朋友们难得聚在一起,不应该低于五十度的。

但是现在,我们都还不到三十八度。”